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帕是被劍尖挑開的。冰冷的鋒刃貼著溫熱的皮膚,輕輕一蹭,
那方象征百年好合的赤色錦緞便飄然滑落,像一片驟然失了生命的枯葉,
委頓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上。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
映亮了蓋頭下那張驟然暴露在光影里的臉。很年輕。這是蕭令儀的第一印象。
甚至稱得上過分俊秀,鼻梁挺直,唇色是偏淡的櫻粉,下頜的線條收束得干凈利落。
只是臉色過于蒼白了些,像初冬新雪覆蓋下的玉,透著一股子易碎的冷意。他低垂著眼,
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彎小小的、馴順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爸x危?
”蕭令儀的聲音不高,帶著久居上位的慣常清冷,
在這被紅燭和暖香填塞得過于甜膩的新房里,像投入一池溫水中的碎冰。
她手中的劍并未收回,劍尖甚至向前遞了半寸,幾乎要觸到他因緊張而微微滑動的喉結。
那冰冷的金屬鋒芒,與他身上同樣鮮紅刺目的新郎喜服,形成了詭異又刺眼的對比。
青年聞聲,終于抬起了眼。燭光落進他眼里,映出的并非驚惶或屈辱,
而是一種近乎溫潤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極淡、極柔順的笑意。那笑意浮在表面,
如同精心描畫的面具,將底下所有的暗涌都遮蓋得嚴嚴實實。“是,郡主?!彼_口,
嗓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刻意壓低了,放柔了,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蜜糖,
順從地流淌出來,“從今日起,謝危便是郡主的…物件。全憑郡主吩咐?!薄拔锛眱蓚€字,
他說得極輕,卻咬得異常清晰,仿佛在舌尖反復研磨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自我貶低。
蕭令儀握著劍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她審視著他,目光銳利如鷹隼,
試圖穿透那層溫順的表象,攫取一絲一毫的偽飾或怨恨。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被強行從流民堆里拖出來,頂著“沖喜贅婿”這等屈辱的名頭,
塞進這金絲鳥籠般的鎮(zhèn)北王府,面對她此刻明晃晃的羞辱和劍鋒,竟能平靜如斯?
要么是傻透了,要么…就是心機深得可怕。她寧愿相信后者。這亂世,容不得天真。
劍尖終于緩緩撤回,發(fā)出一聲細微的金屬摩擦空氣的輕吟。蕭令儀轉身,背對著他,
將佩劍“嗆啷”一聲歸入掛在床頭的烏木鞘中。寬大的喜服袖擺拂過冰冷的劍鞘,
帶起一陣微不可聞的風?!坝涀∧愕谋痉??!彼穆曇艋謴土藨T常的冷硬,像裹著冰碴,
“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姓蕭。你,也一樣。安分守己,或許能活得長久些。”“是,郡主。
”身后傳來謝危溫順依舊的回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易察覺的沙啞疲憊,
“謝?!斢??!奔t燭高燒,映著滿室刺目的紅,卻透不出一絲暖意。
只有一種冰冷的、契約般的死寂,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日子像被凍結的溪流,表面平靜無波,
底下卻潛藏著刺骨的寒意,緩慢地侵蝕著一切。三個月,整整三個月,
謝危完美地扮演著他“物件”的角色。他住在她臥房外那間狹小的耳房里,
像一個沉默的影子。蕭令儀習慣了在清晨醒來時,
看到桌上溫著的、恰好入口的清粥小菜;習慣了在深夜批閱軍報疲乏時,
手邊無聲無息多出一盞溫度適宜的參茶;甚至習慣了在庭院中舞劍后,
轉身便能看到他捧著干凈的汗巾,低眉順眼地候在一旁。他做得滴水不漏,溫馴得無可挑剔,
仿佛生來便是為了伺候她而存在。他的存在感被刻意壓縮到最低,
像一個沒有情緒、沒有需求的精美擺件。只有在極偶爾的瞬間,
當蕭令儀因父王遠在邊關、戰(zhàn)事膠著的消息而心煩意亂,無意間瞥向他時,
才會捕捉到一絲極快、幾乎無法確認的異樣。那眼神,不是奴仆的恭順,
更像…某種在暗處耐心蟄伏的獸,在評估著爪下獵物最脆弱的頸項。這感覺讓她脊背發(fā)涼,
卻轉瞬即逝,快得讓她疑心是自己連日憂思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她捏了捏眉心,
將那份莫名的寒意驅散。一個沖喜的贅婿,一個仰她鼻息生存的流民,能翻起什么浪?
