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參毒果亂仙心祥云疊彩，瑞靄千條，凌霄寶殿巍巍立于三十三天之上。
但見琉璃瓦映日生輝，白玉階承云接漢，仙鶴清唳，鸞鳳和鳴，端的是寰宇第一莊嚴妙境。
這一日，正值王母娘娘瑤池小宴之后，玉帝心緒頗佳，端坐九霄云臺龍椅之上，
王母雍容伴于其側(cè)，眾仙卿分列丹墀之下，衣袂飄飄，寶光隱隱。忽聞南天門外金鐘三響，
值日功曹踏云而入，高聲啟奏：“啟稟大天尊、娘娘，萬壽山五莊觀鎮(zhèn)元大仙，
特攜厚禮覲見！”玉帝頷首，龍顏含笑：“宣?！毕蓸奉D起，氤氳靄靄中，
鎮(zhèn)元子大仙足踏祥云，飄然入殿。其人身披鶴氅，頭戴紫金冠，三綹長髯飄灑胸前，
真?zhèn)€是仙風道骨。身后兩名清秀童子，合力擎著一個紫玉雕成的托盤，盤中以杏黃仙綢覆蓋，
隱隱透出難以言喻的奇異馨香，霎時間蓋過了殿中所有奇花異草的芬芳，直鉆入眾仙肺腑。
那香氣非蘭非麝，清冽中帶著一絲令人心旌搖蕩的甜膩，引得兩旁侍立的仙官力士，
喉頭微動，目光灼灼。鎮(zhèn)元子行至御前，深施一禮：“貧道鎮(zhèn)元子，參見大天尊、娘娘。
偶得觀中人參果兒熟透，此物雖不敢稱天地至寶，卻也蘊日月精華，服之可延年益壽。
特采得十數(shù)枚，獻與陛下、娘娘并諸位仙友，略表寸心，伏乞笑納?！毖粤T，
示意童子揭開杏黃綢。綢落光生！只見那紫玉盤內(nèi)，整整齊齊躺著二十枚果子，
狀如三朝未滿的嬰孩，四肢俱全，眉眼宛然，肌膚晶瑩剔透，隱隱流轉(zhuǎn)著溫潤如玉的光華。
更為奇異的是，那馥郁濃烈的異香，此刻再無遮攔，轟然彌漫開來，如絲如縷，
纏繞住殿中每一位神仙的心神。離得近的幾位星君，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傾了身子，
鼻翼翕動，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渴望癡迷。玉帝撫掌而笑：“愛卿有心了！
此等天地靈根所結(jié)之物，稀世罕有。朕與娘娘感念盛情?！?王母亦含笑點頭，
鳳目掃過盤中人參果，雍容道：“鎮(zhèn)元道兄厚意，天庭上下共沾恩澤。眾卿辛勞，
正當分而食之，共品造化玄妙?！敝家庖幌拢杂邢啥鹩衽绱┗ê?，
將那紫玉盤中的人參果兒小心捧起，分送至前排顯赫的仙班席上。托塔天王李靖得了一枚，
哪吒三太子得了一枚，四大天師、九曜星官、二十八宿……皆有分潤。一時之間，
仙樂仿佛更加悠揚，滿殿盡是珍饈美饌也難企及的異香。蟠桃園小仙陶桃，
此刻正縮在丹墀最末端一根蟠龍金柱的陰影里。他不過是個看管園中草木的微末小仙，
這等大場面，能遠遠立在此處已是恩典，那稀罕無比的人參果兒，自然輪不到他頭上。
他踮著腳尖，努力從前面層層疊疊的仙袍玉帶縫隙中望出去，
瞧見仙娥捧著那嬰孩般的果子從眼前走過，那勾魂攝魄的異香撲面而來，
引得他腹中饞蟲一陣攪動，只得悄悄咽了口唾沫，肚里尋思：“好個寶貝！
聞一聞已是這般受用，若能嘗一口，怕不是立刻霞舉飛升了？”正自抓耳撓腮，
心癢難耐之際，目光無意間掠過獻果后侍立一旁的鎮(zhèn)元大仙。只見他面上雖掛著謙和微笑，
垂手肅立，姿態(tài)卻顯得有幾分不自然的板滯，尤其那寬大的袍袖邊緣，竟紋絲不動，
仿佛內(nèi)里空空蕩蕩。陶桃心下微覺詫異：“怪哉，大仙何等修為，氣息怎會如此凝滯？
倒像個……像個提線木偶一般。” 這念頭一閃而過，
很快又被前方驟然升騰起的喧嘩聲吸引過去。原來，分得人參果的眾仙，早已按捺不住，
紛紛小心捧起那玲瓏剔透的“嬰孩”，或輕咬一口，或整個囫圇吞下。果子入口即化，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遍四肢百骸，磅礴的生命精氣令仙體都微微震顫，
面上無不現(xiàn)出極度陶醉滿足之色，口中嘖嘖稱贊之聲不絕于耳。然而，這陶醉并未持續(xù)太久！
幾乎是同時，那暖流仿佛化作了熾烈的巖漿，在仙體經(jīng)絡中橫沖直撞起來！
只見托塔天王李靖，素來威嚴沉靜的面孔陡然扭曲，額角青筋暴起，
手中玲瓏寶塔“嗡嗡”震顫，塔尖射出數(shù)尺毫光，直指對面的增長天王魔禮青。
魔禮青更是雙目赤紅如血，反手便握住了青云劍的劍柄，喉中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那邊廂，
