那鐵鏈拖曳的聲音停在牢房門口時,空氣凝成了冰。鑰匙粗暴地捅進(jìn)鎖孔,攪動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門被猛地拉開,逆光中站著兩個看守的剪影,手里攥著的不是橡膠棍,而是冰冷的、閃著幽光的鐵鏈。
“你!出來!”下巴有刀疤的看守用棍子指向我,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命令。
心臟驟然縮緊,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我被粗暴地拖拽出來,冰冷的鐵鏈帶著沉重的銹味,“嘩啦”一聲套上我的脖子,鎖扣“咔噠”合攏的瞬間,一股死亡的寒氣順著脊椎爬遍全身。看守用力一拽,我一個趔趄,脖頸被勒得幾乎窒息。他們不再說話,只是像拖拽一件貨物,拽著我穿過那條彌漫著尿臊和絕望氣息的走廊。鐵鏈拖過冰冷的水泥地,發(fā)出刺耳又單調(diào)的“刮擦…刮擦…”聲,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深淵的回響。
走廊盡頭,不再是通往廠房的方向??词赝崎_一扇沉重的、包裹著鐵皮的門。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血腥、排泄物、劣質(zhì)消毒水和濃重汗餿的惡臭,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狠狠砸在臉上,熏得我?guī)缀醍?dāng)場嘔吐。
門后是一個巨大的、被改造過的倉庫。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高處幾盞瓦數(shù)極低的燈泡,在渾濁的空氣里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如同鬼火。而這“鬼火”映照出的景象,讓我的血液徹底凍結(jié)。
倉庫里沒有機(jī)器,只有籠子。
一排排、一層層,用粗大鋼筋焊成的鐵籠,像牲口欄一樣擠滿了整個空間。大部分籠子里都蜷縮著人。女人。她們有的衣衫襤褸,有的幾乎赤裸,身上遍布著青紫、淤血、鞭痕和燒傷。許多人的手臂、甚至胸口,都烙著和廁所后面那個女人一樣焦黑的數(shù)字編碼??諝饫飶浡^望的呻吟、壓抑的哭泣,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词卮直┑暮浅夂推け蕹榇蚱と獾拇囗懪紶栒ㄩ_,換來幾聲短促的慘叫,隨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沒。
我被粗暴地推搡到一個空著的鐵籠前。籠門打開,一股濃烈的腥臊味撲面而來??词亟忾_我脖子上的鐵鏈,一腳把我踹了進(jìn)去。“哐當(dāng)!”籠門在身后重重關(guān)上,粗大的鐵栓落下,發(fā)出令人絕望的巨響。籠子極其狹小,僅夠勉強蜷縮著坐下。冰冷的鋼筋緊貼著皮膚,寒氣刺骨。我蜷縮在角落里,胃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懼和惡心讓我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這就是“新天地”的真相?一個巨大的、關(guān)押著“戰(zhàn)利品”的牲口棚?
“新來的?”一個嘶啞、虛弱的聲音從隔壁籠子傳來。
我猛地扭頭。借著昏黃的光線,我看到一張同樣年輕但無比憔悴的臉,嵌在粗重的鋼筋后面。她的頭發(fā)枯黃打結(jié),臉頰凹陷,嘴唇干裂出血。最刺眼的是她裸露的胳膊上,一個焦黑的“07”烙印。她的眼神疲憊而空洞,但深處還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屬于活人的光芒。
“嗯…”我的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
“07”費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鐵鏈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她的腳踝上竟然也鎖著一根細(xì)鐵鏈,固定在籠子底部?!皠e怕…只要…聽話…”她聲音微弱,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麻木,“習(xí)慣了…就…就感覺不到痛了…”她咧了咧干裂的嘴唇,似乎想笑,卻比哭還難看。她的目光掃過我的手,我下意識地捂緊了口袋。爺爺?shù)膬﹀X罐還在。
就在這時,倉庫另一頭傳來一陣騷動和看守粗暴的呵斥。幾個看守拖著一個新“貨”走了進(jìn)來。那竟然是個孩子!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女孩,瘦骨嶙峋,驚恐的眼睛瞪得極大,像受驚的小鹿,徒勞地掙扎哭喊著,聲音尖利而絕望:“放開我!我要回家!媽媽——!”
