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枝棲暮春的風(fēng)掠過榮恩侯府層層疊疊的檐角，
帶來前院隱約的絲竹管弦與笑語(yǔ)喧嘩。那熱鬧如同隔世的幻影，
一絲也透不進(jìn)西北角這間小小的抱廈?？諝饫飶浡惸昴玖虾偷刮痘旌系臍庀?，
是這方被遺忘角落的獨(dú)特印記。林婉兒蜷在窗下一張褪了色的舊杌子上，
懷里緊緊抱著一個(gè)冷硬的粗面饅頭。這是她今日的晚飯，也是唯一的飯食。
送飯的婆子斜睨著她，語(yǔ)帶刻?。骸氨砉媚铮瑢⒕托┌?，府里宴客開銷大，各處都儉省呢。
”婆子走了，那刻意加重的“表姑娘”三字還黏在濕冷的空氣里，像甩不掉的蛛網(wǎng)。她低頭，
小口啃著干硬的饅頭，胃里火燒火燎，喉嚨卻被一股更大的酸澀堵住。窗外，
侯府真正的明珠們正逶迤而過，環(huán)佩叮當(dāng)，裙裾搖曳如云霞。嫡長(zhǎng)女王明蘭被簇?fù)碇?/p>
一身云錦，珠翠生輝，臉上是被人精心呵護(hù)的矜持笑意。她們的目光，
從未投向這陰暗的角落。林婉兒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十年了，
從父母雙亡被接進(jìn)侯府，她就像一件礙眼又不得不收留的舊物，被遺忘在此處，
連最低等的仆婦也敢隨意克扣她的份例，輕賤她的存在。夜色如墨汁般傾瀉而下，
前院的喧囂終于沉寂。林婉兒悄悄起身，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影子，貼著冰涼的墻壁，
朝燈火通明的庫(kù)房方向潛去——她的月例銀子，又被管事媽媽“忘”了，
她得去尋那負(fù)責(zé)采買的錢媽媽。剛靠近庫(kù)房后窗，幾縷壓低的交談聲卻意外鉆入耳中。
“……姓周的小蹄子仗著有幾分姿色，竟敢在侯爺面前露臉獻(xiàn)茶？哼，
也不瞧瞧自己是個(gè)什么東西！”是當(dāng)家主母王夫人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蛇芯般的毒意。
“夫人息怒，老奴已安排妥當(dāng)?！币粋€(gè)更蒼老諂媚的聲音響起，是王夫人的心腹趙嬤嬤，
“明日就讓她去后園子假山那邊‘失足’……保管干凈利落，只說是自己不小心?！薄班?，
”王夫人滿意地輕哼一聲，“手腳干凈些，別留下話柄。礙眼的雜草，就該連根拔了。
”窗紙透出的昏黃燭光，將窗欞上兩個(gè)模糊的人影扭曲成猙獰的鬼魅。林婉兒猛地捂住嘴，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激得她渾身一顫。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抑制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她像受驚的兔子，
慌不擇路地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卻被腳下凸起的磚石狠狠絆倒！“哐當(dāng)！
”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罢l？！”庫(kù)房?jī)?nèi)厲聲喝問，腳步聲急促響起。
林婉兒魂飛魄散，掙扎著爬起來就跑。然而剛跑出幾步，手臂便被一只鐵鉗般的手死死抓住，
趙嬤嬤那張布滿褶子的臉在燈籠昏光下陰森可怖：“好個(gè)大膽的小賊！竟敢到庫(kù)房重地行竊？
來人??！抓賊！”幾個(gè)粗壯仆婦如狼似虎般撲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拖回庫(kù)房門口。
王夫人站在階上，居高臨下，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鋒掃過林婉兒蒼白驚恐的臉。
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林婉兒？哼，果然是個(gè)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偷盜府中財(cái)物，人贓俱獲！給我搜！
”一個(gè)沉甸甸的錦緞荷包被趙嬤嬤眼疾手快地塞進(jìn)了林婉兒破舊的衣袖里，
又“恰好”在她掙扎時(shí)掉落在地。里面赫然是幾件珠光寶氣的金釵和玉鐲！“不！不是我！
是她們陷害我！”林婉兒的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尖銳嘶啞，身體劇烈地顫抖。
“人贓并在，還敢狡辯？”王夫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看來平日對(duì)你太過寬縱，竟縱得你無法無天！堵上嘴，關(guān)進(jìn)柴房！明日再發(fā)落！
”仆婦們粗魯?shù)囟律纤淖?，不顧她的掙扎踢打，像拖一條破麻袋般將她拽離。
冰冷的絕望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間將她吞沒，每一次掙扎都換來更粗暴的鉗制，
指節(jié)在粗糲的麻繩下磨得生疼，口鼻被破布堵塞，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的絕望和屈辱的塵埃。她如同墜入無底冰窟，
周遭只有柴草腐朽的氣息和鼠類悉悉索索的啃噬聲，在絕對(duì)的黑暗里無限放大。
