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帶著地底深處億萬年的陰寒和死寂,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墨衍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粘稠的、充滿惡意的泥沼中跋涉。每邁出一步,都牽扯著全身如同碎裂瓷器般的劇痛。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郁到令人作嘔的土腥和血腥甜膩,如同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冰針,狠狠刺入早已千瘡百孔的肺腑。
他佝偂著腰,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石翁遞給他的一根用堅(jiān)硬“鐵骨木”削成的粗糙拐杖上。拐杖每一次杵在冰冷堅(jiān)硬的巖石地面上,都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在死寂的通道中孤獨(dú)地回響,如同敲打著地獄的喪鐘。
石翁和阿土跟在后面。阿土小小的身體緊緊依偎著爺爺,小手死死抓住老人破舊的衣角,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睜得溜圓,里面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身體因?yàn)楹浜秃ε露⑽l(fā)抖。石翁一只手牽著孫女,另一只手則提著一盞用發(fā)光的“苔蘚”填充的簡陋石燈。那微弱的、搖曳不定的淡綠色熒光,僅僅能照亮腳下幾尺方圓的黑暗,反而將周圍深邃的未知襯托得更加龐大、更加猙獰。
他們正沿著一條傾斜向下、仿佛沒有盡頭的狹窄裂縫前行。這是石村地窟深處,通往更古老、更黑暗礦區(qū)的唯一通道??諝庠谶@里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銀,每一次吸入都帶來窒息般的壓力。那永不停歇的“泣靈風(fēng)”嗚咽聲,在這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凄厲,仿佛就貼在耳邊哭嚎、詛咒!無數(shù)亡魂破碎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毒蛇,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腦海,帶來陣陣眩暈和靈魂被啃噬般的銳痛。
墨衍的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淡金色火苗,此刻如同蒙上了一層灰燼,光芒黯淡到了極致。它不再試圖驅(qū)散或引動這無處不在的怨念,只是以一種近乎凝固的姿態(tài),微弱地燃燒著,艱難地維系著墨衍最后一絲清醒。他的全部心神,都死死地“貼”在那沉重、緩慢、充滿無盡悲愴的地脈脈動之上。
咚……咚……
那來自大地核心深處的搏動,在這亡魂回廊中,變得異常清晰。每一次脈動傳來,墨衍的身體都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他仿佛能“聽”到那搏動中蘊(yùn)含的無盡痛苦——被鎖鏈撕裂的劇痛,被抽干生機(jī)的枯竭,被億萬亡魂怨念纏繞的窒息……這痛苦是如此真實(shí),如此沉重,幾乎與他自身的傷痛融為一體。
就在剛才,在地窟中那場生死一線的蟻潮危機(jī)下,正是這股來自地脈核心的悸動,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路標(biāo),指引了他。那悸動中,除了痛苦,還有一絲……微弱的渴求?渴求終結(jié)?渴求……解脫?墨衍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須找到那悸動的源頭!那或許是唯一能修復(fù)他這具瀕臨崩潰的殘軀、能讓他活下去對抗魔種的希望——傳說中的“地髓心”!
“小心腳下。”石翁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種洞悉黑暗的凝重,“這里……‘東西’很多?!?/p>
墨衍艱難地抬起頭,借著石燈那搖曳的、慘淡的綠光向前望去。
前方的通道變得更加開闊了一些,但景象卻足以讓任何心智健全者瞬間崩潰!
通道兩側(cè)的巖壁不再是粗糙的巖石,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扭曲的形態(tài)。巖石表面布滿了巨大的、如同被巨力撕裂又強(qiáng)行糅合在一起的褶皺和溝壑。而在這褶皺溝壑之中,在慘綠光芒的映照下,赫然嵌著……無數(shù)模糊的、痛苦扭曲的人形輪廓!
那不是雕像,更不是壁畫!
那些輪廓,仿佛是由最濃稠的黑暗和怨念凝聚而成,如同被強(qiáng)行拓印、澆筑在冰冷的巖石之中!它們姿態(tài)各異,有的蜷縮如胎兒,雙臂死死抱住頭顱;有的拼命向上伸手,五指張開,像是在絕望地抓取著什么;有的則張大著無聲吶喊的嘴,整個面部都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它們沒有實(shí)體,只是一片片深沉的陰影,卻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絕望、怨毒和一種永恒的、無法解脫的痛苦!
