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沉甸甸地壓著疊嶂的山巒，像是潑墨畫上沒來得及暈開的濃愁。風(fēng)穿過山谷，
帶著深秋的寒意，嗚咽著，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撞在肅殺佇立的鐵甲上，
發(fā)出沙沙的碎響。黑壓壓的錦衣衛(wèi)，如一片移動的、泛著金屬寒光的烏云，
無聲無息地覆蓋了通往山門唯一的石階。飛魚服猩紅的衣擺被風(fēng)扯動，
繡春刀冰冷的鞘口整齊劃一地斜向下指，殺氣凝成實質(zhì)，凍僵了山門前幾株瑟瑟發(fā)抖的老松。
我，沈燼，就站在這片鐵甲烏云的最前方。一身玄色織金蟒袍，玉帶緊束，
襯得身形愈發(fā)挺拔料峭，卻也透著一股子被權(quán)力淬煉過的、浸入骨髓的寒意。
臉上扣著半張冰冷的玄鐵面具，遮住了從額角蜿蜒至下頜的猙獰舊疤，只余下一雙眼睛，
深不見底，映著眼前熟悉的朱漆山門——曾經(jīng)視為歸宿的“家”，
如今只是一座必須攻破的堡壘。五年了。那碗藥的苦澀，仿佛還頑固地黏在舌根，
帶著一股燒灼臟腑的鐵銹腥氣，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燒得四肢百骸都痛。還有那張臉，
那張曾經(jīng)美得驚心動魄、讓他愿意交付所有孺慕和懵懂情愫的臉——云岫。她俯視著他，
眼神比三九天的冰棱子還要冷，還要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jìn)他那時尚且溫?zé)岬纳倌晷募??！澳跬?，”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得令人齒冷，
“你全家都該死?！庇洃浀乃槠瑤е怃J的棱角，猛地刺入腦海，
激得我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緊緊攥住了腰間的刀柄，
冰冷的金屬觸感壓住了掌心瞬間沁出的薄汗。心底深處，
那個被背叛、被拋棄、被碾入泥濘的少年在無聲地嘶吼?！捌崎T?！眱蓚€字，
從緊抿的薄唇間吐出，輕飄飄的，卻像兩塊沉重的冰磚砸在地上。沒有情緒，只有命令。
“喏！”身后整齊劃一的應(yīng)諾聲轟然炸響，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山間的死寂。
幾個如鐵塔般的力士應(yīng)聲而出，沉重的包鐵撞木被高高抬起，帶著千鈞之力，
狠狠撞向那兩扇緊閉的、象征著清靜與超然的朱漆大門。“轟——！”木屑紛飛！
沉悶的巨響在山谷間激蕩起層層回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兩扇厚重的門扉，
如同紙糊的一般，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呻吟著、扭曲著，轟然向內(nèi)倒塌，揚起漫天塵灰。門內(nèi)，
是曾經(jīng)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練武場空曠的青石板，回廊曲折的雕花木欄，
檐角懸掛的、在風(fēng)中孤零零搖晃的銅鈴……一切都似乎還是舊時模樣，
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沒有驚慌失措的呼喊，沒有刀劍出鞘的錚鳴，
只有一片詭異的、山雨欲來的沉默。仿佛整個師門，早已預(yù)料到這場遲來的風(fēng)暴，
選擇了一種近乎悲壯的沉寂來迎接。塵灰尚未落定，一道身影，
如同從褪色的古畫中迤邐步出，靜靜地立在倒塌的門扉之后，練武場的邊緣。云岫。
時光似乎在她身上刻意放緩了腳步，甚至……倒流了？五年歲月非但沒有磨損她的容光，
反而沉淀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妖冶。依舊是那身素凈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衣裙，
寬大的袖口在秋風(fēng)中微微拂動，衣袂飄飄，不染纖塵。可那張臉……眉如遠(yuǎn)山含黛，
眼似秋水橫波，唇色是不點而朱的艷，肌膚是欺霜賽雪的瑩白。她就那么站著，
身后是破碎的門庭和滾滾煙塵，身前是森然列陣的殺神，她卻像一株開在懸崖峭壁上的罌粟，
美麗得帶著劇毒，危險得讓人移不開眼。她的目光，越過重重鐵甲，越過彌漫的塵土，
精準(zhǔn)地、毫無阻礙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沒有恐懼，沒有憤怒，
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帶著奇異穿透力的專注。然后，
那形狀完美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不是苦笑，不是冷笑，
而是一個真正稱得上明媚、甚至帶著幾分慵懶和……玩味的笑容。
那笑容在她妖冶的容顏上綻開，如同冰層下驟然盛放的烈火玫瑰，灼得人眼睛生疼。
她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所有肅殺的鐵甲摩擦聲，
