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柯克先生那輛亮黃色的福特野馬時,我(莫恩)感覺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公司老板親自開車送我回家,旁邊副駕還坐著那位以“冷凍室”著稱的坤森小姐——這場景荒謬得像一場離奇的夢境。狹小的車廂里彌漫著高級皮革的香氣和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相比這輛奢華卻壓抑的“大黃蜂”,我竟覺得擁擠吵鬧的公交車更讓人自在。
“你家住得可真夠遠的。”柯克先生一邊用谷歌地圖導航,一邊發(fā)出驚嘆,“通勤得花多長時間?你每天幾點起床?”
我能感覺到后視鏡里,坤森小姐那雙棕色眼眸也正無聲地投來探究的目光。她依舊保持著她標志性的沉默。
“早上四點就得起來洗漱收拾,”我老實回答,“五點前出門,運氣好七點左右能到公司,然后再吃早飯?!?/p>
“我的天!這簡直是生存挑戰(zhàn)賽!”柯克先生驚呼,語氣里帶著真實的同情,“這么遠,怎么不考慮找份離家近點的工作?”
因為離家近的地方,就沒有坤森小姐啊。 這句話在我心里一閃而過,隨即又被苦澀取代。不過現(xiàn)在,我的想法已經(jīng)變了。
“我……正在考慮?!蔽业吐曊f。
車廂內(nèi)瞬間陷入一種令人難堪的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運轉(zhuǎn)聲在耳邊嗡鳴。坤森小姐清冷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沉默,像冰珠砸在車內(nèi)地毯上:
“既然這么想,當初為什么投簡歷來我們公司?”她的語調(diào)帶著慣有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白白占掉別人可能更珍視的機會。”
“……抱歉?!蔽蚁乱庾R地道歉,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背包帶子。
“道什么歉?”她的聲音抬高了些,帶著點不耐煩。
“好像……又讓您不高興了?!蔽掖瓜卵酆?,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我沒生氣?!彼⒖谭裾J,但那微微拔高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音的聲線卻出賣了她。
柯克先生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再次緊張,連忙干咳一聲打圓場:“薩瑪琬真沒生氣。她要是真生氣,今天根本不會同意跟我一起來送你。按她平常的脾氣,早直接回家待著了?!?/p>
坤森小姐立刻瞪了柯克先生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柯克先生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顯然他的“救場”適得其反。
車子在晚高峰的車流中龜速前行。大約一個半小時后,終于停在了我家那條陳舊卻綠意盎然的巷子口。那棟有些年頭的木質(zhì)小屋安靜地佇立在夕陽余暉中。
“哇哦,”柯克先生降下車窗,看著我的小院,語氣帶著點驚奇,“在曼谷這種大都市,居然藏著這么一棟像日劇里出來的可愛小木屋?”
“就是棟老房子而已,沒什么可愛的?!蔽疫B忙解釋,心里有點窘迫。
“陰森!”一直沉默的坤森小姐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飄進我耳朵。她盯著我的房子,眼神里帶著點認真(或者說故弄玄虛)的審視,“半夜里肯定會有奇怪的腳步聲……特別是你床底下,說不定還藏著個地窖入口,會有東西……”
“薩瑪琬!”柯克先生哭笑不得地打斷她天馬行空的想象,“這是莫恩的家!你說人家房子陰森,讓她怎么想?”
