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一個被北風(fēng)一遍遍揉捏的村子里,日子如同村口那條渾濁的河,年復(fù)一年,
毫無新意地流淌。夏季土地榨取汗水,冬季火炕烘烤枯寂。
村子里的人基本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兒,幾畝薄土、一頭老牛和一個木犁便是他們的一輩子。
隔壁村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比較遠的地方了,若是要去縣城,可就算“出遠門”了。
村子里家家戶戶青壯一代都是幾個男孩,唯獨李家在村里,
血脈單薄得如同秋后田埂上的一根草莖。李峻是獨子,他爹李老栓也是獨子,
香火微弱得叫人心慌。李老栓終是坐不住了,揣著積攢下的幾枚雞蛋與一小口袋糧食,
在某個昏沉沉的下午,二人去找了村里有名的老神棍。這位老神棍的屋子大門吱呀腐朽,
有著一股濃濁的香燭味夾雜著陳年塵土的氣息。屋子昏暗得如同幽深洞穴,
唯一的光線從窗紙上幾個破洞斜插而入,
勉強照亮了屋中褪色陳舊的符紙、幾枚散落的銅錢和一個蒙塵的羅盤。
這老神棍能“看透陰陽”、“通曉風(fēng)水”,還是什么“閻王的不記名弟子”,
聽著怪嚇唬人的,反正村里人都信他。他說話神神叨叨,又輕又碎,一邊說還要一邊畫符水。
李老栓只得湊近耳朵聽,結(jié)果他又開始大叫,整得李家父子倆坐立不安?!袄罴易嫔咸L(fēng)光,
預(yù)支了后代的福氣,到李峻這一代要絕后……”他這一番話給二人唬了一跳,
連忙詢問要怎么解。老神棍只是搖搖頭,等李老栓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他后他才肯開口。
最后說要找不同姓不同地的人來充充福,于是李老栓費盡心思,
傾家蕩產(chǎn)在隔壁村給李峻說了個媳婦。李峻媳婦姓徐,叫徐大珍,是個死了老公的寡婦,
比李峻大四五歲。李峻對此也無所謂,人家都愿意從隔壁村過來了,還要啥自行車?
徐大珍嫁過來好幾年也不見懷個孩子,肚子就像那旱季龜裂的土地。
李峻也是把生育當種地來做,只差沒累死在“田”里了。直到1965年的冬天,
徐氏生了個男孩,之后就再也沒有懷上了。李峻總算松了一口氣,
好歹李家是不會在自己這代絕后了。他給自己孩子取名李多,想著多子多福嘛。
但很不幸的是,李峻與“多子”無緣,李多也與“多?!睙o關(guān)。李多好像是個傻子。
村里的孩子們像一群精力過剩的麻雀聚在一起瘋跑,李多卻蹲在泥墻根下,
眼神空茫地追逐著陽光下飛舞的細小塵埃;孩子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去河邊摸魚,
他就在隊伍尾巴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像條被遺忘的影子;偶爾有幾個朝他扔土塊,
他也只是站著癡癡地笑。李峻有次教他搭豆角架,拿起幾根竹條,
動作麻利地比劃著:“瞧好了!這樣,三根搭一起,底下插深些,穩(wěn)當!