墨衍的心神劇烈震蕩!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些嵌在巖壁中的痛苦陰影,并非虛幻!它們是無數(shù)葬身于此的役靈,在靈脈被徹底抽干、鎖鏈崩毀的瞬間,靈魂被破碎地脈和滔天怨念強(qiáng)行禁錮、扭曲、最終與這片死亡大地融為一體后留下的……永恒的烙??!它們就是這片礦區(qū)的“泣靈風(fēng)”的源頭!是地脈悲鳴中那億萬亡魂尖嘯的具象!
“亡魂……化石……”墨衍的喉嚨里艱難地?cái)D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是‘怨骨’?!笔痰穆曇魩е环N沉重的麻木,仿佛早已習(xí)慣了這地獄般的景象,“每一塊……都是一個被這鬼地方活活吃掉的人……他們的魂兒……被這石頭吸干了,永遠(yuǎn)困在這里……日日夜夜地哭嚎……”
阿土嚇得將小臉完全埋進(jìn)了爺爺?shù)钠埔\子里,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篩糠。
墨衍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欲望和心神的劇烈不適,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動。每靠近一塊“怨骨”,那無形的怨毒和痛苦就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洶涌而來,沖擊著他脆弱的心神防線。他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在怨念的沖刷下痛苦地?fù)u曳著。
突然!
他腳步猛地一頓!拐杖“篤”地一聲重重杵在地上!
一股極其強(qiáng)烈的、如同心臟被利刃貫穿般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腳下的地脈深處傳來!這劇痛遠(yuǎn)超之前!伴隨著劇痛而來的,是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急切的……悸動!就在前方不遠(yuǎn)!那悸動之中,痛苦依舊,絕望依舊,但墨衍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不,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對某種東西的……指引?!
這悸動指引的方向,赫然指向通道一側(cè)巖壁上一個極其隱蔽的、被幾塊巨大崩落巖石半掩著的幽深裂口!那裂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張通往九幽深淵的巨口,散發(fā)著比周圍更加濃郁、更加粘稠的死亡氣息。
“在……那里!”墨衍艱難地抬起手臂,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個被巨石半掩的裂口。他的聲音因?yàn)榧雍蛣⊥炊鴶鄶嗬m(xù)續(xù),眼中那點(diǎn)微弱的金色火焰卻猛地跳動了一下!
石翁提著石燈,灰白的盲眼“看”向墨衍所指的方向。他那枯槁的臉上瞬間籠罩上一層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深藏的恐懼。
“那里……是‘噬心坑’……”石翁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面對禁忌之地的敬畏,“村里……沒人敢下去。下去的……都沒再上來過……傳說……那是整個千窟原地脈被撕得最碎、怨氣聚得最濃的地方……是……地獄的喉嚨眼兒……”
噬心坑!地獄的喉嚨眼兒!
墨衍的心沉了下去。這名字本身就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兇煞之氣。但他沒有退縮。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與地脈悸動的共鳴越來越清晰,那裂口深處傳來的呼喚(或者說是指引)也越來越強(qiáng)烈!他能感覺到,那東西——那可能是“地髓心”的東西——就在下面!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必須下去?!蹦艿穆曇舢惓F届o,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他松開緊握的拐杖,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殿下!”石翁下意識地伸手想扶,渾濁的盲眼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擔(dān)憂、敬畏、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決然。
墨衍擺了擺手,拒絕了攙扶。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充滿怨毒的空氣刺得他肺腑生疼。他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上,如同在狂風(fēng)中護(hù)住最后一點(diǎn)火星。他不再看石翁和阿土,目光死死鎖定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裂口。
他必須下去。為了活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這片哭泣的大地。
就在他準(zhǔn)備邁步走向那裂口時——
“爺爺!快看!那……那是什么?!”阿土帶著哭腔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尖叫聲,如同利刃般劃破了亡魂回廊的死寂!
墨衍和石翁猛地循聲望去!
只見在石燈那慘淡綠光搖曳的邊緣,在通道另一側(cè)布滿了“怨骨”的巖壁下方,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黑影!
那黑影只有孩童大小,蜷縮在冰冷的巖石角落,背對著他們,一動不動。它并非巖石的陰影,也非嵌在巖壁中的“怨骨”,而是一個……實(shí)體!
墨衍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在這亡魂回廊的深處,除了他們?nèi)齻€活人,怎么可能還有別的實(shí)體?!
石翁提著石燈的手猛地一顫!他那雙灰翳覆蓋的盲眼死死“盯”著那個蜷縮的黑影,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清晰的、近乎驚駭?shù)纳裆?!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
那蜷縮在角落的、孩童大小的黑影,毫無征兆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它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如同提線木偶般的詭異姿態(tài),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轉(zhuǎn)過了頭!