直到那個陰沉的午后。邊關的急報如同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鎮(zhèn)北王府的心臟——鎮(zhèn)北王蕭衍,她的父王,中了敵軍埋伏,身陷重圍,生死未卜!
消息是王府心腹侍衛(wèi)長拼死送回的,他渾身浴血,只來得及說出這幾個字,便氣絕身亡。
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蕭令儀。她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廊柱,
指尖用力到發(fā)白,才勉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眼前陣陣發(fā)黑。
父王…那個如山岳般巍峨、永遠是她依靠的父王…混亂和悲傷攫住了整個王府,人心惶惶。
蕭令儀強撐著精神,在議事廳召集僅存的幾位心腹幕僚,沙啞著嗓子安排善后和可能的營救。
焦灼的討論聲、壓抑的抽泣聲混雜在一起,廳內(nèi)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一陣尖銳的頭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顱內(nèi)攪動。蕭令儀痛苦地按住額角,
臉色比紙還白。貼身侍女秋棠見狀,立刻低聲道:“郡主,您該用藥了。您這頭痛的毛病,
可斷不得?!笔橇?,她這頭痛的宿疾,每到心緒劇烈動蕩時便會發(fā)作,痛楚難當。藥,
是府里老大夫開的方子,每日由小廚房精心煎制。謝?!@三個月,一直是他負責按時端來。
秋棠匆匆退下。片刻后,輕微的腳步聲停在議事廳側門。蕭令儀心煩意亂,并未抬眼,
只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放下。然而,
就在那碗熱氣氤氳、散發(fā)著濃郁藥味的青瓷碗被輕輕擱在離她手邊不遠的楠木花幾上時,
一陣極其微弱的風,裹挾著一縷幾乎難以分辨的、極其清冽又異常熟悉的氣味,
拂過她的鼻端。那氣味極淡,混雜在濃重的藥味里,如同游絲。
像初春時峭壁上最早融化的那一捧雪水,
帶著一絲凜冽的寒意;又像某種罕見的、只開在絕壁陰影里的毒花,初聞清幽,
細品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蕭令儀的心跳,在那一刻驟然漏跳了一拍!
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這味道…這味道她只在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那個曾在她父王帳下效力、后來卻因通敵叛國被秘密處決的軍醫(yī)!當年她隨父王巡視傷兵營,
那個軍醫(yī)為重傷的父王處理箭傷時,她就在旁邊!那軍醫(yī)身上,
就帶著這種獨特的、混合著“雪魄草”和“幽曇花”的詭異藥香!雪魄草極寒,幽曇花劇毒,
本是相克之物,卻被那叛徒以秘法調和,制成無色無味、能緩慢侵蝕心脈的奇毒!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蕭令儀猛地抬頭,
銳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向剛剛放下藥碗、正欲躬身退下的謝危!他低垂著頭,
側臉在廳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差事。
可就在他轉身的剎那,蕭令儀清晰地看到,他那只骨節(jié)分明、過分白皙的右手,
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在他自己深青色的衣袍下擺處,輕輕撣了一下。
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但在蕭令儀眼中,
這動作無異于驚雷炸響!她想起了這三個月來,
的、被歸咎于藥效的眩暈;想起了自己近來越發(fā)容易疲乏的身體;想起了謝危每次端藥來時,
那看似溫順、眼底深處卻毫無波瀾的平靜!是他!一定是他!那衣袍下擺撣去的,
根本不是什么灰塵,而是沾染的藥粉!是毒粉!滔天的怒火和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她,
燒盡了最后一絲理智!父王生死不明,王府風雨飄搖,而她身邊,
竟日日潛伏著一條偽裝成羔羊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對她下著毒手!“站??!
