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城市泡透了,黏膩的濕氣貼著皮膚往骨頭縫里鉆。周嶼縮了縮脖子,
推開那扇厚重的、貼著俗氣金色“888”門牌的包廂門。
喧囂的熱浪混雜著啤酒、菜肴和某種劣質(zhì)香水的氣息,猛地糊了他一臉。“喲!周嶼!
大老板駕到?。 庇腥搜奂?,立刻咋呼起來,帶著明顯的酒意。一片起哄聲隨之炸開,
夾雜著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刺耳聲響。他被幾個發(fā)福的舊日同窗半推半搡地按進主位。
眼前晃動著模糊的面孔,發(fā)際線普遍上移,腰圍普遍膨脹,
眼神里沉淀著油膩或疲憊的社會痕跡。時間這把鈍刀子,把少年意氣切割得面目全非。
“周總,聽說你現(xiàn)在混得風生水起啊,這杯得干!
”一杯滿得幾乎溢出的白酒被重重塞進他手里。杯壁冰涼,酒氣卻灼人。他扯了扯嘴角,
算是回應了一個模糊的笑,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從喉嚨一路燒到胃底,像吞了塊燒紅的炭。
他討厭這種場合,討厭這些虛浮的熱情和被迫的應酬。可他還是來了,
像個被無形繩索牽來的木偶。心底深處,一絲渺茫的、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
像水底的微光,在酒精的攪動下時隱時現(xiàn)。酒過三巡,包間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
周嶼靠在椅背上,視線穿過彌漫的煙霧,落在包廂角落的仿古木格窗欞上,眼神有些失焦。
胃里的酒精翻騰著,把那些刻意壓制的陳年舊事也一并攪了上來。十年了。那個名字,
那個身影,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扎在最柔軟的心尖,平時用厚厚的繭子裹著,
此刻卻被酒精泡得發(fā)脹、發(fā)痛?!拔?,周嶼!發(fā)什么愣呢?該你走一個了!
”旁邊的胖子用胳膊肘用力捅了他一下。周嶼猛地回過神,端起面前的酒杯,又是滿滿一杯。
他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喝!今晚……不醉不歸!”仰頭,液體灼燒著食道,
試圖澆滅心底那點不合時宜的妄念。醉了,大概就能忘了。“服務(wù)員!買單!
”不知是誰喝高了,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蓋過了嘈雜的背景音。包廂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餐廳統(tǒng)一制服的身影走了進來,懷里抱著一個襁褓。那嬰兒裹在淡藍色的包被里,
小臉睡得正酣,對外界的喧囂無知無覺。周嶼的目光原本只是隨意掃過去,
卻在接觸到那個身影的剎那,像被無形的冰錐狠狠釘在了原地。心臟驟然停跳,
隨即瘋狂擂鼓,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暈感。
整個世界的聲音倏地退潮,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轟鳴。是她。林晚。
十年時光的刀鋒,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刻痕。曾經(jīng)飽滿的臉頰線條變得清瘦,
眼尾有了細細的紋路,像被時間精心描繪上去的。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
露出光潔卻略顯疲憊的額頭。那身深藍色的制服套在她身上,洗得有些發(fā)白,
袖口甚至能看到一點不易察覺的磨損。
但那雙眼睛……那雙微微下垂、總是帶著一點疏離又溫潤的眼睛,周嶼一眼就認出來了。
它們依舊清澈,只是深處沉淀了太多他讀不懂的、沉甸甸的東西。她懷里抱著嬰兒,
動作熟稔而溫柔,手臂微微搖晃著,是一個母親最自然的姿態(tài)。
周嶼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身體僵硬得像個生了銹的機器人。
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銳響。他踉蹌了一下,不是因為醉意,
而是因為腳下的大地仿佛在瞬間裂開了巨大的縫隙?!敖恪币粋€字艱難地滾出喉嚨,
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林晚聞聲抬起頭。當她的目光撞上周嶼那張寫滿驚愕與復雜情緒的臉時,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那是一種瞬間的、無法掩飾的震動。但下一秒,
那點波動就被迅速壓了下去,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漣漪被沉重的潭水吞噬。
她的臉上覆蓋上一層冰封般的平靜,眼神瞬間變得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疏離而遙遠。
“叫姐姐干嘛,”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包間里殘留的喧鬧,
帶著一種刻意的、冷硬的輕快,嘴角甚至還向上彎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暖意,
“叫阿姨,我大你十多歲呢。”她抱著孩子,微微側(cè)過身,
避開了他直勾勾的、帶著醉意和某種灼熱探尋的目光,徑直走向主位旁邊拿著賬單的人,
仿佛周嶼只是一團無關(guān)緊要的空氣?!澳?,一共消費兩千三百八十六元。現(xiàn)金還是掃碼?
