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里的火舔舐著漆黑的藥鼎底部，發(fā)出沉悶的“咕嘟”聲。
濃稠、帶著奇異苦澀的藥氣彌漫在整間石室，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糲的沙子?？諝饫镞€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血腥味，
那是長久浸透在冰冷石縫里的絕望氣息。我，沈知微，
被幾根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縛在冰冷的石臺上，手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只剩下軀干深處傳來一陣陣微弱卻頑固的抽搐。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每一次試圖掀開，
都耗盡全身的力氣。透過模糊的視線，只能勉強看到石室角落那個不斷被添柴的爐口，
跳躍的火焰扭曲了周遭的空氣，也扭曲了那個坐在爐火旁、背對著我的頎長身影。謝凜。
這個名字毫無預(yù)兆地撞進混沌的腦海，卻激不起半點漣漪。一片空白。
只余下一種本能的、近乎窒息的恐懼，隨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而無聲地攥緊心臟。
“時辰到了。”一個沙啞如破鑼的聲音在角落響起，是那個姓趙的管事，
一張臉刻滿了陰鷙的皺紋。他像條無聲滑行的毒蛇，悄步移到謝凜身側(cè)，
目光越過謝凜的肩頭，精準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打量待宰牲畜的漠然。“大人，這藥引，
該取了?！敝x凜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
下頜的線條在跳躍的火光里繃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冰冷、堅硬。
他緩緩放下手中撥弄炭火的鐵鉗，那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得令人牙酸。他終于站起身，
轉(zhuǎn)了過來?；鸸馓S著，勾勒出他深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一襲玄色錦袍，
衣料在火光下流轉(zhuǎn)著冰冷的暗紋，襯得他臉色愈發(fā)蒼白，也愈發(fā)陰郁。那雙眼睛，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漠然。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沉重的皮靴踏在粗糙的石板上，發(fā)出“嗒…嗒…”的回響，
每一下都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末梢。他停在了石臺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死物。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絲爐火也驅(qū)不散的寒意，
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強迫我抬起頭，
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之眼?！吧蛑ⅲ彼穆曇舻统?，
像結(jié)了冰的河面下壓抑的暗流，每一個字都淬著毒，“背叛的滋味，嘗夠了嗎？”背叛？
這個詞像一根生銹的鐵釘，狠狠楔進我混沌的腦海。劇痛驟然炸開，
無數(shù)破碎的光影瘋狂閃過：灼目的烈日下，一群半大孩子圍著圈哄笑；幽靜的書房里，
松木的清香混著墨香；某個濕熱的夏夜，
急促的心跳和滾燙的耳語……還有一張模糊卻熟悉的臉，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
和眼前這張冷硬如鐵的面孔重疊、撕裂……痛！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腦子里攪動！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試圖掙脫那鐵鉗般的手指，
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嗬嗬”聲。“省點力氣?！敝x凜的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
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暖意，只有無盡的嘲諷。
他另一只手拿起旁邊矮幾上早已備好的一只青玉酒盞。盞中液體濃稠如血，
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詭異不祥的幽光。那氣味刺鼻，帶著一種金屬的銹腥和腐敗的甜膩，
直沖鼻腔?！斑@杯‘蝕心散’，專為你備下的?！彼滞笪⑽A斜，
冰冷的杯沿強硬地抵在我因恐懼而干裂的唇上?！昂攘怂?，才算清了你我的舊賬。”蝕心散！
那劇毒的名字像一道驚雷劈下。冰冷的玉盞緊貼著我的嘴唇，那粘稠液體散發(fā)出的甜腥氣味，
混合著他指尖冰冷的觸感，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感官沖擊。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意識。求生欲在瀕死的邊緣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量，
我緊閉著牙關(guān)，拼命地搖頭，被捆縛的身體徒勞地扭動，試圖避開那致命的杯盞。
“由不得你！”謝凜的眼神驟然一厲，戾氣暴漲。捏著我下巴的手指猛地用力，
幾乎要將我的頜骨捏碎。劇烈的疼痛迫使我張開了嘴。那冰涼的、帶著濃郁甜腥味的液體，
不容抗拒地灌了進來！辛辣！苦澀！如同燒紅的烙鐵滾過喉嚨！我劇烈地嗆咳起來，
身體像離水的魚般彈動掙扎。然而，就在那灼燒般的痛楚之后，
一種極其詭異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竟從舌尖悄然蔓延開來……甜？不是蜜糖的清甜，
也不是果子的鮮甜。那是一種極其幽微、極其深沉的甜意，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陳釀，