石燈那慘淡搖曳的綠光,終于照亮了它的臉孔!
墨衍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淼难悍路鹚查g凍結(jié)!
那根本不是一張孩童的臉!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如同風(fēng)干橘皮般的老婦面孔!皮膚是死尸般的青灰色,深深凹陷的眼窩里,沒有眼珠,只有兩團(tuán)緩緩旋轉(zhuǎn)的、純粹由怨毒和痛苦凝聚而成的漆黑漩渦!干癟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露出參差不齊的、焦黑的牙齒!它那蜷縮的身體,也根本不是孩童的軀體,而是如同被強(qiáng)行壓縮、扭曲的成人骨架,包裹在破爛不堪的、沾滿污穢的粗麻布衣里!
“嗬……嗬……”非人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漏氣般的嘶啞聲音,從它干癟的喉嚨里擠出。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惡意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感!
“餓……好餓……”那扭曲的“老婦”黑影,用它那漆黑的漩渦眼窩,“盯”住了離它最近的阿土!干枯如同雞爪般的手,帶著一種緩慢卻無比恐怖的壓迫感,朝著阿土的方向……緩緩抬起!
“阿土!躲開!”石翁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速度,猛地將嚇呆了的阿土拉向身后!
而墨衍,在看清那張扭曲面孔的瞬間,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冰冷的悸動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他認(rèn)得這張臉!雖然扭曲變形,但那五官輪廓……分明是他在引動“泣靈風(fēng)”對抗疤臉時,在那怨念洪流中看到的、無數(shù)痛苦亡魂碎片中的一個!那個眼睜睜看著自己孩子餓死在懷中、最終在礦坑塌方中絕望死去的……婦人!
它不是實(shí)體!它是無數(shù)亡魂怨念在“地脈之嚎”的催化下,強(qiáng)行凝聚、顯化出的……怨念聚合體!是這片亡魂回廊中,最純粹的惡意和痛苦的具象化!
那“老婦”黑影抬起的枯爪,并未因?yàn)槭痰淖钃醵O隆K瞧岷诘匿鰷u眼窩死死鎖定著阿土,干癟的嘴唇裂開一個無聲的、猙獰的笑容。一股冰冷、粘稠、充滿了無盡惡念的精神沖擊,如同無形的毒刺,瞬間跨越空間,狠狠刺向阿土那脆弱的心靈!
“啊——!”阿土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小小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瞬間變得空洞、渙散!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絕望灰敗氣息的能量,正從她身上被強(qiáng)行抽離,如同煙霧般飄向那“老婦”黑影!
它在吞噬阿土的生命力和靈魂!
“不——!”石翁目眥欲裂!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蘊(yùn)含著微弱生命精氣的鮮血噴在手中的石燈上!那慘淡的苔蘚綠光瞬間暴漲,化作一道凝練的綠色光柱,狠狠撞向那“老婦”黑影!
然而,那怨念聚合體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表面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一圈漣漪。石翁拼盡全力、燃燒生命本源發(fā)出的攻擊,如同泥牛入海,僅僅讓它顯化的身形黯淡了一絲!它那吞噬阿土靈魂的枯爪,依舊穩(wěn)定地抬起!
墨衍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嵟?、焦急、還有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傳來的、同頻的劇烈悸動,瞬間沖垮了一切!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阿土被吞噬!不能看著石翁燃燒生命!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幾乎耗盡了他最后的力量!他無視了身體的哀鳴,無視了那怨念聚合體散發(fā)的恐怖威壓!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再次不顧一切地沉入心源深處那點(diǎn)即將熄滅的火苗!
這一次,他的意念不再僅僅與地脈悲鳴共鳴!
他將那點(diǎn)微弱的心念之火,如同最纖細(xì)的絲線,猛地刺入了這片亡魂回廊中,那無處不在的、億萬亡魂共同發(fā)出的、最核心的吶喊——那并非單純的怨毒,而是被強(qiáng)行打斷的、對生命延續(xù)最原始的、最扭曲的……渴求!
“餓……好餓……”
墨衍的靈魂,仿佛在這一瞬間,與那億萬亡魂的終極渴望……強(qiáng)行同步!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微弱金焰的眼睛,不再看向那“老婦”黑影,而是穿透了冰冷的巖壁,仿佛直視著這片亡魂回廊的核心!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fā)出了一聲無聲的、卻仿佛凝聚了所有亡魂意志的吶喊:
“給……我……吃……的!?。 ?/p>
嗡——?。?!
整個亡魂回廊,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