”蕭令儀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尖銳,猛地炸響在壓抑的議事廳里,
驚得所有幕僚和侍從都駭然抬頭。謝危的腳步頓住,緩緩轉過身。
他臉上依舊帶著那副溫順無辜的面具,眼神清澈,
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和詢問:“郡主?”蕭令儀霍然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
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她幾步?jīng)_到謝危面前,胸腔劇烈起伏,
眼中是淬了毒的恨意和冰冷的殺機。她沒有絲毫猶豫,右手快如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
帶著凌厲的勁風,狠狠抓向他深青色的衣襟!
“撕拉——”脆弱的布料在她盛怒之下不堪一擊,應聲而裂!一大片衣襟被粗暴地扯開,
露出他里面白色的中衣。就在那被撕裂的衣襟內(nèi)側,靠近胸口的位置,
幾點極其細微、近乎透明的淡黃色粉末,如同死神的印記,赫然粘附在深青色的布料纖維上!
那粉末的顏色和質地,與議事廳花幾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藥湯邊緣,沾染的零星藥漬,
如出一轍!鐵證如山!“你好大的狗膽!”蕭令儀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她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一巴掌摑在謝危的臉上!“啪!”清脆響亮的掌摑聲,在死寂的議事廳里回蕩,
震得所有人心頭一顫。謝危被打得臉猛地偏向一邊,
白皙的臉頰上瞬間浮起一個清晰無比的五指紅痕。他維持著偏頭的姿勢,沒有立刻轉回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息。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回了臉。臉頰上的紅痕刺目驚心,
嘴角甚至滲出了一絲極淡的血線。可他那雙眼睛…方才的溫順、茫然、清澈,
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薄霧,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的幽暗。
那里面翻涌著濃稠的、幾乎化為實質的陰鷙和瘋狂,像暴風雨來臨前最沉郁的墨海。
他不再掩飾,或者說,無需再掩飾了。他抬手,
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擦去嘴角那縷微不足道的血跡。動作優(yōu)雅,
卻透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就在蕭令儀被那眼神看得心底發(fā)寒,
下意識想要后退一步時,謝危動了!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應!
如同鬼魅般欺身而上!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攫住了蕭令儀的手腕,
猛地將她向前一拽!天旋地轉!蕭令儀甚至來不及驚呼,
整個人就被一股無法抗衡的力道狠狠摜壓在冰冷的、堅硬的議事廳楠木圓柱上!
后背撞得生疼,眼前金星亂冒。緊接著,一只冰冷得如同毒蛇般的手,帶著鐵箍般的力量,
猛地扼住了她纖細脆弱的脖頸!窒息感瞬間襲來!“呃…放…開…”蕭令儀奮力掙扎,
雙手徒勞地去掰那只鐵鉗般的手,雙腳無助地踢蹬,卻撼動不了分毫。
肺里的空氣被急速抽離,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是自己心臟瘋狂擂動的轟鳴和血液奔流的咆哮。
謝危的臉近在咫尺,他那雙幽暗得如同深淵的眸子,
清晰地倒映出她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面容。他俯下身,
溫熱的、帶著一絲血腥氣的呼吸拂過她耳畔,聲音低沉、輕柔,卻字字如冰錐,
狠狠鑿進她的耳膜和心臟:“姐姐…”他喚得親昵,語氣卻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你的命…很貴重的…”扼住脖頸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又收攏了一分。
蕭令儀眼前徹底陷入一片絕望的黑暗,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飄搖欲滅。
“…只能由我…”他貼得更近,唇幾乎要觸碰到她因缺氧而冰涼的耳垂,那輕柔的語調里,
裹挾著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瘋狂占有欲和毀滅欲,“…親手來收?!薄翱ぁぶ?!