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溫?zé)岬蔫F銹味。它霸道地壓過了蝕心散的腥苦，
頑固地盤踞在味蕾深處。這感覺……這感覺……像什么呢？恍惚間，
眼前不再是陰冷的石室和謝凜冰冷的臉。是盛夏午后的濃蔭，蟬鳴聒噪。
少年謝凜滿頭大汗地從練武場跑來，獻寶似的將一把小巧的匕首塞進我手里。刀柄溫潤如玉，
刀鞘是古樸的烏木，上面用細細的金絲嵌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凜”字。
他笑得眉眼飛揚：“知微！拿著！以后誰敢欺負你，就用這個扎他！
這可是我家傳的好鐵打的！” 我接過，指尖觸到那冰冷的金屬，卻覺得無比安心。
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刀柄末端，
那里似乎有一道極細微的凹痕……記憶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開一圈漣漪，
隨即又沉入更深的混沌。那熟悉的、沉淀的甜意，竟奇跡般地安撫了蝕心散帶來的劇烈灼痛。
喉嚨里的腥辣似乎也淡去了幾分。我停止了掙扎，茫然地睜著眼，
無意識地將那殘留在唇齒間的詭異味道吞咽了下去。謝凜死死地盯著我的反應(yīng)，
眼神銳利如鷹隼，捕捉著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預(yù)想中的痛苦掙扎、恐懼哀嚎并沒有出現(xiàn)。他看到我只是嗆咳了幾下，
眼神甚至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茫然和……回味？那表情絕非偽裝，
更像是一種深埋于血肉本能的無意識反應(yīng)。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結(jié)果，像一根無形的針，
狠狠刺進了他冰封的眼底，激起一絲細微卻清晰的裂痕。他捏著空玉盞的手指驟然收緊，
指節(jié)泛出森森的白?！昂?，”一聲冰冷的嗤笑從他唇間溢出，帶著一種被愚弄的狂怒，
“看來沈大小姐的骨頭，比我想象的要硬得多？還是說……”他俯下身，
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我的臉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刻骨的恨意，“這些年，
你早已習(xí)慣了這些毒物？習(xí)慣了做那老閹狗手底下的一條毒蛇？”毒蛇？老閹狗？
又是這些全然陌生的、充滿惡意的字眼。它們像冰冷的石子砸進我空茫的意識，
除了激起一圈漣漪般的困惑，再無其他。我只覺得累，蝕心散帶來的詭異平靜感褪去后，
一種沉重的、冰冷的疲憊感席卷了全身，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撐不住。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似乎聽到他壓抑著狂怒的低吼，
以及那玉盞被他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刺耳聲響。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尖銳的、仿佛靈魂都要被撕裂的劇痛，猛地將我從無邊的黑暗深淵中拽了出來！
“呃啊——！”一聲凄厲的慘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迸出。手腕！
右腕處傳來無法形容的劇痛！像是有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骨頭上，
又像是有無數(shù)把冰冷的鋼刀在同時切割著筋脈！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囚衣，
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我猛地睜開眼，視線被劇痛沖擊得一片模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刺得眼睛生疼。模糊的視野里，只看到謝凜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依舊冰冷，
眼底卻翻涌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瘋狂的赤紅。他手中握著一把形狀奇特的薄刃小刀，
刀尖染著刺目的猩紅。那紅色，正從我的手腕處汩汩涌出！
讓我魂飛魄散的是那承接之物——一只拳頭大小、通體漆黑、不知何種材質(zhì)制成的古怪藥鼎。
鼎身似乎雕刻著繁復(fù)扭曲的符文，此刻正散發(fā)著一種極其微弱卻令人心悸的幽光。我的血，
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入鼎口，竟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仿佛被那黑暗無聲地吞噬了。
每一滴血落入鼎中，那鼎身的幽光便似乎微不可察地波動一下。而手腕上的傷口，
仿佛被那古怪的鼎牽引著，傳來一陣陣更甚于刀割的、深入骨髓的抽痛！
“放…放開我…” 我徒勞地掙扎，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的劇痛。汗水模糊了視線，我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血，
像一條細弱的溪流，源源不斷地被那詭異的黑鼎吞噬。謝凜對我的哀求置若罔聞。
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鼎口，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眼底的血絲在鼎身幽光的映照下，
顯得更加駭人。他一手穩(wěn)穩(wěn)地按著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那柄薄刃的位置，
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寶，只為讓那血流淌得更加順暢。那冰冷的專注，
比任何粗暴都更令人膽寒。“趙全！”謝凜忽然低喝一聲，聲音緊繃如弦。
角落里的趙管事立刻幽靈般無聲地飄近，手里捧著一個打開的玉盒。盒中鋪著深色的絲絨，
上面靜靜躺著一株通體碧綠、形態(tài)奇詭的植物，葉片邊緣生著細密的鋸齒，
散發(fā)出濃郁的、帶著腐敗氣息的藥香。謝凜的目光短暫地從鼎口移開，掃過那株碧綠植物，