不能死在這里！像那姓周的女子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成為主母砧板上又一抹微不足道的血痕！這個(gè)念頭如同瀕死的火星，
驟然在她心底爆開一絲微弱卻灼熱的光。她猛地掙動(dòng)，
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那扇看似搖搖欲墜的柴門——腐朽的木栓竟應(yīng)聲而斷！
她跌跌撞撞沖進(jìn)濃稠的夜色里，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幼獸，只憑著求生的本能狂奔。身后，
隱約傳來仆婦驚怒的叫喊和燈籠搖晃的光影。她慌不擇路，被逼到了后花園最荒僻的角落。
一口廢棄多年的古井，黑洞洞的井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嘴，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濕氣。
追兵的聲音近了！燈籠的光在樹影間晃動(dòng)。退無可退！林婉兒心一橫，閉上眼，
身體猛地向井口邊緣倒去，試圖躲入井壁的凹陷處。“噗通！”一聲沉悶的輕響，并非落水，
而是她跌坐在井沿厚厚的青苔上。手肘撞到一塊硬物，硌得生疼。她喘息著低頭，
借著慘淡的月光，看到一塊半掩在濕滑青苔里的玉佩。它樣式古樸，玉質(zhì)卻溫潤(rùn)異常，
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幽微的光華，像一團(tuán)凝滯的螢火。鬼使神差地，她沾滿泥污和淚痕的手指，
顫抖著碰觸了那冰冷的玉面。嗡——！一股難以言喻的、龐大而混亂的信息流，
如同決堤的洪峰，瞬間沖垮了她的意識(shí)堤防！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畫面、聲音、情緒，
在她腦中轟然炸開：——王夫人那張端莊的臉在燭光下扭曲，
聲音淬毒：“……那老東西的藥里，
面中閃過老夫人痛苦扭曲的面容）——趙嬤嬤將一包沉甸甸的銀子塞給一個(gè)面目模糊的男人，
低語(yǔ)：“……城外亂葬崗，
手腳利落點(diǎn)……”（一個(gè)年輕丫鬟驚懼的臉一閃而過）——侯爺震怒的臉，
手指幾乎戳到王夫人鼻尖：“……毒婦！為謀嫁妝竟害死親妹？！
……”（王夫人跪地痛哭流涕，畫面中閃現(xiàn)一個(gè)蒼白美麗的女子躺在棺中）——烈火！
沖天而起的烈焰貪婪地吞噬著榮恩侯府雕梁畫棟的樓閣，
聲、崩塌聲震耳欲聾……（巨大的“虧空”“抄家”字樣在火焰背景上若隱若現(xiàn)）——最后，
畫面定格在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那是她自己，林婉兒！身著素雅卻質(zhì)地精良的衣裙，
立于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杏花林下，眼神平靜而疏離，看著遠(yuǎn)處一片斷壁殘?jiān)?/p>
一個(gè)挺拔的身影站在她身側(cè)，面容模糊，卻遞來一只輕巧的包袱。玉佩的光芒驟然黯淡，
所有畫面潮水般退去。林婉兒癱軟在冰冷的井沿，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幾乎要破膛而出。剛才那是什么？幻覺？不！那感覺如此真實(shí)，
每一個(gè)細(xì)節(jié)都刻骨銘心，尤其是王夫人那猙獰的嘴臉和侯府最終付之一炬的慘烈！
她猛地攥緊手中溫涼的古玉，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這不是幻覺！
這冰冷硌手的觸感如此真實(shí)！一個(gè)荒謬絕倫又令她渾身戰(zhàn)栗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毒藤，
瘋狂滋長(zhǎng)——她看到了未來！看到了那些被精心掩埋的罪惡，
也看到了這座華美牢籠最終的崩塌！追捕的腳步聲和燈籠的光影已逼近小徑盡頭，
仆婦們粗嘎的呼喝聲刺破夜的寂靜：“定是躲在這附近了！仔細(xì)搜！別讓那小賤蹄子跑了！
”絕望？不！林婉兒眼中最后一絲驚惶被狠狠碾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淬煉出的、近乎瘋狂的冰冷火焰。她像一只蟄伏的獸，
猛地從井沿滑下，蜷縮進(jìn)井壁下方最濃重的陰影里，屏住呼吸。濕冷的苔蘚貼著后背，
帶著腐朽的腥氣。燈籠昏黃的光暈掃過井口上方，短暫地照亮了斑駁的井壁和荒草，
又漫不經(jīng)心地移開。“沒人！去那邊看看！”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井壁下，林婉兒緩緩抬起頭，
月光吝嗇地勾勒出她半邊臉頰。慘白，卻再無半分怯懦。那雙曾經(jīng)盛滿卑微驚惶的眸子，
此刻幽深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著天邊一輪冰冷的殘?jiān)拢?/p>
也映著手中那塊流轉(zhuǎn)著幽微光華的奇異玉佩。
指腹摩挲著玉佩邊緣一道細(xì)微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裂痕，