“小兔子,”坤森小姐非但沒收斂,反而轉(zhuǎn)過頭,目光幽幽地看向我,“你床底下真沒洞嗎?小心點……萬一有什么東西爬出來……”
“沒有!絕對沒有地窖入口!”我趕緊澄清。
“那就好,”她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不然你晚上翻身不小心掉下去,說不定會被下面伸出來的長爪子一把拽走……”
“薩瑪琬!莫恩家不鬧鬼!”柯克先生無奈扶額。
我看著坤森小姐那張一本正經(jīng)“科普”恐怖故事的冷艷臉龐,心底那點因她之前話語而產(chǎn)生的陰霾竟然奇異地消散了,甚至覺得她這副樣子有點……可愛?但我立刻壓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故意板起臉,提醒自己她在車上的冷言冷語。
“時間不早了,”我拉開車門,“謝謝柯克先生,謝謝坤森小姐送我回來?!闭Z氣保持著應(yīng)有的禮貌,卻也帶著疏離。
我剛下車,就看見諾普(Nop)正等在我家院門口。他看到我從這輛醒目的豪車里下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莫恩?你怎么坐這車回來的?”他快步走過來。
“老板他們順路送我。”我簡單解釋。
“真是太麻煩您二位了!謝謝您送莫恩回來!”諾普立刻朝車窗里的兩人鞠躬致謝,態(tài)度恭敬。
柯克先生微笑著降下車窗:“小事一樁。主要是想替這位小朋友跟莫恩‘和解’一下?!彼庥兴傅仄沉艘谎鄹瘪{,“她自己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只好我代勞了?!?/p>
“話多!能走了嗎?”坤森小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催促,耳根似乎有點泛紅。
柯克先生沖我和諾普促狹地眨眨眼,發(fā)動了引擎。黃色的“大黃蜂”低吼一聲,匯入車流遠去。
諾普一臉困惑地轉(zhuǎn)向我:“和解?什么意思?你們怎么了?”
“沒什么。”我搖搖頭,不想多解釋。坐進那輛車的感覺并不舒適,精神上的疲憊感更甚于身體的。“我可能……要辭職了?!蔽业吐曊f,帶著一絲疲憊和釋然。
“辭職?為什么?”諾普驚訝地問,“工作雖然辛苦,但坤森小姐在那兒啊!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她……可能就是我想離開的原因?!蔽覈@了口氣,不想再深談,“我先回去了?!?/p>
“莫恩!等等!她……她是不是為難你了?”諾普的聲音里帶著關(guān)切和擔憂。
我沒有回答,只是朝他勉強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了我的小院。心底的煩躁并未因回到家而減少。諾普的關(guān)心很好,但我此刻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
然而,我和坤森小姐之間這場“你來我往”的怪異互動,并未因下班而結(jié)束。
深夜,熟悉的震動再次來襲。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線里,一連串的社交軟件貼圖如約而至。
【首席】:[貼圖 - 一只打哈欠的熊貓]
【首席】:[貼圖 - 一只抱著枕頭流淚的貓]
【首席】:[貼圖 - 一個閃著問號的對話框]
……
又是她!又是凌晨一點!坤森小姐的“深夜貼圖秀”準時開場!
這一次,我沒有像昨晚那樣驚慌失措地打電話過去。我甚至沒有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仿佛在跟自己打賭——看看這位難以捉摸的首席大人今晚又要玩什么花樣。
果然,她沒讓我“失望”。貼圖轟炸持續(xù)了幾分鐘。就在我盯著屏幕,猶豫著要不要無視時,一條文字信息跳了出來:
【首席】:怎么還沒睡?
我看著這條簡短卻帶著點質(zhì)問(或者說別扭關(guān)心?)的信息,指尖懸在屏幕上方?;貜??還是不回復?
幾秒鐘后,我敲下回復:
【哆啦A夢】:有人半夜發(fā)貼圖騷擾我,睡不著。
信息發(fā)送成功。聊天框陷入一片死寂,足足沉默了三分多鐘。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再理我時,新消息來了:
【首席】:那你為什么要回我?
我簡直氣笑了。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先發(fā)制人地“騷擾”別人,然后質(zhì)問別人為什么要回應(yīng)?
【哆啦A夢】:我怕不回復,您會覺得被冷落,一個人唱獨角戲多沒意思。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
【首席】:小心點,別讓床底下的東西爬出來抓你。(附帶一個陰險笑的表情)
看著這條帶著明顯“報復”意味的信息,我忍不住對著屏幕彎起了嘴角。白天在辦公室的劍拔弩張,此刻竟在深夜的聊天框里演變成一種幼稚的、互戳痛腳的“交流”。
【哆啦A夢】:床底下爬東西總比天花板上掉東西強。(附帶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信息顯示已讀。那邊又沉默了。我等了一會兒,決定再添一把火。
【哆啦A夢】:您的床……是雙人床吧?(附帶一個陰險笑的表情)
【首席】:是。
【哆啦A夢】:那您翻身的時候可要小心點,別一不小心看見旁邊還躺著個人……晚安。(附帶一個揮手再見的表情)
發(fā)完這條,我把手機往枕頭邊一扔,忍不住笑出了聲。想象著坤森小姐看到這條信息時可能的表情,心底那點郁悶一掃而空。誰說不能小小地“報復”一下這位白天冷若冰霜、晚上又愛嚇唬人的首席大人呢?