”她的聲音恢復了職業(yè)的平穩(wěn),公式化地詢問著買單的人,視線專注地落在賬單上,
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拍撫著懷里沉睡的嬰兒。周嶼僵在原地,
臉上那點因重逢而驟然騰起的血色迅速褪盡,只剩一片被酒精和難堪蒸騰出的蒼白。
那句“叫阿姨”像淬了冰的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他十年筑起的心防。
周圍同學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驚訝、好奇和一絲看戲般的玩味。
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燥熱從脖子根燒上來,耳朵里嗡嗡作響。
他幾乎是粗暴地一把奪過旁邊人遞來的手機,手指因為酒精和情緒的雙重作用而微微發(fā)抖,
幾次都沒對準那個小小的收款碼?!班帧贝潭膾叽a成功聲終于響起。
他看也沒看彈出的支付金額,胡亂點了幾下,把手機塞回給旁邊的人,
動作帶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狼狽。他不敢再看林晚的方向,猛地抓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腳步虛浮地撞開椅子,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這個讓他瞬間感到窒息和屈辱的包廂。
身后傳來幾聲模糊的“哎,周嶼你怎么走了?”的喊聲,但他充耳不聞。
冰冷的夜風夾雜著雨水撲面而來,他大口喘息著,胸腔里卻像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十年。
整整十年了。那天的陽光毒辣得能把柏油路面烤化,空氣里浮動著令人窒息的燥熱。
大學里那間沒有空調(diào)的階梯大教室,像個巨大的蒸籠。周嶼坐在靠窗的位置,
汗珠沿著鬢角往下淌,后背的T恤早已濕透。講臺上,那個年輕的女老師正低頭分發(fā)試卷,
側(cè)臉線條干凈利落,扎著簡單的馬尾,露出白皙的后頸。她穿著淺色的亞麻襯衫,
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手腕。周嶼的心跳得有點快,不全是緊張的緣故。
他認得她,隔壁美院的林晚老師,在校園論壇的偷拍帖里驚鴻一瞥過,照片遠不及真人鮮活。
他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緊張得嘴唇都在哆嗦,
壓低了聲音對他抱怨:“媽的……考試前一天才知道,我對象就是教這門課的!
這題肯定完蛋了……”語氣里充滿了自暴自棄。周嶼沒搭腔,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隨著講臺上那個身影。她走到他這一排,開始發(fā)卷子。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皂角和某種清冽植物氣息的味道飄了過來,很好聞。試卷遞到他面前時,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她微涼的手背。那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林晚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抬起眼。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看向他,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
帶著一絲職業(yè)性的詢問。周嶼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脫口而出:“姐姐……”“嗯?
”林晚的眉梢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隨即又被一種近乎嚴肅的平靜覆蓋。“認真答題?!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落在他耳邊,
然后她收回手,繼續(xù)發(fā)下一張試卷,動作流暢自然,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觸碰和那聲突兀的“姐姐”從未發(fā)生過。那場考試,周嶼考得一塌糊涂。
題目很難,但他腦子里盤旋的,全是那微涼的手背觸感和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掛科的消息傳來時,他反而有種奇異的釋然。那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正大光明接近她的理由。
他開始笨拙地制造“偶遇”。在美院門口徘徊,
計算著她可能下課的時間;去她常去的那個僻靜的小食堂窗口排隊,只為在她經(jīng)過時,
用眼角余光捕捉她一閃而過的身影;甚至打聽到她周末會去圖書館頂樓的舊期刊室,
他便抱著一本厚厚的專業(yè)書,在離她幾個書架遠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布滿灰塵的空氣里投下長長的光柱,塵埃在其中緩慢飛舞。
他能看到她伏案時垂落的一縷碎發(fā),看到她偶爾揉捏眉心時露出的細微疲憊。
時間在那種近乎凝固的靜謐中流淌,帶著一種隱秘的、近乎朝圣般的悸動。終于有一次,
在圖書館逼仄的樓梯轉(zhuǎn)角,他抱著幾本厚厚的畫冊往上沖,差點撞上正往下走的她。
畫冊嘩啦散落一地。他手忙腳亂地道歉、彎腰去撿,臉頰燙得像著了火?!皼]事。
”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平靜無波。她也蹲下身幫他撿拾散落的書頁?!傲帧掷蠋?。
”周嶼鼓起勇氣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生疼,“那個……上次考試,
我……我掛科了。能……能再給我一次補考的機會嗎?我……我可以去您辦公室請教問題嗎?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孤注一擲。
林晚看著他漲紅的臉和躲閃的眼神,沉默了幾秒。樓梯間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