看守對她的哭喊充耳不聞,像拖麻袋一樣把她拖到離我不遠(yuǎn)的一個空籠子前。粗暴地打開籠門,把她狠狠摜了進(jìn)去。小女孩的頭撞在冰冷的鋼筋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蜷縮在籠子角落,抱著頭,發(fā)出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媽的,吵死了!”一個看守罵罵咧咧地走過去,手里拿著一卷骯臟的膠帶。他猛地拉開籠門,一把揪住小女孩的頭發(fā),在她驚恐的尖叫聲中,粗暴地用膠帶一圈圈纏住了她的嘴!女孩的嗚咽變成了沉悶痛苦的“唔唔”聲,眼淚洶涌而出。
看守滿意地關(guān)上籠門,目光像打量一件新到的貨物,在女孩身上逡巡。另一個看守湊過來,淫笑著:“瘦是瘦了點,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嫩著呢?!彼麄兯翢o忌憚的議論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籠子,也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
小女孩絕望地撕扯著嘴上的膠帶,徒勞地拍打著冰冷的鋼筋籠壁,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那雙被淚水淹沒的大眼睛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破碎的求救信號。她手臂上還空著,但那焦黑的烙印,很快就會成為她在這里唯一的身份證明。
“07”在我隔壁的籠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一種認(rèn)命的悲涼。她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看守們的目光掃視著倉庫,像挑選待宰的羔羊。最后,他們的視線落在了“07”身上。
“07號!出來!”刀疤臉看守用鑰匙敲打著“07”的籠門,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07”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認(rèn)命般地、極其緩慢地挪到籠門邊??词卮蜷_門,粗暴地將她拽了出來,解開腳踝上的細(xì)鏈。她沒有掙扎,像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被兩個看守一左一右夾著,拖向倉庫深處一扇緊閉的小鐵門。鐵門打開,里面透出更暗的光線和一股難以形容的污濁氣味。門在“07”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視線,但很快,里面就傳來了看守們肆無忌憚的哄笑、污言穢語的調(diào)戲,還有……肉體被撞擊在硬物上的沉悶聲響,以及“07”壓抑到極致、卻無法完全堵住的痛苦嗚咽。
那聲音,比任何公開的毆打都更令人窒息。它鉆透鐵籠,鉆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鉆進(jìn)靈魂深處。倉庫里死寂一片,只有小女孩被膠帶封住的、沉悶絕望的“唔唔”聲,在令人發(fā)瘋的嗚咽背景里,微弱地持續(xù)著。
我蜷縮在冰冷的籠子里,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爺爺?shù)膬﹀X罐硌著我的大腿,那點微弱的冰冷觸感,在眼前這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圖景面前,顯得如此荒謬和無力??诖?,我死死攥著它,粗糙的鐵皮邊緣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硬幣在里面晃動,那點“叮當(dāng)”聲,在倉庫深處傳來的、非人的嗚咽和看守的獰笑聲中,微弱得像蚊蚋振翅,隨時會被碾碎。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小鐵門開了。“07”被粗暴地推搡出來,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衣服被撕扯得更破,裸露的皮膚上添了新的青紫和抓痕。她眼神渙散,嘴角帶著一絲血跡,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爬回自己的籠子??词卦谒砗箧i上籠門,啐了一口:“晦氣!死魚一樣!”
她蜷縮在籠子角落,背對著外面,身體微微顫抖??词貍兞R罵咧咧地走開了,倉庫暫時恢復(fù)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看著她微微聳動的肩膀,一種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將我淹沒??诖?,那枚硬幣似乎變得滾燙。
趁著看守在倉庫另一端閑聊抽煙的間隙,我艱難地挪到籠子邊緣,靠近“07”那邊。隔著冰冷的鋼筋,我壓低了聲音,幾乎是用氣聲呼喚:“喂…喂…”
“07”的身體頓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帶著警惕轉(zhuǎn)過頭。她的眼神疲憊而麻木,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從褲袋里掏出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儲錢罐??词氐哪抗鉀]有掃向這邊。我屏住呼吸,顫抖的手指艱難地穿過鋼筋的縫隙,將那個小小的鐵皮盒子,輕輕地、輕輕地推了過去。
硬幣在里面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叮當(dāng)”。
“07”的眼睛,在昏暗中猛地睜大了一瞬。那層麻木的灰翳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下面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她死死盯著那個推到籠子邊緣的儲錢罐,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來,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鐵皮。
就在這時!
“媽的!干什么呢!”一聲炸雷般的暴喝響起!
是刀疤臉看守!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附近,如同鬼魅。他幾步?jīng)_過來,橡膠棍帶著風(fēng)聲,狠狠抽在我扒著鋼筋的手指上!
“啊!”劇痛讓我猛地縮回手,指骨仿佛碎裂。
看守一腳踹在“07”的籠子上,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籠子都在晃動?!百v貨!還敢藏東西!”他粗暴地打開“07”的籠門,彎腰一把奪過了那個小小的儲錢罐!
“不…那是…”我徒勞地想喊,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看守掂量著那個小小的鐵皮罐,臉上露出殘忍而輕蔑的獰笑。他看也沒看,高高揚起手,然后狠狠地、將那個小小的鐵罐砸向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
“哐啷!叮叮當(dāng)當(dāng)——!”
鐵皮罐瞬間變形、破裂!里面那枚磨損發(fā)亮的五毛硬幣,帶著爺爺無數(shù)個日夜省下的卑微期望,帶著老屋門檻上殘留的最后一點陽光的溫度,在巨大的撞擊力下彈跳出來,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無助地滾動、旋轉(zhuǎn),發(fā)出最后幾聲清脆而絕望的哀鳴,最終,停在了一汪渾濁的污水旁,光芒黯淡。
看守抬起穿著厚重軍靴的腳,毫不猶豫地踩了上去!用力碾了碾!
然后,他像丟棄垃圾一樣,將那踩扁的鐵皮和硬幣殘骸踢到角落的污水里,發(fā)出“噗嗤”一聲輕響,徹底被污穢吞沒。
“豬玀只配吃豬食!下次再敢藏東西,老子拔了你的指甲!”看守朝我臉上啐了一口濃痰,腥臭撲鼻。他轉(zhuǎn)身,罵罵咧咧地走開。
我癱倒在冰冷的籠子里,手指鉆心地疼,臉上黏膩腥臭。目光死死盯著那攤吞沒了儲錢罐和硬幣的污水,心臟的位置空了一個大洞,灌滿了冰冷刺骨的絕望和死寂。爺爺?shù)穆曇?,“好好的……”那最后的回響,連同那點微弱的“叮當(dāng)”聲,徹底消失了。
“07”蜷縮在她的籠子里,背對著我,肩膀不再抖動,仿佛徹底凝固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倉庫深處,又傳來了小女孩被膠帶封住的、沉悶絕望的“唔唔”聲,在這片被上帝徹底遺棄的黑暗里,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