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刀子似的刮過劉姥姥溝壑縱橫的臉頰，卷起地上凍硬的雪粒子，
抽打在榮國府那兩扇巨大的、漆色剝落的獸頭大門上。她第三次站在這里，
肩上的破包袱輕飄飄的，里面只裹著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雜面餅子。京城的天，
灰得人心頭發(fā)沉，比鄉(xiāng)下更透著一股子喘不過氣的憋悶。賈府，這門臉兒瞧著，
竟比去年冬天她來打秋風(fēng)時，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破敗相。那往日鮮亮得晃眼的朱漆，
如今斑駁得如同長了癩瘡，門楣上“敕造榮國府”幾個金漆大字，也黯淡無光，
失了魂魄似的?！芭蓿 眲⒗牙殉瘍鼋┑氖中墓丝诎讱?，又用力搓了搓，
才小心翼翼地摸出懷里僅剩的一個銅板，上面還沾著她手心的汗和泥土的微腥。
她覷著那高臺階上兩個抱著膀子、凍得縮頭縮腦的門房，心里直打鼓。前兩次來，
仗著周瑞家的那點(diǎn)薄面，還能擠進(jìn)角門喝口熱湯水。如今？
周瑞家的前些日子聽說被攆到莊子上去了，這府里，怕是連個認(rèn)得她這張老臉的都沒了。
她佝僂著腰，蹭到臺階下，擠出最卑微的笑：“兩位爺……行行好，給里頭管事的通稟一聲？
就說……莊子上來的老親戚，姓劉的婆子，求見璉二奶奶……” 聲音干澀嘶啞，
被風(fēng)撕扯得零零碎碎。一個門房斜著眼，像驅(qū)趕蒼蠅般揮了揮手：“去去去！哪來的老厭物！
也不睜開你那老眼瞧瞧，這什么地界兒？府里正亂著呢，璉二奶奶也是你這等人想見就見的？
” 另一個更是眼皮都懶得抬，只顧跺著腳取暖。劉姥姥心一沉，
那點(diǎn)子微末的希望像風(fēng)里的殘燭，噗地一下就要滅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心一橫，
枯枝般的手顫巍巍地伸進(jìn)懷里摸索著，想掏出那枚帶著體溫的銅錢——這是她最后的門磚了。
就在這時，角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穿著體面些的中年管事探出頭來，
滿臉的不耐煩，正要呵斥門房。他那雙精明的眼睛掃過劉姥姥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皺紋深刻的臉，
還有她身上那件打滿補(bǔ)丁、卻漿洗得還算干凈的舊襖子時，猛地頓住了。
那眼神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燙了一下，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不耐煩瞬間凍結(jié)，
繼而像蠟油融化般扭曲成一種極度的驚駭。他死死盯著劉姥姥的臉，嘴唇哆嗦著，
仿佛看見了什么絕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鬼魅。劉姥姥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
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凍得發(fā)麻的臉頰，心想莫不是沾了泥灰？那管事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利得刺耳：“天……天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一把推開擋路的門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劉姥姥面前，腰彎得幾乎要折斷了，
“奴才該死！奴才瞎了眼！竟是……竟是您老人家到了！外面天寒地凍的，您老快請！
快請進(jìn)暖閣歇著！” 他語無倫次，臉上堆滿了諂媚到極點(diǎn)的、近乎痙攣的笑容，
伸手就要來攙扶劉姥姥，那姿態(tài)卑微得恨不得趴下去舔她的鞋底。劉姥姥徹底懵了，
像根木樁子似的被那管事半扶半架地“請”進(jìn)了角門。門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
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和門房那兩張驚愕得快要掉下來的臉。她像踩在云端，
深一腳淺一腳地被那管事引著，穿過熟悉的、卻又處處透著異樣的府邸回廊。
廊下匆匆走過的丫鬟仆婦們，個個面如土色，腳步慌亂，眼神躲閃，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偶爾有低語飄來，
“……完了……這下全完了……”“……抄家……”“……流放……”那些字眼像冰冷的針，
刺得劉姥姥一個激靈。元春娘娘？失寵了？她腦子里嗡嗡作響，鄉(xiāng)下人再遲鈍，
也明白這賈府頂天的柱子，怕是要塌了！怪不得那管事見了鬼似的。可她一個窮老婆子，
跟這塌天大禍有什么關(guān)系？沒等她想明白，