她的表情在光影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微微抿了下唇,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
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羽毛落地?!把a考通知會統(tǒng)一發(fā)在教務(wù)系統(tǒng)。
有問題……可以在課堂答疑時間問?!彼龑炱鸬淖詈笠槐緯f還給他,語氣溫和,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說完,她側(cè)身從他身邊走過,
留下空氣中那抹熟悉的、清冽又帶點皂角的氣息,
以及樓梯間里那個僵立著的、被巨大失落籠罩的少年。后來,他畢業(yè)了,離開了那座城市,
像一滴水匯入了人海。他按部就班地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過上了世人眼中安穩(wěn)的日子。
妻子是家里介紹的,溫順、顧家,像一杯溫度適宜的白開水,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孩子出生后,生活更是被奶粉、尿布、學區(qū)房和永遠還不完的房貸填滿。只有在夜深人靜,
被孩子夜啼吵醒,獨自抱著孩子在客廳踱步,看著窗外城市冰冷的霓虹時,
周嶼才會允許那個被封存的影子短暫地浮現(xiàn)。那雙平靜微垂的眼睛,
圖書館頂樓陽光里飛舞的塵埃,
樓梯間昏黃燈光下那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像舊電影模糊的片段,
帶著遙遠的刺痛感一閃而過,隨即被現(xiàn)實的疲憊碾碎。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或者,
至少成功地將其鎖進了記憶深處某個落滿灰塵的角落。直到同學會上那猝不及防的重逢,
那句冰冷的“叫阿姨”,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那扇塵封的門,涌出的不是甜蜜,
而是混雜著屈辱、不甘和一種近乎宿命般嘲弄的苦澀洪流。原來,他從未真正放下。
同學會之后,周嶼的生活陷入了一種混亂的低氣壓。妻子張敏很快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
他變得格外沉默,常常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呆,眼神空洞,像是在看著很遠的地方。
脾氣也變得有些陰晴不定,有時對兒子的哭鬧異常煩躁,有時又過分溺愛得小心翼翼。
“周嶼,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張敏小心翼翼地問,
一邊把熱好的牛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兒子小宇在地毯上玩積木,咿咿呀呀地叫著。
周嶼猛地回過神,端起牛奶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班牛悬c。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目光掠過兒子小小的身影,心底卻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
“要不……周末帶小宇去新開的那個兒童樂園玩玩?放松一下?”張敏試探著提議,
語氣里帶著一絲討好。周嶼看著妻子臉上那種習慣性的、帶著點卑微的關(guān)切,
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愧疚。他別開眼,聲音有些干澀:“再說吧。
”張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沒再說什么,默默轉(zhuǎn)身去收拾兒子散落一地的玩具。
客廳里只剩下小宇搭積木的敲擊聲和周嶼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一種無形的隔閡,
如同冰冷粘稠的液體,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蔓延開來。同學會后的第三天,
周嶼開車去城東的建材市場,為一個新接的家裝項目挑選材料。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猛烈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瘋狂擺動,視線依然模糊一片。
他被迫將車停在路邊一個臨時停車帶,煩躁地拍了下方向盤。就在等待雨勢稍歇的間隙,
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街對面。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扭曲的玻璃窗,
他看到了一家小小的社區(qū)醫(yī)院。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里面走出來,撐開一把深藍色的舊傘。
是林晚。她一手打著傘,另一只手緊緊抱著懷里的嬰兒,
用外套為孩子遮擋著斜掃進來的風雨。她低著頭,腳步匆匆,顯得格外單薄。
周嶼的心猛地揪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澆了他一頭一臉。
他沖過馬路,跑到她面前?!傲滞?!”他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吞沒大半。林晚嚇了一跳,
猛地抬頭,看到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周嶼,眼中瞬間充滿了驚愕和一絲……慌亂?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孩子,往后退了半步,深藍色的傘檐微微傾斜,
擋住了自己大半張臉?!澳恪阍趺丛谶@里?”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眼神警惕地掃過他身后那輛停在路邊的車?!拔衣愤^!雨太大了!
