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廣場上孩子們的嬉鬧聲，隔著老遠，傳到這處背陰的山坳時，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尾音，很快就被山風吹散了。山坳里很靜，靜得能聽見石壁縫里滲出的水珠，慢悠悠滴落的聲音，“嗒…嗒…”，像是什么老舊的鐘在走。
族長云磐住的石屋，就蹲在這片安靜里。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緊貼著陡峭的山壁，全是用大塊的青石頭壘起來的，嚴絲合縫，看著就像山自己長出來的一塊大石頭，風吹雨打久了，灰撲撲的，跟山一個顏色。屋子沒窗戶，只有一扇厚實的橡木門，木頭紋路又粗又深，滿是風吹日曬的痕跡。
推開那扇沉甸甸的木門，一股涼氣就鉆出來，帶著點石頭縫里才有的土腥味，混著一股淡淡的松脂燒過的味道。屋里光線很暗，只有屋子中間那張磨得光溜溜的石案上，點著一盞銅燈。燈里燒著幽藍色的火苗，安安靜靜的，不暖，也不噼啪響，只發(fā)出一種冷冷的、有點粘稠的光，把不大的屋子罩在一片幽幽的藍色里。
屋里東西少得可憐。一張硬邦邦的石榻靠著最里面冰冷的石墻，榻上鋪了張舊得發(fā)灰、邊角都磨爛了的獸皮。屋子正中央就是那張光可鑒人的石案，案面上映著那點幽藍的火光。案邊散放著幾把舊藤椅，藤條都磨得油黑發(fā)亮了。除了這些，啥也沒有。這兒不像族長住的地方，倒像個老山客躲清靜的小窩，或者……一個自己把自己關(guān)起來的地方。
云磐這會兒就站在石案前，佝僂著背，像根被壓彎的老樹枝，上半身都快趴到冰冷的石案上了。那幽藍的火光在他臉上晃來晃去，把他臉上深深的皺紋照得更加嚇人。他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渾濁得像兩口快干的老井，這會兒卻死死盯著石案中間。
那上面放著一塊龜甲。
這龜甲比平常占卜用的大不少，顏色很深，像浸透了老輩人的血汗。殼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舊裂痕，每一條都又深又舊，像刻著過去的老故事。其中一道主裂紋特別顯眼，彎彎曲曲像條老樹根，差點把整個龜背劈開。這道大裂口以前被一種顏色深得發(fā)黑、像膠一樣的東西給糊住了，硬是給粘了回去，看著沉甸甸的，有種怪異的結(jié)實感。
可這會兒，云磐的眼睛不是看那道老裂口，而是死死盯著緊挨著它旁邊的一道新口子。
這道新裂口不長，也就一寸左右，顏色卻黑得像最濃的墨汁，跟龜甲本身的深褐色一比，特別刺眼。它的邊兒不是直的，有點歪歪扭扭，像是被看不見的火苗燎過，隱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燙勁兒。在那幽藍的火光下，這道墨黑的短口子，好像自己會動似的，在穩(wěn)重的龜甲上微微地、不安分地搏動著，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躁動。
云磐那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帶著點控制不住的抖，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摸著那道新裂痕。他指頭又粗又糙，全是厚厚的老繭，可當摸到那裂口邊兒時，指尖傳來的感覺變了。
不再是龜甲那種又冷又硬的勁兒。
而是一種細微的、清晰的悸動。
像地底下埋了千萬年的老東西，突然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又像一根繃得快斷的弦，還在被人死命地往下壓，發(fā)出嗡嗡的哀鳴！
這感覺不是裂痕自己的，倒像是透過它，連著某個極遠、極沉、現(xiàn)在正被人使勁搖晃的大家伙！
“又……來了……”云磐啞著嗓子開口了，聲音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刮擦，每個字都像是從骨頭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壓不住的驚和疑。這聲音在幽藍的火光里，撞著冰冷的石墻，顯得更瘆人了。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釘在那道墨黑的裂口上，眼珠子深處翻騰著濃濃的驚疑，還有一股子被踩了地盤似的、野獸般的怒氣?！斑@燙勁兒……這不安生的……動靜……”他憋著氣，想找個詞形容指尖的感覺，聲音因為壓著火有點抖，“雷……雷劈的勁兒還沒散！那……那小子……”他猛地一抬頭，渾濁的眼珠子像是要穿透石屋的昏暗，穿過厚厚的石頭和不知多遠的距離，盯住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溪邊石頭縫里撿來的……那‘蒙’小子……他……他居然還……活著？！”