感受著那溫涼之下潛藏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
向上彎起一個(gè)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層碎裂的紋路，是淬毒的鋒芒初綻。主母？
王夫人？榮恩侯府？
那些視她如腳底泥、如案上魚肉的人們……“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
從她齒縫間逸出，瞬間消散在寒涼的夜風(fēng)里。她看到了未來。那么，未來就該由她來執(zhí)筆了。
就從……撕開那張最尊貴、最偽善的畫皮開始吧。她要讓那些輕賤她、踐踏她的人，
親眼看著他們賴以生存的華美世界，如何在她手中……寸寸崩塌！
第二章 金簪刺柴房陰冷的霉味和窒息的絕望仿佛還黏在皮膚上，
但林婉兒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是被動(dòng)等待宰割的羔羊。
指尖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懷中那塊溫涼的玉佩，那冰層下潛藏的力量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也是點(diǎn)燃她眼底幽暗火焰的火種。天色微明，她避開巡夜婆子，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潛回那間破敗的抱廈。剛推開門，一道尖利刻薄的聲音便劈頭砸來：“喲！
表姑娘這是打哪兒逍遙回來了？柴房的滋味可還好受？莫不是又去尋摸什么‘好東西’了吧？
”錢媽媽叉著腰堵在門口，那張布滿橫肉的臉上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鄙夷，
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林婉兒臉上。周圍的粗使丫頭們停下了手里的活計(jì)，眼神或麻木，或好奇，
或帶著同樣的輕蔑，無聲地圍攏過來，形成一道無形的、充滿惡意的墻。林婉兒停下腳步，
沒有像往常一樣低頭瑟縮。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錢媽媽那張油膩的臉上。
這目光太過直接，太過陌生，讓錢媽媽囂張的氣焰微微一滯。“錢媽媽，
”林婉兒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穿透了清晨的薄霧和竊竊私語(yǔ)，
“聽說昨兒夜里，庫(kù)房丟了東西？”錢媽媽一愣，隨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聲音陡然拔高：“你個(gè)小賤蹄子還敢提？！偷了夫人的首飾，人贓俱獲！
如今全府上下誰不知道？我看你是皮又癢了！”她揚(yáng)起肥厚的手掌，作勢(shì)要打。
周圍的仆婦丫頭們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嗤笑，等著看這懦弱的表姑娘如何被打得哭爹喊娘。
林婉兒不退反進(jìn)，微微向前傾身，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
一字一句道：“錢媽媽，那支嵌著紅寶的金簪……當(dāng)鋪的朝奉，可還認(rèn)得您這張臉？
”聲音輕如耳語(yǔ)，落在錢媽媽耳中卻如平地驚雷！她的動(dòng)作瞬間僵在半空，
臉上囂張的橫肉猛地抽搐了一下，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凈，
那雙三角眼里瞬間涌上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揚(yáng)起的巴掌僵在半空，微微顫抖起來。
她死死盯著林婉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周圍的嗤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錢媽媽這突如其來的、活見鬼般的反應(yīng)驚住了。
林婉兒看著對(duì)方眼中瞬間崩塌的虛張聲勢(shì)，心底那簇冰冷的火焰無聲地跳躍了一下。
玉佩帶來的片段里，錢媽媽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臉和當(dāng)鋪昏暗的柜臺(tái)清晰無比。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錢媽媽，
小丫鬟——正是昨晚王夫人和趙嬤嬤密謀要害死的、給侯爺獻(xiàn)過茶的周姨娘院里的粗使丫頭，
小桃?！靶√?，”林婉兒的語(yǔ)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命令的意味，“勞煩你，
替我跑一趟周姨娘院里，就說……”她頓了頓，目光掠過錢媽媽慘白的臉，聲音依舊不高，
卻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就說我這兒有些新鮮玩意兒，想請(qǐng)姨娘移步來瞧瞧。
”小桃被林婉兒眼中那奇異的光芒攝住，下意識(shí)地應(yīng)了聲“是”，放下水盆，