人已被引到一處暖香襲人、陳設(shè)富麗得晃眼的廳堂外。管事尖著嗓子通報，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回……回二奶奶！貴……貴人到了！”厚重的錦繡門簾猛地被掀開，
一股濃郁的暖香混著脂粉氣撲面而來。王熙鳳那張艷若桃李的臉露了出來，
平日里顧盼神飛、帶著幾分凌厲的丹鳳眼，
此刻竟也盛滿了驚疑不定和一種孤注一擲般的探詢。她銳利的目光像刷子一樣，
瞬間將劉姥姥從頭到腳掃了幾個來回。劉姥姥下意識地想屈膝行禮，
卻被王熙鳳疾步上前一把托住。那雙手涂著鮮紅的蔻丹，指甲尖利，
此刻卻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力道大得驚人，緊緊攥著劉姥姥的胳膊肘?！鞍眩?/p>
我的老親家！”王熙鳳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近乎夸張的親熱，
臉上擠出的笑容卻有些僵硬，眼神深處是藏不住的驚惶與揣測，“您老人家可算來了！
這大冷的天兒，底下人沒長眼，竟讓您在門口受凍！該打！統(tǒng)統(tǒng)該打！”她一邊說，
一邊幾乎是“攙扶”著，
實(shí)則是強(qiáng)硬地將劉姥姥按在了一張鋪著厚厚錦墊、軟得能陷進(jìn)去的紫檀木圈椅里。
那椅子硬邦邦的，硌得劉姥姥渾身不自在?！捌絻?！快！
快把我收著的那罐子暹羅進(jìn)貢的金絲血燕盞燉上！用那套新得的西洋琉璃碗盛了端來！要快！
”王熙鳳一連串地吩咐著，語速快得像打機(jī)關(guān)槍。她的眼神始終沒離開劉姥姥的臉，
像是在努力辨認(rèn)一件蒙塵的稀世珍寶，又像是在絕望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劉姥姥屁股只敢挨著那華麗椅子的一個邊兒，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琉璃碗？金絲血燕？
這些詞兒她聽都沒聽過，只覺那碗盞必定金貴得嚇?biāo)廊恕?/p>
她看著王熙鳳那張強(qiáng)作鎮(zhèn)定、眼底卻寫滿焦灼的臉，心里那點(diǎn)疑惑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這璉二奶奶，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把她這窮老婆子當(dāng)成哪路神仙了？
沒等她琢磨出個所以然，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南泔L(fēng)涌了進(jìn)來。
賈母被鴛鴦和琥珀兩個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顫巍巍地走了進(jìn)來。
老太太比去年冬天劉姥姥見她時，明顯憔悴了許多，眼袋浮腫，臉色灰敗，
往日的雍容氣度被一種深重的憂慮壓得幾乎不見蹤影。她身上裹著厚厚的貂裘，
仿佛仍抵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她渾濁的目光落在劉姥姥身上，帶著一種審視，
一種疲憊，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期待?！袄献孀?！”王熙鳳趕忙上前攙扶，聲音甜得發(fā)膩，
“您瞧瞧，誰來了？老親家惦記著您，這不，冒著風(fēng)雪就來看您了！
”賈母在正中的軟榻上坐下，喘息了幾聲，目光定定地鎖在劉姥姥臉上，半晌，才緩緩開口，
聲音沙啞低沉：“老親家……難為你，還惦記著我這老婆子……這光景……”她話沒說完，
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王熙鳳趕緊替賈母撫背，
一邊遞眼色給旁邊的丫鬟：“快，給老祖宗順順氣！老親家，”她又轉(zhuǎn)向劉姥姥，
臉上堆著笑，眼底卻閃過一絲精光，“老祖宗這些日子，就念叨著往日的老親戚呢！
您來了正好，陪老祖宗說說話，解解悶兒！老祖宗，您說是不是？
”她巧妙地截住了賈母可能流露的頹喪之語。劉姥姥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這陣仗，這氣氛，
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
只能笨拙地擠出幾個字：“老……老祖宗福壽安康……” 心里卻直打鼓：這哪是念舊？
這分明是……大難臨頭，病急亂投醫(yī)啊！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菜肴流水般擺了上來，
瞬間堆滿了那張寬大的紫檀雕花大圓桌。劉姥姥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別說吃，
連夢里都沒見過這樣排場。那盤子碗盞，不是描金嵌玉，就是晶瑩剔透的琉璃水晶，
映著燭光，晃得人眼花。各色山珍海味，紅的像瑪瑙，白的像羊脂，綠的像翡翠，
擺得花團(tuán)錦簇。丫鬟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布菜。王熙鳳親自捧著一個托盤過來。托盤上，
一只碗盞流光溢彩，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碗壁里仿佛天然生長著絲絲縷縷的金線，