清晰地鉆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甜膩尾音，
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喲，我當(dāng)是哪路神仙駕臨，鬧出這般大動靜?！彼鄄鬓D(zhuǎn)，
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帶著滾燙的溫度，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逡巡，最終停留在我緊束的腰線上，
紅唇輕啟，吐出的話語石破天驚，“原來是我家小燼兒呀……出息了呢?！彼⑽⑼崃送犷^，
笑意更深，帶著一種熟稔到骨子里的狎昵，
仿佛我們之間橫亙的不是血海深仇和五年生死相隔，而是昨日才分別的尋常師徒。“嘖嘖，
”她咂了咂嘴，眼神放肆又挑剔，“這腰……倒是比從前更細(xì)了。”那語氣，
活像是在點評一件新得的、還算滿意的玩物。“噌——！
”一聲刺耳的金鐵摩擦聲驟然撕裂空氣！
腰間那柄象征著東廠無上權(quán)柄、飲過無數(shù)人血的繡春刀，在我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識到的瞬間，
已脫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如同暗夜里驟然劈下的閃電，
帶著積壓了五年的怨毒、屈辱和沸騰的殺意，
直直地指向練武場中央那個巧笑倩兮、視千軍萬馬如無物的女人！刀尖微顫，
在深秋的冷風(fēng)中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凝練的寒光精準(zhǔn)地定格在她白皙脆弱的咽喉之上，
不足三寸！只要再往前輕輕一遞……冰冷的鐵面具下，我的聲音像是被砂石狠狠打磨過，
每一個字都帶著粗糲的血腥氣，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云岫！五年了！該清算了！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錦衣衛(wèi)握緊了刀柄，屏住了呼吸，
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那一點寒芒與那截雪白的脖頸之間，只等督主一聲令下，或是一刀揮落。
云岫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她甚至饒有興致地微微抬了抬下巴，
讓自己修長的頸項更清晰地迎向那隨時能取她性命的刀鋒。那姿態(tài)，不是引頸就戮，
更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具。“清算？”她輕笑出聲，笑聲清脆，
卻帶著一種能凍結(jié)骨髓的嘲諷，“好啊?！彼鹗?，那是一只極其漂亮的手，
手指纖長如玉，指甲透著健康的淡粉色。可這只手，卻無視了刀鋒的銳利與森寒，
用一種近乎慢條理理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動作，緩緩伸出。冰涼的指尖，
帶著活人的溫度，輕輕觸碰到了冰冷的、凝著殺氣的刀身。
“錚……”刀身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類似嗚咽的顫音。她的指尖，就那么順著冰冷的刀脊，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向上滑去。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頰，
指尖劃過之處，仿佛有看不見的火星在冰冷的金屬上跳躍燃燒。她抬起眼，
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穿過刀鋒的寒光，再次直直地攫住了我的視線。紅唇微啟，
吐出的氣息仿佛帶著幽蘭的冷香，卻又裹挾著致命的毒：“小燼兒，刀握得這么緊……手，
不酸么？”這輕飄飄的一句，帶著淬毒的鉤子，
精準(zhǔn)無比地鉤住了那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的傷口！眼前這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
瞬間被記憶深處另一張同樣美麗卻冰冷如霜的臉覆蓋！五年前那個雷電交加的雨夜，
潮濕冰冷的空氣，嗆人的血腥味混雜著絕望，
的、泛著詭異甜腥氣的褐色湯藥……以及她那雙俯視著自己、毫無波瀾的、宣判死刑的眼睛！
“孽徒，你全家都該死。”那句話語，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時隔五年，
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毀滅性的力量，狠狠貫穿了心臟！面具下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股狂暴的戾氣如同失控的熔巖，瞬間沖垮了所有強行構(gòu)筑的理智堤壩！