飛快地跑了出去。圍觀的仆婦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yǔ)起來，
看向林婉兒的目光充滿了驚疑和審視。錢媽媽僵在原地，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仿佛一座正在融化的蠟像。不多時(shí)，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周姨娘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衫子，發(fā)髻微亂，臉上帶著未消的驚惶和一絲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
在小桃的引領(lǐng)下匆匆走來。她顯然也聽說了昨夜林婉兒“偷盜”被捉之事，此刻被叫來，
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不解?！巴駜好妹?？”周姨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目光掃過僵立如木偶的錢媽媽和周圍神色各異的仆婦，最后落在林婉兒身上，
“你……喚我何事？”林婉兒微微福身，姿態(tài)恭敬卻無半分卑微：“驚擾姨娘了。
婉兒清早發(fā)現(xiàn)些有趣的事，想著姨娘或許也想知道?！彼鹧?，
目光清亮地迎上周姨娘驚疑不定的視線，意有所指，“比如，后園子假山那邊，
青苔濕滑得很，尤其是一場(chǎng)夜雨之后……人若是不小心，滑倒了可不得了?！薄稗Z！
”周姨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后園假山！這正是昨夜她心神不寧時(shí)，
隱約聽到趙嬤嬤對(duì)身邊心腹婆子提過的地點(diǎn)！再聯(lián)系林婉兒此刻意有所指的眼神，
以及她昨夜“偷盜”的遭遇……一個(gè)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讓她臉色煞白，
身體搖搖欲墜。“你……你什么意思？”周姨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林婉兒沒有直接回答，
反而轉(zhuǎn)向面無人色的錢媽媽，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錢媽媽，
你克扣主子份例，私賣府中器物，中飽私囊，這些事，夫人若是知道了，你猜猜，
是把你送官查辦，還是……”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姨娘，
“讓你也去后園假山‘失足’一回，一了百了？”“撲通！”錢媽媽再也支撐不住，
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起來，涕淚橫流：“表姑娘饒命！表姑娘饒命?。?/p>
老奴……老奴是豬油蒙了心！都是趙嬤嬤！是趙嬤嬤指使老奴誣陷您的！
那荷包……是趙嬤嬤塞給老奴，讓老奴栽贓您的呀！老奴再也不敢了！
求您看在老奴一家老小的份上……”她語(yǔ)無倫次地哭嚎著，砰砰磕頭，
將趙嬤嬤如何授意、如何栽贓的細(xì)節(jié)抖落得一干二凈。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錢媽媽身上，又驚駭?shù)剞D(zhuǎn)向林婉兒。周姨娘捂著嘴，倒抽一口冷氣，
看向林婉兒的眼神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難以置信的震驚。
林婉兒臉上沒有絲毫意外或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她看著癱軟如泥的錢媽媽，
如同看著一塊即將被丟棄的抹布?！板X媽媽，”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哭嚎，
“你的命，現(xiàn)在不在我手里，也不在趙嬤嬤手里。”她微微側(cè)首，目光投向小徑盡頭，那里，
聞?dòng)嵹s來的管事媽媽帶著幾個(gè)健壯仆婦，正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
“在夫人那里?！绷滞駜旱穆曇糨p飄飄地落下，像一片淬了毒的雪花。錢媽媽猛地抬頭，
對(duì)上林婉兒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映照著未來災(zāi)劫的眼睛，
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她明白了，自己完了。
無論夫人還是眼前這個(gè)脫胎換骨的表姑娘，都不會(huì)放過她這顆無用的棋子。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嗚咽，徹底癱軟在地。管事媽媽臉色鐵青地走上前，
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平靜得可怕的林婉兒，
又掃過抖如篩糠的錢媽媽和一臉驚魂未定的周姨娘，沉聲道：“把這不忠不義的老貨捆了！
堵上嘴！帶去夫人面前發(fā)落！”仆婦們一擁而上，粗暴地將癱軟的錢媽媽拖走。
周姨娘驚魂甫定，幾步上前，緊緊抓住林婉兒冰涼的手，