一向交好的福祿壽三星，竟也怒目相視，福星手中的玉如意幾乎要砸向祿星頭頂！
整個凌霄寶殿，上一刻還是仙樂飄飄、其樂融融，轉(zhuǎn)瞬間便充斥著粗重的喘息、壓抑的低吼，
無數(shù)道仙光神芒不受控制地溢出體外，相互激蕩碰撞，發(fā)出噼啪爆響。原本澄澈的仙家氣象，
竟隱隱蒙上了一層躁動暴戾的猩紅薄霧！玉帝眉頭微蹙，沉聲喝道：“眾卿！
” 聲音雖不大，卻蘊含無上威嚴，如同洪鐘大呂在混亂的波濤中撞響。王母亦鳳目含威，
掃視下方。這帝后威儀，總算暫時壓住了那即將爆發(fā)的混亂。眾仙身形劇震，
眼中瘋狂的紅光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幾分，勉強收束了外溢的法力，
但那粗重的喘息和彼此間驚疑不定的目光，卻再也揮之不去。殿中氣氛凝重如鉛，
適才的異香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令人心悸的鐵銹腥氣。陶桃躲在柱后，將這一切瞧得真真切切。
他修為低微，反倒因禍得福，未曾沾染那惑亂仙心的人參果，此刻靈臺一片清明。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玉帝出聲喝止的剎那，離他不遠處的昴日星官眼中，
那抹令人膽寒的、非仙非妖的猩紅光芒，如同鬼火般一閃而沒！
一股寒氣從陶桃腳底直沖頂門，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絕非尋常的失儀！他心中警鈴大作，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偷偷瞟向那位始作俑者——鎮(zhèn)元子。只見他依舊垂首侍立，姿態(tài)恭謹，
仿佛殿中驟起的風波與他毫無干系，那過分完美的謙恭之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假。
盛宴草草收場，凌霄殿內(nèi)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與壓抑。眾仙心神不寧，紛紛告退，
駕起云頭時，遁光都顯出幾分凌亂不穩(wěn)。陶桃也隨著人流，惴惴不安地退出了凌霄寶殿。
他心中疑竇叢生，仿佛有無數(shù)絲線纏繞糾結(jié)，
鎮(zhèn)元子的僵硬、人參果的異香、眾仙眼中的猩紅……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
攪得他心神不寧。他并未直接回那簡陋的居所，鬼使神差般，
駕起一股小小的、不起眼的清風，悄悄飄向了他最熟悉的地方——蟠桃園。
園中依舊是瑤草奇花不謝，千年蟠桃樹郁郁蔥蔥，枝頭碩果累累，
散發(fā)著清甜怡人的仙靈之氣，這是他日日照料、賴以棲身的地方，平素最能令他心安。
然而今日，當他雙足踏上園中溫潤的仙土，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攫住了他！園子深處，
那株資格最老、傳聞開天辟地后不久便已扎根于此的蟠桃母樹，此刻竟在無風自動！
粗壯虬結(jié)的枝干發(fā)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無數(shù)片本該碧綠如玉的葉子，正簌簌而落！
那落葉并非枯黃，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仿佛被無形火焰灼燒過的焦黑卷曲之態(tài)，
打著旋兒飄墜下來，還未及地，便在半空中化為點點灰燼，消散無蹤。
更令陶桃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紛揚飄散的灰燼光影里，
他恍惚間似乎聽到一聲極其微弱、飽含警示意味的嘆息，仿佛來自地底深處，
又仿佛來自那棵亙古母樹本身！一股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陶桃的四肢百骸，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他“噔噔噔”連退三步，
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株小桃樹的樹干上，震得枝葉亂顫。