在燭火下熠熠生輝。碗中盛著琥珀色的羹湯，清澈見底，
里面沉著幾縷近乎透明的、柔韌的膠質(zhì)物，
散發(fā)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清甜又帶著點(diǎn)腥氣的奇異香氣。“老親家，您嘗嘗這個，
”王熙鳳將這只價值連城的琉璃盞輕輕放在劉姥姥面前，聲音帶著刻意的輕柔，
眼神卻灼灼逼人，“暹羅國進(jìn)貢的上品金絲血燕盞，宮里娘娘們也就得這么點(diǎn)兒份額。
府里得了些，老祖宗一直舍不得用，今日您來了，才特意開了封，
用小火煨了整整兩個時辰呢?！?她的話語里，
刻意強(qiáng)調(diào)著“進(jìn)貢”、“宮里娘娘”、“舍不得”這些字眼，
目光緊緊盯著劉姥姥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
劉姥姥看著那碗里清湯寡水、飄著幾根“絲線”的東西，心里直犯嘀咕：這玩意兒能頂餓？
看著還沒她家灶上熬的棒子面糊糊稠實(shí)！她伸出粗糙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點(diǎn)了點(diǎn)那溫?zé)岬牧鹆氡?，冰涼的觸感讓她一哆嗦，脫口而出：“哎喲，
這……這玻璃碗，怪涼的！”她心里想的卻是：這玩意兒金貴是金貴，可冬天使喚，
不得凍手??？哪有咱鄉(xiāng)下的大粗瓷碗捧在手里暖和實(shí)在！“玻璃碗？
”旁邊侍立的一個小丫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嚇得臉色煞白，
慌忙低下頭去。王熙鳳凌厲的眼風(fēng)刀子般掃過去，那小丫鬟頓時抖如篩糠。
賈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只是那渾濁眼底的疑云似乎更濃重了。
王熙鳳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反而更盛，她拿起一只鑲銀的象牙筷，
親自夾了一個玲瓏剔透、皮薄得幾乎能看見里面晃動的金黃湯汁的小包子，
放進(jìn)劉姥姥面前的金邊小碟里：“老親家說笑了，這是西洋來的琉璃盞，稀罕著呢。
您再嘗嘗這個，揚(yáng)州快馬送來的蟹黃湯包，講究的就是一個鮮字，趁熱吃，小心燙著。
”劉姥姥看著碟子里那顫巍巍、仿佛吹彈可破的精致小包子，
再看看滿桌子花紅柳綠、中看不中吃的菜肴，
肚子里的饞蟲和饑餓感終于壓倒了那點(diǎn)不自在和惶恐。管他什么琉璃碗金絲燕，
填飽肚子才是正經(jīng)！她索性甩開那點(diǎn)拘謹(jǐn)，也不用筷子，伸出粗糙的手，
一把抓起那滾燙的蟹黃包就往嘴里塞。“哎喲！”滾燙的湯汁瞬間在口中爆開，
燙得她齜牙咧嘴，卻又舍不得吐掉那鮮美無比的滋味。她一邊吸溜著氣，
一邊含糊不清地贊嘆：“香！真香！比俺們地里新刨出來的大蘿卜還鮮靈！
”她三兩口就把那包子吞了下去，汁水順著嘴角流下，她也顧不上去擦，
眼睛又瞄向了桌上另一盤油亮亮的紅燒蹄髈。席間一時靜得可怕。
只有劉姥姥咀嚼食物的聲音格外響亮。
那些平日里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細(xì)嚼慢咽的公子小姐、奶奶太太們，此刻都僵住了。
賈寶玉拿著銀筷的手停在半空，看著劉姥姥那豪放的吃相，
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新奇和茫然的神情。林黛玉用手帕掩著嘴，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驚愕與鄙夷。薛寶釵則垂著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只是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王夫人、邢夫人等更是面沉似水。賈母疲憊地靠在引枕上，
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跳躍的燭火，仿佛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又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席間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似乎越來越緊了。
王熙鳳臉上那精心維持的笑容，終于在劉姥姥對著蹄髈大快朵頤時，徹底僵硬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眼底翻涌的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依舊熱情洋溢，甚至帶著點(diǎn)刻意的討好：“老親家……您慢點(diǎn)吃，
都是您的……老祖宗，”她轉(zhuǎn)向賈母，聲音拔高了些，帶著點(diǎn)提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