這個念頭，像塊大石頭砸進了他心窩子的死水潭里，轟地一下炸開了滔天的浪！六年前，在禁淵邊上那攤被爛泥半埋的冷骨頭旁邊，撿到那塊刻著云裂名字的破銅片時，他心里頭還存著一點點僥幸。也許……那個心口帶著古怪青印子的孽種，也早被那片吃人的黑給吞了？這點念想，像豆大的火苗，撐了他六年，讓他能把心思都用在拿云鑒當“石頭樁子”，去釘住那搖搖欲墜的老根子。
可現(xiàn)在，龜甲上這道新嶄嶄、墨黑、還帶著燙手搏動的裂口，像在無聲地嘲笑他，把那點僥幸砸得粉碎！
云辭沒死！
那個被他當成“死疙瘩”的禍害，非但沒被禁淵吞掉，他身體里那點代表“蒙”的活氣兒，非但沒散，反而在一次次天地變臉的折騰下——尤其是那道從天而降、帶著毀天滅地勁兒的雷劈之后——變得越來越鬧騰！越來越……管不住了！這股活氣兒，像石頭縫里鉆出來的草根子，正不管不顧地、瘋了一樣地吸著天地間的養(yǎng)料，變得又野又韌！
而這股越來越野、越來越韌的活氣兒，正順著那根看不見的、連著他和云鑒的血脈繩子，像一股股洶涌的暗流，一次又一次地撞著云鑒身體里被硬生生打進去的“比”字石樁！那契約的根子在晃！這撞擊的勁兒，順著血脈的震動，最后竟然在這塊連著云氏命根子、跟祖脈地宮綁一塊兒的古老龜甲上，留下了一道抹不掉的、滾燙躁動的疤！
這疤，就是云辭活著的鐵證！是他身體里那點“蒙”的草氣兒，正變得越來越兇險、越來越難管的鐵證！
云磐的呼吸猛地變得又粗又急，像破風箱在拼命拉，每吸一口氣都帶著嘶啦的雜音，每呼一口氣都像是要把肺里最后一點氣擠光。他那干癟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身上那件深色的粗布袍子也跟著簌簌地抖。幽藍的火光在他那張劇烈抽搐的臉上跳，照出他眼里那幾乎要噴出來的驚怒、焦躁，還有一股被逼到絕路的瘋勁兒！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像淬了毒的箭，穿過石屋的昏暗，死死地、沉沉地釘向那扇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厚橡木門外——那方向，正是祭壇廣場那邊。好像他的目光真能越過重重阻礙，看到那個被他當成“石樁子”、現(xiàn)在正被血脈繩子那頭洶涌沖撞的孩子——云鑒。
“云鑒……”云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毒蛇在草里爬的沙沙聲，滿是冰冷的算計和一種讓人心頭發(fā)毛的急迫，“……不夠……壓不住……壓不住那越來越野的草氣兒……” 他那枯樹枝似的手指頭，無意識地用力摳著光滑冰冷的石案邊，指甲在硬石頭上刮出刺耳的“嘎吱”聲?！氨仨殹仨氄业剿彼偷赝χ绷素E的背，因為激動繃得筆直，眼睛里爆出嚇人的、像夜貓子似的兇光，“在他……在他真變成能撬翻我云氏萬年根基的‘撬棍’之前……必須……”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但那干癟的臉上肌肉扭曲，嘴唇抿成一條刀刻似的線，渾身上下都往外冒著冰碴子一樣的、不容置疑的殺意！
他一步跨到石屋角落那個不起眼、落滿灰的木頭架子邊。動作不再慢吞吞，反而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他那枯瘦的胳膊猛地一掄，帶著一股蠻力把架子上的零碎——幾卷蒙塵的破皮子、幾塊叫不上名的石頭疙瘩——粗暴地掃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雜物散開，露出了架子靠墻的底兒。那兒，不是實木，墻上凹進去一塊。凹洞里，穩(wěn)穩(wěn)當當放著一個陶甕。
這陶甕不起眼，半截胳膊高，通身是燒好了沒上釉的粗陶本色，泥巴燒透了的深褐色，光溜溜的沒一點花紋。甕口被一種厚厚的、顏色黑得發(fā)紫的泥巴一樣的東西封得死死的。那封泥看著老得不行，表面干裂出無數(shù)蜘蛛網(wǎng)似的細紋，顏色深暗，像是凝固了無數(shù)年頭，上面還粘著幾片早就枯死、灰撲撲的苔蘚碎末。一股子說不清的、混著陳年老土、干巴血痂和某種爛樹根子的味兒，隨著陶甕露出來，隱隱約約飄散開。
云磐那枯爪子一樣的手指頭，帶著一股不容商量的狠勁兒，猛地摳向那封泥上一道最深的裂紋！指甲深深扎進那干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封泥里，指尖立刻傳來硬邦邦的觸感和刮擦的疼，但他根本不在乎，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都泛白了。
“不管你躲在哪……”云磐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帶著石頭般的冷硬分量和鉆心刺骨的寒意，每個字都像是冰錐子鑿在石頭上，“……挖地三尺……也得把這根‘撬棍’……給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