”侍女秋棠撕心裂肺的尖叫終于刺破了死寂,帶著哭腔和不顧一切的勇氣沖了過來,
“放開郡主!”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瞬間驚醒了被眼前劇變駭?shù)没觑w魄散的幕僚和侍從們。短暫的死寂被打破,
廳內(nèi)頓時炸開了鍋!“保護郡主!”“快!拿下他!”“反了!反了天了!
”刀劍出鞘的嗆啷聲、紛亂的腳步聲、驚恐的呼喊聲混雜在一起。
幾名反應稍快的王府侍衛(wèi)終于從驚駭中回神,拔出兵刃,
怒吼著撲向如同惡鬼般扼住郡主的謝危。冰冷的殺氣和兵刃破空聲從背后襲來。
扼在脖頸上的力道驟然一松!
新鮮的、帶著塵埃和恐慌氣息的空氣猛地涌入蕭令儀灼痛的肺腑,她劇烈地嗆咳起來,
身體順著冰冷的柱子滑落,癱軟在地。眼前依舊發(fā)黑,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只能模糊地看到幾道持刀的人影正與那個深青色的身影纏斗在一起。謝危的身手,
快得如同鬼魅,飄忽不定。他并未與侍衛(wèi)硬拼,
只是憑借著詭異的身法在刀光劍影中游走閃避,每一次都險之又險地避開致命的攻擊。
他的目標,似乎并非戀戰(zhàn)?;靵y中,他幽深如潭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影,
精準地、冰冷地釘在癱軟在地、狼狽喘息的蕭令儀身上。那眼神,
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仿佛在欣賞獵物垂死掙扎的漠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看好你的命,姐姐。”他低沉的聲音穿過混亂的打斗聲,清晰地傳入蕭令儀耳中,
如同毒蛇的嘶鳴,“它…是我的。”話音未落,他猛地揚手,
一道刺目的白光從他袖中激射而出!“小心暗器!”有人驚駭大叫。
圍攻的侍衛(wèi)下意識地閃避格擋。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謝危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
猛地撞碎了議事廳側面一扇緊閉的雕花木窗!“嘩啦——哐當!”木屑與琉璃碎片四濺紛飛!
深青色的身影在眾人驚怒交加的目光中,如同大鳥般投入窗外濃重的暮色里,幾個起落,
便消失在王府連綿的屋脊和漸起的夜霧之中,再無蹤跡。只留下議事廳內(nèi)一片狼藉,
驚魂未定的眾人,
癱坐在地、頸間指痕刺目、劇烈咳嗽喘息、眼中交織著劫后余生的恐懼和滔天恨意的蕭令儀。
“搜!給我搜!”她扶著柱子,掙扎著想要站起,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淬著血和毒,
“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抓回來!我要…親手剮了他!”夜,
深得像潑了墨。鎮(zhèn)北王府卻如同被捅破的蟻穴,徹底沸騰起來?;鸢训墓饬了浩坪诎?,
鎧甲和兵刃的碰撞聲、急促的腳步聲、搜捕的呼喝聲,在偌大的府邸各處此起彼伏,
驚飛了棲息的寒鴉。蕭令儀裹著厚重的狐裘,獨自站在父王書房外的回廊下,
遠離了那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喧囂。她頸間的淤痕在冰冷空氣中隱隱作痛,
時刻提醒著她剛才那瀕死的窒息和刻骨的屈辱。寒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比這北地的夜風更刺骨。她需要靜一靜。需要想想父王,想想這風雨飄搖的王府,
想想那個潛伏在她身邊、心如蛇蝎的謝危。書房里,有父王的氣息,有他慣用的墨香,
有他批閱過的軍報,有他…留下的一切。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她推開沉重的書房門。里面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勾勒著書架和桌案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墨香和淡淡的檀木氣息。
她走到父王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疲憊地坐下,將臉埋進冰冷的手掌里。父王…您在哪里?