眼神里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灼熱與志在必得。“血引已成，藥性已激，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碧血藤’！快！”趙全枯瘦的手指捻起那株碧血藤，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他將那散發(fā)著腐敗濃香的藤蔓，緩緩地、一點點地探入鼎口，
浸入那由我鮮血匯聚的、粘稠的暗紅液體中。就在藤尖觸碰到血面的剎那——“嗤——?。?！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墨綠色煙霧猛地從鼎口噴薄而出！那煙霧帶著極強的腐蝕性，
瞬間彌漫開來，所過之處，空氣中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響，連石壁上都留下了淡淡的灼痕！
“不好！”趙全怪叫一聲，反應(yīng)極快地抽身暴退，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駭欲絕的神情。
然而離鼎口最近的謝凜，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那劇毒的墨綠濃煙瞬間將他籠罩！
他猛地嗆咳起來，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原本按著我手臂的手驟然失力。
那張冷硬如石刻的臉上，瞬間爬滿了可怖的墨綠色毒紋，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
他死死盯著那依舊在噴吐毒霧的鼎，眼中那志在必得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碎裂，
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震駭和一種……徹底崩塌的茫然?！霸趺磿幮韵鄾_…劇毒…？
”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身體搖搖欲墜，
臉上的毒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深、蔓延，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他徹底吞噬。
手腕處的傷口依舊在流血，滴落在冰冷的石臺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暗沉的血花。但此刻，
無論是謝凜臉上蔓延的毒紋，還是趙全驚恐的退避，
都清晰地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我的血，是真正的劇毒！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鋼錐，狠狠鑿穿了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蝕心散那詭異的甜味，
此刻回想起來，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令人絕望的諷刺。謝凜猛地轉(zhuǎn)過頭，
那雙被毒紋侵蝕、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冰冷的恨意，
而是某種更狂暴、更混亂的東西，如同瀕臨爆發(fā)的火山。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猛地撲到石臺邊，沾著毒血和墨綠毒氣的手一把抓住我另一側(cè)完好的肩膀，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瘋狂地搖晃著我?！盀槭裁矗?！
”他的嘶吼聲在封閉的石室里炸開，帶著血沫和絕望的震顫，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心窩，“沈知微！你的血！告訴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你究竟…吞了多少毒？！那老閹狗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肩膀的骨頭似乎在他瘋狂的力道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被迫承受著他狂亂的搖晃，
視線因劇痛和窒息而陣陣發(fā)黑。他那張被毒紋扭曲的臉在眼前瘋狂地晃動，
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鎖著我，里面翻涌著一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近乎毀滅的痛苦和質(zhì)問。
他在問什么？老閹狗？什么毒？混亂的思緒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落葉。
就在這瀕臨窒息的痛苦和眩暈中，一個極其模糊的片段，
憶的深淵里浮起一角——……刺鼻的熏香……雕著蟠龍的沉重房梁……一只枯瘦如鷹爪的手，
指甲留得極長，染著詭異的暗紅色蔻丹，正捏著一只同樣泛著不祥幽光的玉杯，
緩緩遞到我的唇邊。一個陰冷滑膩、如同毒蛇吐信的聲音在耳邊低語：“喝下它，
小丫頭……喝下它，
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恐懼……鋪天蓋地的恐懼……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誰？
為了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
一股尖銳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毫無預(yù)兆地從腦海最深處轟然炸開！比蝕心散更猛烈，
比剜腕更徹底！仿佛有一層厚重黏膩、包裹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污血硬殼，
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狠狠震碎、剝落！“呃——！” 我猛地弓起身子，
一口滾燙的腥甜涌上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