”周嶼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急切地問,“孩子怎么了?生病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懷里那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襁褓上,孩子似乎睡著了,
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太清。林晚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復雜。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低頭看著懷里的嬰兒,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疲憊:“嗯,有點發(fā)燒,來拿點藥。
”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才重新抬起頭,
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補充道:“我丈夫……他下班會來接我們。你快走吧,
雨太大了?!彼桃鈴娬{(diào)了“丈夫”兩個字,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劃清那道無形的界限?!拔宜湍?!我的車就在對面!”周嶼脫口而出,指向馬路對面。
“不用!”林晚的回答斬釘截鐵,幾乎是立刻拒絕。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尖銳,“真的不用麻煩你,周先生。我丈夫馬上就到了。
”她刻意用了疏離的稱呼,抱著孩子的手收得更緊,身體微微側(cè)轉(zhuǎn),擺出一個抗拒的姿態(tài)。
周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順著手臂流下,冰冷刺骨。
他看著林晚傘下那張寫滿疏離和疲憊的臉,看著她緊緊護住孩子的姿態(tài),
那句“叫阿姨”的冰冷話語再次回響在耳邊。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排斥的屈辱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她迅速轉(zhuǎn)身、融入雨幕中的背影。
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瓢潑大雨里,渾身濕透,直到那深藍色的傘影徹底消失在街角,
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車上。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寒意直透骨髓。他發(fā)動車子,
暖氣開到最大,身體卻依然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雨水瘋狂地敲打著車頂,如同密集的鼓點,
敲在他混亂不堪的心上。時間在一種沉重而壓抑的節(jié)奏里滑過幾個月。周嶼的生活表面平靜,
內(nèi)里卻如同繃緊的弦。他和妻子張敏的交流越來越少,
那種無形的隔閡已經(jīng)固化成冰冷的墻壁。爭吵開始在瑣事中爆發(fā),導火索常常莫名其妙。
一次是為了兒子小宇打翻的牛奶杯,一次是為了誰該去接放學的孩子。積壓的情緒如同巖漿,
在沉默的地殼下奔涌,尋找著噴發(fā)的裂縫。終于,在一個異常悶熱的夏夜,沖突達到了頂點。
小宇白天在幼兒園可能受了點涼,夜里突然發(fā)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
張敏急得六神無主,抱著孩子團團轉(zhuǎn)?!爸軒Z!快!快送小宇去醫(yī)院!”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周嶼剛結(jié)束一個冗長的電話會議,疲憊不堪地從書房出來??吹絻鹤訜妹悦院臉幼樱?/p>
他也急了,一邊抓起車鑰匙,一邊習慣性地抱怨了一句:“白天怎么帶的?怎么又病了?
”這句話像火星,瞬間點燃了張敏壓抑許久的委屈和憤怒?!拔以趺磶У??
你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這個家你管過嗎?孩子你帶過幾次?你心里除了你自己,還有誰?!
”她聲嘶力竭地吼著,眼淚洶涌而出。“我工作不是為了這個家嗎?!”周嶼也火了,
連日來的壓力和心底那無法言說的沉重讓他口不擇言,“你以為我想這樣?看看你現(xiàn)在,
除了抱怨還會什么?!”刻薄的話語像刀子一樣甩出去,在狹小的客廳里碰撞出尖銳的回響。
張敏抱著孩子,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受傷和絕望。那一刻,
空氣仿佛凝固了?!昂谩谩睆埫舻穆曇舻土讼氯?,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平靜,
“周嶼,我們離婚吧?!边@幾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周嶼狂躁的情緒。
他看著妻子慘白的臉,看著懷里燒得難受的兒子,巨大的悔恨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跋人秃⒆尤メt(yī)院!”張敏不再看他,
抱著小宇,語氣冰冷地命令道。她率先沖出了家門。那晚的急診室燈火通明,人聲嘈雜。
小宇被診斷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周嶼跑前跑后辦理手續(xù),繳費,拿藥。
張敏一直守在病床邊,握著兒子滾燙的小手,沉默得像一尊雕像。他們之間再沒有一句交流,
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醫(yī)療器械冰冷的滴答聲。幾天后,小宇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