”這活兒在村里男人手上,簡單得如同吃飯喝水。但一到李多上手,搭三角搭不穩(wěn),
做拱形做不全,明明只是很簡單的事,到他這兒就變得天難,氣得李峻一木棍抽他背上。
李峻還有地要犁,受不了李多傻里傻氣教不會的樣子,丟下他自己去了。李多一個人留下,
便扯了些竹條來試,纏各種各樣的形狀,絞著絞著,糾纏的線條在他眼中模糊、變形,
幻化出奇異的生命,他便覺得這竹條是兩條蛇在互相撕咬。竹頭對撞、竹身纏住又繞開,
他幫忙配音,“嘶——吱——”,牽絲的口水從他咧開的嘴角留下,連著衣服,
在太陽下格外晶瑩。這樣一個沒有開頭沒有理由沒有結(jié)尾的游戲,李多一個人玩了一個下午。
無所謂天氣的炎熱,也無所謂太陽的西落,只是因為想這么做。
傍晚回來的李峻看到李多還沒搭好,又一棍子抽在了他的背上。父親隨手的一棍子,
打醒了他,也打死了他手中兩條還未分出勝負的蛇。于是,豆角架只能是豆角架,
竹條也只能是竹條。傍晚的空氣比中午還要熱,仿佛被點燃的麥秸堆,黏稠得令人窒息。
傍晚的太陽也比中午還要刺眼,像無數(shù)枚燒紅的金針,專往人眼睛里扎。
李多從此就只敢聽他爹說的。童年不知是不愿想起還是本就無所事事,
李多的童年記憶一片模糊。要問他記得什么,
只有冬天刺入骨髓的寒風(fēng)、永遠填不飽的肚子和挨不完的打。
李老栓也是在他童年時候去世的,那天是他記憶迷霧里最明亮的火把,也是最寒冷的堅冰。
至于爺爺怎么死的、怎么辦的、又埋在哪兒,這些事在一個孩子混沌的天地里,
模糊得如同水痕。他只記得,那天是冬天。下葬那天,天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
鄰近幾戶人家都來幫忙,李多無事,便縮著脖子蹲在墻角,看他們來來往往。他們扛著木頭,
搬動磚石,在凍土上刨出一個深坑,口中呵出的白氣在冷冽的空氣中短暫凝聚又消散。
李多呆呆地望著,覺得今日確實有些異樣,人人都在忙亂,連空氣都似乎凝重了幾分。
可再細細一瞧,又覺世界似乎和以往一樣運轉(zhuǎn):老媽依舊在灶臺前彎腰忙碌,
煙氣熏得她睜不開眼;老爹還是扛著他那柄舊犁耙,眉頭緊鎖地立在院中。原來,死了人,
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钪娜送趥€坑,將不再動彈的軀體埋進土里,填上,然后繼續(xù)生活。
沒時間感傷,也來不及感傷。再不去田里,麥子就要凍死了。下葬完,并無什么酒席排場,
幫忙的鄉(xiāng)鄰們就擠上李多家那被煙熏火燎得黢黑的土炕??蛔乐醒?,
破天荒出現(xiàn)了幾碗結(jié)著厚厚油花的菜蔬,還有一碗顫巍巍、油亮亮的肉片。
這是李多第一次被飽腹感滿足,令人暈眩的暖流填滿了他四肢百骸的每一處縫隙,很幸福,
所以他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停不下來。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爺爺一死,
他們家的飯菜就變得豐盛了,也可以吃飽了。那為什么不讓爺爺每天都死呢,
這樣他不就可以每天都吃飽飯了嗎?李多知道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
因為爺爺要是知道,不早就去死了?爸媽要是知道,不早就讓爺爺去死了?
從來都是被罵傻子的他也能耍一回威風(fēng)了。
然后他趁所有人都在吃飯的時候把這個秘密大聲地說了出來,帶著急切與自豪。
“讓爺爺天天死吧!天天死,咱們就天天有肉吃、有白米飯啦!”回應(yīng)他的,
只有李峻臉色鐵青的怒吼謾罵和雨點一樣落下來的棍棒。鄰家的大人們或低頭繼續(xù)吃飯,
或望向別處;徐大珍也沒有阻攔,補了一句“確實該打”。
那時的李多想不明白為什么說出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還要被打,而且也沒時間給他去想了。
身體的疼痛占據(jù)大腦,清空一切,讓他連求饒和逃跑都忘了。這頓飽飯的滋味,
比他咽下的所有紅薯皮和糠菜糊糊,都要復(fù)雜難言得多。明明也沒人告訴他,
“死”是什么啊。少年十幾歲的少年,身體里藏著基因的鐵律。對異性的好奇,
如春蠶吐絲一般,繞著心越纏越緊。李多跟著李峻去犁地,腳下踩著濕黏的泥,低著頭,
眼睛卻溜出去瞥村里的女人,三十多歲的呢,就盯著屁股看;同齡的呢,就盯著胸看。
看著看著,喉結(jié)蠕動,忍不住咽口水,然后弓著腰走。最開始他是不會弓腰的,但有一次,
村里一個開放的大嬸眼尖看見了,嘴比心快,指著李多打趣說道:“喲李峻,
你家娃兒兜里還揣大蛇呢?!崩罹悬c掛不住臉,回頭一腳踹李多屁股蛋上,
從此李多就老實了。這是人欲,避不開的,更何況李多這個夯貨?
他總是想沖過去把她們的衣服扒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讓他這么如鯁在喉。當然,
這種念頭只敢在腦殼里橫沖直撞,他肯定是不敢這么做的。茶飯不思的他決定去問老媽,
讓老媽給他看看。那結(jié)果顯而易見,答案沒得到,又領(lǐng)了一頓打。這次打得格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