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哽咽：“婉兒妹妹……今日之恩……”她不知該如何表達(dá)，
只覺眼前這個(gè)曾經(jīng)不起眼的遠(yuǎn)房表妹，此刻的身影竟如此高深莫測(cè)，
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林婉兒輕輕抽回手，臉上依舊是那種疏離的平靜：“姨娘言重了。
不過是自保罷了?！彼а?，望向府邸中心那片雕梁畫棟、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院落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屋宇，落在了那位端坐高堂的主母身上?！帮L(fēng)雨將至，”她輕聲低語(yǔ)，
如同預(yù)言，又似宣告，“姨娘……保重自己要緊?！敝芤棠锟粗壑心悄ㄓ纳畹墓?，
心頭猛地一凜。她突然意識(shí)到，這個(gè)看似柔弱的表妹掀起的，
絕不僅僅是一個(gè)婆子的小小風(fēng)波。一股更大的、足以掀翻整個(gè)侯府根基的暗流，
似乎正從這個(gè)最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涌起。第三章 風(fēng)雪夜錢媽媽被拖走時(shí)那絕望的嗚咽，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榮恩侯府平靜的表層下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暗涌。
表面的秩序依舊維系著，仆婦們噤若寒蟬，步履匆匆，但空氣里彌漫的緊繃和窺探，
卻如陰云般無聲地籠罩下來。林婉兒的日子并未因錢媽媽的倒臺(tái)而改善半分。相反，
她抱廈的門前，徹底成了無人踏足的禁地。送飯的婆子再不敢克扣，
卻只將冰冷的食盒遠(yuǎn)遠(yuǎn)放在門外石階上，如同丟棄穢物，連眼神都不敢與之相接。
每一道暗中窺視的目光，都帶著更深的忌憚和一種無聲的孤立，
將她隔絕在這座龐大府邸的邊緣。她毫不在意。每日除了取食盒，便只安靜地待在屋內(nèi)，
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枚溫涼的古玉。玉佩是鑰匙，那些混亂的、預(yù)示著未來的碎片，
在她刻意的引導(dǎo)下，正逐漸拼湊出更清晰的脈絡(luò)。她需要時(shí)間，
需要等待一個(gè)足夠沉重、能徹底撼動(dòng)王夫人根基的契機(jī)。而契機(jī)，往往伴隨著風(fēng)暴。
契機(jī)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也更猛烈。歲末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xì)碎的雪沫，抽打著窗欞，
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榮恩侯府卻燈火通明，暖意融融。今夜是老夫人的六十整壽，
闔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前院笙歌鼎沸，衣香鬢影。暖閣里，
老夫人穿著簇新的絳紫色萬壽紋錦襖，被一眾珠圍翠繞的兒孫和誥命夫人們簇?fù)碇?/p>
臉上帶著得體的笑意，眼神深處卻難掩一絲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病氣。林婉兒依舊在邊緣。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半舊襖裙，靜靜侍立在暖閣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一個(gè)沉默的背景。
她的目光，卻穿過滿堂笑語(yǔ)喧嘩，精準(zhǔn)地落在王夫人身上。王夫人今日打扮得格外雍容華貴，
寶藍(lán)色遍地金通袖襖襯得她氣色極佳。她言笑晏晏，親自捧著一盞熱氣騰騰的參湯，
款步走到老夫人榻前，聲音溫婉得能滴出水來：“母親，您操勞了一日，喝盞參湯定定神吧。
這是宮里賞下的上好人參，兒媳親自看著火候燉了兩個(gè)時(shí)辰呢?！彼鄄鬓D(zhuǎn)，
帶著恰到好處的恭順和關(guān)切，將青玉小碗捧到老夫人唇邊。暖閣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這母慈媳孝的一幕上。幾位誥命夫人低聲贊嘆：“侯夫人真是孝順，
事事親力親為。”“老夫人好福氣??！”老夫人臉上笑意加深，似乎頗為受用，剛要張口。
“老夫人！”一個(gè)清冷、甚至帶著一絲突兀尖銳的聲音，驟然劃破了這溫馨祥和的假象！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
齊刷刷投向聲音的源頭——那個(gè)角落里的、幾乎被遺忘的表姑娘，林婉兒！
她不知何時(shí)已上前一步，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
直直盯著王夫人手中的湯碗。王夫人捧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一僵，
眼底瞬間掠過一絲驚怒的寒芒，但臉上笑容絲毫未減，