“不……不對勁……” 陶桃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抑制的驚駭，
“人參果……蟠桃園……母樹……” 幾個支離破碎的詞在他腦海中瘋狂碰撞。他猛地抬頭，
死死盯住那株仍在微微顫抖、不斷飄落焦黑灰燼的蟠桃母樹，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這天庭，這祥云瑞靄、仙樂縹緲的至高之境，
究竟埋藏著何等可怖的禍根？這禍根，竟似已然無聲無息地，侵染到了這蟠桃園中，
侵染到了他視為性命根本的蟠桃樹上！那灰燼中無聲的警示，究竟是母樹的不安，
還是……某種冰冷而殘酷的征兆？第二章 假形藏奸露馬腳且說蟠桃園小仙陶桃，
自那日目睹凌霄殿上眾仙因食人參果而心神大亂，又見蟠桃母樹無端落葉成灰，
心內(nèi)便似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撓心。他雖位卑職小，
卻是個天生靈竅通明、膽大心細的。鎮(zhèn)元大仙那僵硬如木偶的姿態(tài)，
眾仙眼中倏忽隱現(xiàn)的駭人紅光，還有母樹那無聲的焦灼警示，如同三股寒氣擰成的繩索，
緊緊勒在他心頭?！版?zhèn)元大仙乃地仙之祖，何等逍遙自在，平素鮮少踏足天庭。此番獻果，
殷勤得古怪！”陶桃在園中澆水，一瓢仙露澆在蟠桃根上，心思卻早飛到了九霄云外，
“更奇的是，那果子竟能惑亂金仙道心……莫非，獻果的，并非真大仙？”此念一起，
便如野草遇春風，再也按捺不住。他尋個由頭告了半日假，駕起一陣微末清風，離了南天門，
徑往那西牛賀洲萬壽山方向而去。他修為低淺，云頭起得不高，只貼著那山川林木飛行，
倒也穩(wěn)當。一路上但見奇峰聳翠，澗水鳴琴，端的是一片好風光，可陶桃心中有事，
也無暇細賞。正行間，忽見前方云路之下，一道熟悉的仙光掠過山巒，飄飄蕩蕩，
直往一處荒僻山谷落去。那仙光清正醇和，隱隱有地脈厚土之氣，正是鎮(zhèn)元大仙的招牌遁光！
陶桃心頭一跳：“說曹操曹操到！只是大仙不在五莊觀納福，跑到這荒山野嶺作甚？
”疑竇頓生，他急忙按下云頭，隱在一株參天古木的虬枝之后，斂息凝神，
運起那點微末的“木隱術(shù)”，將自身氣息與古木融為一體，悄悄窺探。
只見那“鎮(zhèn)元子”落在一處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陰濕谷底。此地瘴氣隱隱，日光難透，
絕非仙家駐足之所。更奇的是，這位大仙落地后，左右張望一番，
神態(tài)竟全無平日的從容超然，反透著一股子鬼祟緊張。他行至一塊布滿青苔的巨巖后，
背對著陶桃藏身的方向，忽地身形一晃！陶桃屏住呼吸，瞪大了雙眼。
只見那“鎮(zhèn)元子”寬大的鶴氅無風自動，道髻微顫，仿佛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劇烈掙扎。
緊接著，一幕令陶桃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現(xiàn)了：那“鎮(zhèn)元子”的頭頂天靈蓋處，
竟緩緩裂開一道縫隙！縫隙中并無血肉骨骼，
反而透出幾縷粘稠濕滑的、帶著斑斕色彩的菌絲！那縫隙越開越大，如同蛻皮一般，
一張完整的人皮——連同須發(fā)、眉眼、道袍，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內(nèi)里撐開、剝離！
人皮軟塌塌地滑落在地，堆成一團。而從中鉆出的物事，卻讓陶桃倒抽一口涼氣！
哪里是什么地仙之祖？分明是個一丈來高的怪誕妖物！通體呈灰白粘膩之色，
遍布深淺不一的褐色斑紋，形似一株巨大的傘菌，菌蓋肥厚闊大，邊緣還向下翻卷著，
滴落著點點令人作嘔的粘液。菌蓋之下，并非傘柄，
而是幾簇粗壯扭曲、如同樹根又似獸足的菌絲糾結(jié)而成的支撐物。
此物周身散發(fā)著濃烈的、混雜著土腥與腐木的奇異氣味，
與先前凌霄殿上那惑人的異香截然不同，卻更顯陰邪可怖！“蘑菇妖！”陶桃心中駭然驚叫，
險些叫出聲來。他萬萬沒想到，攪亂天庭的，竟是這等藏于陰濕角落、吸食腐物為生的精怪！
那蘑菇妖褪下人皮，似乎輕松不少，幾根粗壯的菌絲觸手胡亂揮舞，攪動得谷底瘴氣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