那柄指向她咽喉的刀，不再是威懾，不再是審判的工具，它成了手臂的延伸，
成了積壓了整整五年、日夜焚燒靈魂的仇恨的唯一宣泄口！“閉嘴——！
”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握刀的手臂肌肉賁張，積蓄了全身力量，
帶著同歸于盡般的決絕，猛地向前刺出！刀光如匹練，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厲嘯，
目標(biāo)只有一個——那月白衣裙下，那顆曾經(jīng)跳動在他年少綺夢中心臟的位置！快！太快了！
這一刀凝聚了東廠督主沈燼畢生的恨意與功力，挾裹著撕裂一切的罡風(fēng)，根本不容閃避！
刀尖精準(zhǔn)地刺破了柔軟的衣料，冰冷的金屬瞬間感受到了血肉的溫?zé)嶙璧K。
就在這電光石火、生死立判的剎那！云岫那只原本還帶著玩味笑意、輕輕拂過刀身的手，
驟然動了！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極限！不是格擋，不是閃避，而是……向前！
她那只如玉雕琢、此刻卻爆發(fā)出恐怖力量的手，五指如鉤，猛地死死攥住了刺入胸口的刀身！
不是握在刀柄，而是直接抓住了鋒利的刀刃！“噗嗤！
”刀刃割破皮肉的悶響清晰得令人牙酸！溫?zé)岬?、帶著濃烈鐵銹腥氣的液體，
瞬間從她緊握刀刃的指縫間噴涌而出！殷紅的血珠，如同驟然綻放的詭異花朵，
有幾滴甚至帶著滾燙的觸感，猛地濺射在我的玄鐵面具上，又順著冰冷的面具邊緣，
滑落到下頜。劇痛讓她身體劇烈地一晃，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然而，
她那妖冶的眼中，非但沒有絲毫痛苦和恐懼，
反而迸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灼亮得駭人的光芒！
就在我因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而心神劇震、手臂力量下意識出現(xiàn)一絲凝滯的瞬間，
云岫攥緊刀身的手，猛地發(fā)力向自己懷里狠狠一拽！同時，她整個人借著這股力道，
像一只撲火的飛蛾，決絕地向前撞來！“呃！
”一股巨大的、完全無法抗拒的力量沿著刀身傳來！我猝不及防，被這股力量帶得一個趔趄，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冰冷的刀鋒更深地沒入她的身體，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摩擦聲。
電光石火之間，她已近在咫尺！那張因劇痛和失血而慘白、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
幾乎貼上了我的面具！帶著血腥氣的、滾燙的呼吸，猛地噴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陣戰(zhàn)栗。
她的嘴唇幾乎是擦著我的耳垂開合，聲音低啞破碎，氣息急促不穩(wěn)，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壓出來的血沫，
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調(diào)笑的意味：“位置…咳咳……偏了三分……”她喘息著，
喉間涌上的血沫讓她嗆咳了一下，溫?zé)岬囊后w噴濺在我的頸側(cè)皮膚上，留下黏膩的觸感。
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眸，死死鎖住我因震驚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啊绦囊E，第三式，中庭直入……取其一點，
透背而出……力道需……需凝而不散……”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教的……都忘了么？小、燼、兒……”最后一個稱呼，
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重重敲在我的耳膜上?！澳恪?！
”我渾身劇震，面具下的臉?biāo)查g扭曲，握住刀柄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指節(jié)一片慘白！大腦一片空白，
只有她滾燙的呼吸和那帶著血腥味的、如同詛咒又如同嘆息的話語在瘋狂回響。
一股冰寒徹骨的恐懼，毫無征兆地攫住了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這恐懼，
比五年前面對那碗毒藥時，更甚！“督主！”身后的錦衣衛(wèi)被這驚變駭?shù)没觑w魄散，
失聲驚呼，紛紛欲要搶上前來?！皾L開?。 蔽颐偷鼗仡^嘶吼，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和暴怒，如同受傷的野獸。那眼神里的兇戾，
硬生生止住了所有意圖靠近的腳步?！斑腊 痹漆栋l(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