女兒…好怕…指尖無意間觸碰到書案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凸起。
那是父王存放最機密信件的地方。蕭令儀心中一動,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父王出事前,
是否留下過什么?關于邊關?關于…可能的叛徒?她摸索著,
憑借記憶打開了那個精巧的機關。暗格無聲滑開。里面沒有預想中的軍報或密信,
只有一樣東西——一枚玉佩。一枚通體瑩白、觸手生溫的羊脂玉佩。玉質極好,
在微弱的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玉佩的樣式很特別,不是常見的龍鳳呈祥或如意祥云,
而是一只振翅欲飛、線條極為凌厲孤傲的鷹隼,鷹眼的位置,
鑲嵌著兩點細小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紅瑪瑙,在黑暗中幽幽發(fā)亮。蕭令儀的心猛地一沉!
這玉佩…她從未見過父王佩戴!它為何會被如此珍重地藏在此處?
她下意識地將玉佩翻轉過來。玉佩的背面,靠近系繩孔的地方,赫然刻著一個字!
一個凌厲的、仿佛帶著金戈鐵馬殺伐之氣的篆體字——“?!?!謝危的“危”!
嗡——蕭令儀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死死攥住那塊冰冷的玉佩,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指尖的冰涼一直蔓延到心臟。
謝危!又是謝危!父王貼身收藏著刻有“?!弊值挠衽?!這代表著什么?是信物?
是某種契約?還是…不祥的預兆?父王被困,是否與這個謝危有關?他潛入王府,
處心積慮接近自己,下毒…這一切,難道都是針對父王的陰謀?!
巨大的恐懼和混亂瞬間攫住了她。父王生死未卜,王府內(nèi)憂外患,而那個毒蛇般的少年,
不僅想要她的命,更可能…是害了父王的元兇之一!“報——!郡主!不好了!
”一個渾身浴血、盔甲殘破的斥候,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進了書房外的庭院,
嘶啞的喊聲帶著哭腔和極致的驚恐,穿透了夜色的死寂,“王爺…王爺他…戰(zhàn)死沙場了!
”轟?。∫坏罒o聲的驚雷在蕭令儀腦中炸開!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
若非及時扶住了冰冷的書案邊緣,幾乎就要栽倒在地。
手中的玉佩“啪嗒”一聲掉落在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在死寂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戰(zhàn)…死?
那個如山岳般屹立不倒、永遠是她最堅實依靠的父王…死了?“尸…尸身呢?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嘶啞得不像她自己的,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被…被敵軍搶走了!
連…連同王爺?shù)膸浻『汀唾N身佩刀…”斥候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只…只搶回來這個…”他顫抖著,沾滿血污和泥濘的手,高高捧起一樣東西。
蕭令儀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那件物品上。那是一塊玉佩。
同樣瑩白溫潤的羊脂白玉。同樣凌厲孤傲的鷹隼圖騰。
同樣在鷹眼處鑲嵌著兩點深紅如血的瑪瑙。與剛剛從父王暗格里掉出來的那塊,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qū)別是,斥候手中這塊,系繩斷裂,玉身上沾滿了暗紅的、已然凝固的…血跡!
父王的血!冰冷的絕望如同萬丈冰淵,瞬間將蕭令儀徹底吞沒。父王死了。尸骨無存。
只留下這枚染血的玉佩,和暗格里那枚刻著“?!弊值挠衽濉x危!謝危??!
這個名字如同淬了劇毒的詛咒,狠狠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滔天的恨意和極致的悲痛瞬間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化作焚盡一切的烈焰!“謝——?!?!
”一聲凄厲得如同杜鵑泣血的嘶喊,從她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恨意,
撕裂了鎮(zhèn)北王府死寂的夜空!---蕭令儀徹底瘋了。不,或許比瘋更可怕。
那是一種被極致的仇恨和悲痛淬煉過的、冰冷到極致的清醒。
她像一柄徹底出鞘、飲血方休的利劍。王府的私庫被打開,白花花的銀子流水般撒出去,
雇傭最兇悍的亡命之徒,買斷最隱秘的江湖消息,目標只有一個——謝危的人頭!