張敏平靜地遞交了離婚協(xié)議。她的態(tài)度異常堅決,眼神里是徹底的疲憊和心如死灰?!爸軒Z,
我們這樣耗下去,對孩子,對我們自己,都是折磨。放過彼此吧。
”她只帶走了屬于她的衣物和一部分積蓄,把房子和大部分存款都留給了周嶼和小宇。
她的決絕,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周嶼的心。他試圖挽回,
得到的只是沉默和更深的疏離。最終,在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書上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周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茫然。家散了。他成了單親爸爸。生活像一列失控的火車,
脫軌墜入他從未預想過的深淵。與此同時,命運似乎并沒有放過林晚。
周嶼在一次去小宇幼兒園參加活動時,無意間聽一個相熟的家長聊起八卦?!啊?,
你說美院那個林老師,真是可憐哦。”那位家長搖著頭,語氣充滿同情,“聽說她丈夫,
就那個搞工程的,上個月出了大車禍,拉到醫(yī)院就成植物人了,醒過來的希望渺茫。
家里還有個那么小的女兒,好像心臟還不太好……這日子可怎么過?。∫粋€女人,
要照顧兩個……”后面的話周嶼已經(jīng)聽不清了。巨大的震驚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那個在雨夜被她緊緊護在懷里的嬰兒……一連串破碎的信息瞬間拼湊出一個令人窒息的事實。
同學會時她刻意的疏離和冰冷,雨中那句強調(diào)的“我丈夫馬上來接”,
此刻都染上了令人心碎的底色。她是在用盡全力維持著那搖搖欲墜的尊嚴,
獨自扛著那隨時可能崩塌的、沉重如山的命運。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周嶼。他必須找到她,
必須做點什么!不是為了舊情,不是為了彌補什么錯過的遺憾,僅僅是因為……他無法想象,
也無法忍受她獨自在那樣的深淵里掙扎。他輾轉(zhuǎn)打聽到了林晚丈夫所在的醫(yī)院和病房號。
那是一個陰沉的下午,空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周嶼買了一束潔白的百合,
懷著一種沉重而復雜的心情,走進了那間彌漫著濃重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病房。
病房里光線昏暗,只有床頭儀器發(fā)出幽微的光,映照著床上那個毫無生氣的男人輪廓。
林晚背對著門,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背影微微佝僂著,正用棉簽蘸著溫水,
極其輕柔、極其緩慢地擦拭著床上那人干裂的嘴唇。她的動作專注而疲憊,
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永無盡頭的儀式。窗外的天光勾勒出她側(cè)臉的剪影,
那線條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平靜與哀傷。周嶼的腳步停在門口,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她單薄的背影,
看著她那小心翼翼、仿佛對待易碎珍寶的動作,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疼痛得無以復加。十年錯位的時光,在這一刻凝聚成眼前這令人窒息的一幕。
她不再是那個圖書館陽光里安靜看書的年輕老師,不再是同學會上抱著孩子故作冰冷的女人,
她只是一個被命運重錘擊垮、卻依舊在廢墟里頑強守護著什么的……母親和妻子。
他默默地站了很久,最終,將手中的百合輕輕放在病房門外的長椅上,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離開。
那束花,潔白得刺眼,像一個無言的、蒼白的安慰,
也像一個遲到了太久、終究不合時宜的嘆息。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的打擾,
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殘忍。日子在一種沉重的基調(diào)下繼續(xù)向前滾動。
周嶼獨自帶著兒子小宇生活,笨拙地學著做一個單親爸爸。
工作、接送孩子、洗衣做飯、輔導作業(yè)……生活的瑣碎像巨大的磨盤,
一點點碾磨著時間和精力。離婚帶來的創(chuàng)痛和對林晚處境的憂心,如同兩塊沉重的石頭,
交替壓在他的心頭。一次偶然的機會,周嶼需要為小宇辦理一份保險,
需要去社區(qū)醫(yī)院補打一份疫苗證明。那是個工作日的下午,醫(yī)院里人不多。他牽著小宇的手,
在略顯陳舊的走廊里尋找著相應的辦公室。就在這時,走廊的另一端,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林晚。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外套,
懷里抱著她的女兒。那小女孩看起來比小宇小一些,大約兩三歲的樣子,小臉有些蒼白,
但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怯生生地趴在媽媽的肩頭,好奇地打量著周圍。林晚低著頭,
腳步匆匆,像是在趕時間,又像是在躲避著什么。幾乎是同時,林晚也看到了他。
她的腳步猛地一頓,抱著孩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雜,
驚愕、窘迫、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還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抿緊了唇線,迅速移開了目光,抱著孩子加快腳步,
幾乎是小跑著,想要從周嶼身邊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