反而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錯(cuò)愕和寬容：“婉兒？你這孩子，可是凍著了？一驚一乍的，
莫要驚擾了老夫人。”她語(yǔ)氣溫和，卻暗含警告。老夫人也微微蹙眉，
看向林婉兒的目光帶著不悅。林婉兒卻恍若未聞。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暖閣，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老夫人！
這湯……喝不得！”死寂！暖閣里落針可聞。連炭盆里銀霜炭燃燒的噼啪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驚愕、不解、審視、震怒……交織成一片詭異的死水。
王夫人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冰封般的森寒。
她猛地將湯碗頓在旁邊的紫檀小幾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脆響！湯汁濺出幾滴，
落在華貴的地毯上?！傲滞駜?！”王夫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
手指幾乎要戳到林婉兒鼻尖，“你放肆！竟敢在老夫人壽誕吉日，
當(dāng)著滿堂貴客的面妖言惑眾、詛咒尊長(zhǎng)？！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被魘住了！來人！
給我把這個(gè)瘋婦拖下去！”幾個(gè)膀大腰圓的仆婦立刻兇神惡煞地?fù)渖蟻?。“慢著?/p>
”老夫人疲憊卻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
她渾濁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王夫人強(qiáng)壓怒火的扭曲臉龐，又落在林婉兒那單薄卻挺直的脊背上。
方才林婉兒喊出那一聲時(shí)，她捕捉到了這丫頭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不，
更像是洞悉某種可怕真相后的悲憫？“你說這湯喝不得？”老夫人聲音沉沉，盯著林婉兒，
“為何？”林婉兒掙脫仆婦的鉗制，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她抬起頭，
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片燃燒的、近乎悲壯的火焰。她猛地抬手，指向那碗擱在幾上的參湯，
聲音因激動(dòng)而顫抖，卻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每個(gè)人的心上：“因?yàn)槟菧铩恿烁阶樱?/p>
”“附子”二字，如同兩顆冰錐，狠狠扎進(jìn)所有人的耳膜！暖閣里瞬間炸開了鍋！
驚呼聲、抽氣聲、不可置信的議論聲轟然響起！“附子？那可是劇毒??！”“天哪！
這……”“侯夫人她……怎么可能？！”王夫人的臉色在聽到“附子”二字的瞬間，
由震怒的鐵青驟然轉(zhuǎn)為慘白，仿佛全身的血色都被瞬間抽干！她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若非身后的趙嬤嬤眼疾手快扶住，幾乎要當(dāng)場(chǎng)癱倒。趙嬤嬤的臉色也瞬間灰敗如土，
扶著王夫人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昂f！血口噴人！”王夫人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母親！您別聽這賤人瘋言瘋語(yǔ)！
她是記恨兒媳管教，存心在您壽誕之日污蔑兒媳，攪亂闔府??！她定是瘋了！
”她轉(zhuǎn)向老夫人，涕淚橫流，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老夫人面沉如水，
渾濁的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她死死盯著那碗猶自冒著熱氣的參湯，
又看向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的林婉兒，再看向失態(tài)的王夫人。數(shù)十年的宅院沉浮告訴她，
這絕非空穴來風(fēng)！“去！”老夫人猛地一拍軟榻扶手，聲音帶著雷霆之怒，
“把李太醫(yī)給我請(qǐng)來！現(xiàn)在！立刻！”王夫人和趙嬤嬤聞言，如遭雷擊，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們。
暖閣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炭火偶爾爆裂的輕響和窗外越發(fā)凄厲的風(fēng)雪聲。老夫人面沉似水，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在王夫人煞白的臉、趙嬤嬤篩糠般抖動(dòng)的身體以及林婉兒跪得筆直的脊背上反復(fù)逡巡。
空氣凝滯得如同凍結(jié)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