王府的侍衛(wèi)力量被空前調動起來,精銳盡出,
像梳子一樣一遍遍梳理著王城及其周邊的每一寸土地。通緝令上謝危的畫像貼滿了大街小巷,
懸賞的金額高得足以讓任何人瘋狂。蕭令儀親自坐鎮(zhèn),晝夜不息,
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和永不熄滅的復仇之火。線索,斷斷續(xù)續(xù),如同蛛網(wǎng)。
有獵戶說在城西斷魂崖附近的密林里見過一個形容狼狽、但眼神異常銳利的少年。
有更夫說曾在深夜看到一道快如鬼魅的影子掠過城南荒廢的義莊屋頂。零零碎碎,
指向同一個方向——城西,斷魂崖。那里山勢險峻,密林叢生,崖下是奔騰咆哮的滄瀾江,
歷來是亡命徒藏身的絕地,也埋葬過無數(shù)追捕者和逃亡者的尸骨。蕭令儀親自帶隊。
她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玄色勁裝,長發(fā)高高束起,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
只有眼底深處燃燒的、冰冷的火焰。數(shù)十名王府精銳侍衛(wèi)和重金聘請的江湖好手,
悄無聲息地包圍了斷魂崖附近的山林。搜捕持續(xù)了三天兩夜。
如同在巨大的迷宮中與一個狡猾的影子捉迷藏。謝危似乎對這片地形了如指掌,
總能險之又險地避開圍堵,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跡,將追兵引向歧路。
疲憊和焦躁開始在隊伍中蔓延。第三天黃昏,殘陽如血,
將斷魂崖猙獰的輪廓染上一層凄厲的金紅。
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獵手指著前方一片被踩踏過的、沾著新鮮泥土的灌木叢,低聲道:“郡主,
看!剛過去不久!往崖邊去了!”蕭令儀的心臟猛地一縮!眼中寒光暴漲!“追!
”她率先沖了出去,身形如電,玄色的衣袂在黃昏的山風中獵獵作響,
如同一只撲向獵物的復仇之鷹。身后的侍衛(wèi)們緊隨而上。穿過一片亂石嶙峋的坡地,
前方豁然開朗。斷魂崖猙獰的崖口就在眼前!崖邊怪石突兀,勁風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
腳下是深不見底、霧氣彌漫的深淵,隱隱傳來滄瀾江沉悶如雷的咆哮。
就在崖邊一塊向外突出的、形如鷹嘴的巨石之上,背對著他們,站著一個深青色的身影。
殘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孤絕的輪廓。
山風卷起他破碎的衣擺和凌亂的黑發(fā),仿佛隨時要將他吹下那萬丈深淵。是謝危!
蕭令儀在離他三丈遠的地方猛地停住腳步,抬手示意身后眾人止步。所有的侍衛(wèi)立刻分散開,
刀劍出鞘,弓弩上弦,冰冷的殺氣瞬間鎖定了崖邊那個孤影。“謝危!
”蕭令儀的聲音如同浸透了冰渣,在山風中清晰地響起,帶著刻骨的恨意,
“你…無路可逃了!”崖邊的身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了過來。
依舊是那張過分俊秀的臉,只是比三個月前更加蒼白瘦削,
臉頰上那道被她掌摑留下的紅痕早已消失,只余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然而,
他看向蕭令儀的眼神,卻再無半分溫順偽裝。那是一種極致的疲憊之下,
翻涌著濃烈得化不開的復雜情緒。痛苦、掙扎、一絲絕望,
還有…一種蕭令儀無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他的目光,
穿透冰冷的空氣,直直地釘在她臉上,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姐姐…”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干澀,被山風吹得有些破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他喚得那么自然,
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下毒、扼殺、背叛和血海深仇?!啊憔瓦@么…恨我入骨?”“恨?
”蕭令儀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眼中的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射出來,將他燒成灰燼!“你下毒害我,害我父王!
你害他尸骨無存!謝危,我恨不得食你肉,寢你皮!將你挫骨揚灰!
”她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擲向他?!澳愀竿??”謝危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