手機屏幕又微弱地亮了幾下,顯示她似乎還試圖發(fā)送什么。但我沒再看。今晚,就讓她也嘗嘗“被嚇?!钡淖涛栋伞?/p>
***
報復的快感只持續(xù)到第二天早上。
當我走進辦公室,看到坤森小姐的第一眼,就知道我的“惡作劇”效果拔群。
她坐在透明的“冷凍室”里,盡管妝容依舊精致無瑕,但眼底那層淡淡的青黑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卻清晰可見。她整個人的氣場比平時更冷,也更低靡。當她推門走進辦公區(qū)時,那雙漂亮的棕色眼眸像雷達一樣精準地鎖定了我。
她徑直朝我走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她停在我的工位旁,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帶著濃濃的怨念和沒睡飽的煩躁。
“昨晚的消息,”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熬夜后的沙啞,“你沒看?”
我抬起頭,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無波的表情,甚至還帶著點無辜:“看了。但太困了,我家離得遠,得保證睡眠。” 我故意強調(diào)了“離得遠”和“保證睡眠”。
“那你為什么還要回我?還要說那些話?”她微微瞇起眼,壓迫感十足。
“不是您先找我聊的嗎?”我反問,語氣平靜。
“那你為什么要提我旁邊可能躺著個‘人’?!”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羞成怒,臉頰似乎也因為激動而泛起一絲紅暈。
“您不是也先提了我床底下會爬怪物嗎?”我毫不示弱地頂回去,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們就這樣隔著辦公桌對視著,空氣中仿佛有電流噼啪作響。她氣鼓鼓地瞪著大眼睛,白皙的臉頰微微鼓起,像個鬧別扭的孩子。最終,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猛地轉(zhuǎn)身。
“今天肯定要頭痛了,一晚上沒睡好!”她丟下這句抱怨,快步走回她的玻璃辦公室,“咔噠”一聲輕響,磨砂模式瞬間開啟,將她的身影和疲憊隔絕在內(nèi)。
看著那扇重新變得模糊的玻璃墻,我心里那點小得意慢慢變成了……一絲心虛?她果然被嚇到了,而且看樣子真的沒睡好。以我對她那脆弱神經(jīng)的了解(特別是偏頭痛的毛?。?,她今天鐵定要遭罪。
不關(guān)你的事,莫恩! 我用力提醒自己,你多管閑事的下場就是被指責“試圖接近她”!
然而,內(nèi)心的掙扎并未停止。整整一個上午,那間“冷凍室”異常安靜。不像往常那樣有人頻繁進出匯報工作。到了午休時間,坤森小姐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出來,也沒有叫外賣。同事們雖然好奇,但沒人敢去打擾。
午餐時間,大家都陸續(xù)離開了。我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心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最終,擔憂還是戰(zhàn)勝了理智。我故意留到了最后,等到辦公區(qū)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才遲疑地走向那扇磨砂玻璃門。
篤、篤、篤……
我輕輕敲了敲門。
里面一片寂靜。
我猶豫著,是離開還是……?深吸一口氣,我小心翼翼地擰開門把手,推開一條細縫。
只見坤森小姐側(cè)躺在辦公室的長沙發(fā)上,一只手無力地搭在額頭上,遮住了眼睛,似乎想隔絕所有光線。她背對著門口,單薄的身影透著一股疲憊和脆弱。
“要看就進來看,別鬼鬼祟祟的。”她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她放下手,卻沒有立刻坐起來。
我尷尬地推開門走進去:“我……我就是看看您是不是還……活著?!痹捯怀隹冢揖拖胍У糇约旱纳囝^。這是什么蹩腳的關(guān)心?
“睡不著?”我走到沙發(fā)旁,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頭痛得要裂開,怎么睡?”她終于坐起身,靠在沙發(fā)背上,臉色蒼白,眼底帶著紅血絲。她瞥了我一眼,語氣帶著控訴,“也不知道是誰害的?”
我心虛地避開她的視線,嘴上卻不肯認輸:“是嗎?誰這么大膽子?”
“你進來干什么?”她突然問,目光銳利地看著我。
我一怔,一時語塞。是啊,我進來干什么?自取其辱嗎?
就在我絞盡腦汁想理由時,她卻又打斷了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擔心我?”她挑眉,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和不易察覺的試探。
“沒有!”我立刻否認,幾乎是條件反射。
“哦?”她拖長了尾音,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緊盯著我,“你不是說過,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會視而不見嗎?”她頓了頓,語氣帶著點自嘲,“你讓我怎么信你?”
她的話像一根刺,扎進我心里。昨晚那場幼稚的“報復”帶來的短暫快感蕩然無存,只剩下尷尬和一絲悔意。
“那……我走了?!蔽肄D(zhuǎn)身想逃。
“餓。”
“我想吃普披猜(Plubplachai)儂安(Nong Ann)家的炸雞面,或者索金察寺(Sao Chingcha)附近那家紅粿條也行。”
“好餓。”
坤森小姐的聲音從我身后幽幽地飄來,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分明是說給我聽的。
我腳步頓住,深吸一口氣,無奈地轉(zhuǎn)過身。她正看著我,那張因為頭痛而微微蹙眉的漂亮臉蛋上,此刻竟帶著點耍賴般的理直氣壯,還有一絲……莫名的可愛?
“您……還是叫個外賣吧。”我建議道。
“我想吃的是晚餐,不是現(xiàn)在?!彼m正我,語氣認真,“儂安家的炸雞面晚上才開門?!?/p>
“哦,那我記下了,他家晚上營業(yè)?!蔽腋砂桶偷鼗貞?yīng)。
“一個人吃飯很無趣?!彼^續(xù)“自言自語”,目光卻牢牢鎖在我臉上。
這……這是在發(fā)出邀請嗎?我心跳漏了一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我吃點東西再吃點藥,可能會舒服點,應(yīng)該也能開車?!彼袷窃陉愂鲆粋€計劃。
“那挺好。”我順著她說。
“那家炸雞面真的很好吃。”她開始“安利”。
“嗯?!?/p>
“非常非常好吃,”她強調(diào),“不只是炸雞面,他家蝦餃(wonton)炸得特別脆,如果不喜歡湯面,還有干燒伊面(dry suki)……”
“您這是在邀請我嗎?”我實在受不了她這迂回戰(zhàn)術(shù),干脆直接問了出來,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沉默了,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似乎在思考。幾秒鐘后,她抬起眼,表情恢復了慣常的淡漠(但耳根似乎更紅了):
“不是邀請?!彼缚诜裾J,“我只是在做美食分析,像美食博主那樣?!?/p>
“分析得很到位,”我忍著翻白眼的沖動,“不過現(xiàn)在……我午休時間快結(jié)束了……”
“或者,”她像是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又拋出一個選項,“去吃索金察寺附近那家紅粿條?聽說也很不錯。”她頓了頓,目光飄向別處,仿佛隨口一問,“你想去嗎?”
我看著她這副明明想約人吃飯卻死不承認、還要擺出一副“我是在給你選擇”的別扭樣子,連日來的委屈、怨念和此刻涌上心頭的哭笑不得交織在一起,最后竟化作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氣。臉?那是什么?在坤森小姐面前,我早就丟光了!
“我能跟您一起去嗎?”我直截了當?shù)貑柫顺鰜?,聲音清晰無比。
她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干脆,微微一怔。隨即,她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被抓包的窘迫,但立刻又被那層冷傲的面具覆蓋。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體,用一種“大發(fā)慈悲”的語氣說:
“哦?看來你很想跟我去?既然你這么誠懇地請求了……那好吧。”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車鑰匙,“晚上停車場見。對了,”她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我,語氣帶著點理所當然的命令,“你待會兒出去吃午飯的時候,順便給我?guī)c吃的回來。我得先吃點東西墊墊,好吃藥。”
說完,她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w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徑直離開了辦公室,留下我一個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望著她消失的門口,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問號在瘋狂盤旋:
這世上……真有像坤森小姐這樣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