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謝的!給老子爬過來!”我的聲音裹著火氣,差點把房梁上那點積年的灰都給震下來。
手里攥著那張薄薄的紙,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上面墨跡未干的消息,活像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我眼窩子里——我花十萬兩雪花銀買回來的贅婿謝綏,
那個平日里低眉順眼、我咳嗽一聲他都能抖三抖的玩意兒,竟然是“江湖風(fēng)媒”的總瓢把子!
十萬兩?。蛸I下三條街的鋪面了!就買了這么個玩意兒?表面乖得像只鵪鶉,
背地里當(dāng)長舌婦頭子,專嚼我秦家的舌根?“夫…夫人?”謝綏的聲音從書房門口飄進來,
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像只剛踩到滾燙灶臺的貓爪子。他磨磨蹭蹭地挪進來,
一身素凈的青布衫子,襯得那張臉愈發(fā)清俊無辜,尤其那雙眼睛,濕漉漉的,
像是江南清晨剛起的水霧,看人時總帶著點怯生生的討好,
活脫脫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的小狗崽。這副樣子,騙了我整整一年!整整一年!
我“啪”地將那張紙拍在黃花梨的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狼毫筆都跳了跳:“‘江湖風(fēng)媒’?
謝大當(dāng)家?好得很嘛!”我逼近一步,
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清冽的、像是雨后竹林般的氣息,此刻卻只讓我覺得刺鼻,
“天天窩在‘一品香’茶館里,唾沫星子橫飛,
編排你家夫人我如何河?xùn)|獅吼、如何逼得你跪算盤,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嗯?
”謝綏那張俊臉“唰”地白了,血色褪得干干凈凈。他眼睫飛快地顫動,嘴唇哆嗦著,
視線慌亂地在我盛怒的臉和那張要命的紙上來回掃,最后定格在我拍在案上的手。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怯生生的“小狗”眼神瞬間凝固,
像是精美的琉璃罩子猛地被敲裂了一條縫,底下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我抓不住。
“夫…夫人息怒,”他聲音發(fā)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干澀,試圖揚起一個討好的笑,
嘴角卻僵硬得像是凍住了,
“那個…那個都是…都是生意需要…場面話…當(dāng)不得真…”“場面話?”我氣極反笑,
抄起桌上那本厚厚的賬冊就朝他砸過去,“場面話能讓你把老子說成母夜叉?
場面話能讓你把咱家床笫間那點破事都抖摟出去?謝綏,你當(dāng)我是瓜娃子(傻子)嗦(嗎)?
”賬冊沒砸中,他下意識地偏頭躲開了,動作快得不像他平日里那副溫吞樣子。
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眼神里那點強裝的無辜徹底崩碎,
只剩下赤裸裸的慌亂和急于辯解的無措?!安皇堑模》蛉?,
你聽我解釋…”“解釋個鏟鏟(屁)!”我怒火攻心,懶得再跟他廢話,
一把揪住他青布衫子的前襟。這料子看著樸素,入手卻冰涼滑韌,絕非普通貨色。
我拽著他就往外拖,“走!老子今天就要去‘一品香’當(dāng)場聽你說書!看你這張巧嘴,
還能編出啥子花來!”“一品香”茶館里,人聲鼎沸得像個燒開了的火鍋。
茶香、汗味、瓜子皮混在一起,空氣渾濁得能擰出油來。正中央那個搭起來的小臺子上,
一個戴著滑稽猴兒面具的說書人,正講得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啊形豢垂倌略趺粗??
”那說書人聲音拔得老高,刻意壓著嗓子,帶著一種市井特有的油滑和夸張,偏偏那調(diào)子,
那骨子里的韻律感,鉆進我耳朵里,熟悉得讓我頭皮發(fā)麻,像根燒紅的針直直扎進太陽穴。
“就聽那秦家后院里,‘哐當(dāng)’一聲脆響!嘿,準是咱那可憐的謝郎君,
又把夫人心愛的翡翠鐲子給摔嘍!緊接著就是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河?xùn)|獅吼——‘謝綏!
你個挨千刀的!給老子滾過來跪好!’嘖嘖嘖,那聲氣兒,房梁上的灰都震下來三斤!
”底下哄堂大笑,拍桌子跺腳的,瓜子殼花生皮飛得滿場都是?!皩?!就是這個味兒!
”有人拍著大腿狂笑?!爸x兄不容易啊!”另一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
“秦夫人真乃吾輩楷模!”還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瞎起哄。我拉著謝綏,
像艘破冰船似的強行擠開密密匝匝看熱鬧的人群。越往里擠,那說書人的聲音就越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謝綏被我死死攥著手腕,
我能感覺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掌心一片冰涼濕滑,全是冷汗。他低著頭,
恨不得把臉埋進胸口,露出的脖頸后一片慘白?!啊f時遲那時快!
”那猴臉說書人猛地一拍驚堂木,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滿堂一靜,“只見咱們謝郎君,
‘噗通’一聲,那叫一個干脆利落,當(dāng)場就給跪了!動作快得,
連地上的算盤珠子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嘴里還連聲告饒:‘夫人息怒!小的錯了!小的這就跪!
跪穿它!’嘿!這份眼力見兒,這份滑跪的功力,真真是…求生欲拉滿吶!”他拖長了調(diào)子,
語氣里充滿了促狹的揶揄。“哈哈哈哈!”整個茶館再次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狂笑,
幾乎要把屋頂掀翻??諝饫飶浡环N快活的、看人出丑的惡意。夠了!
一股邪火“噌”地沖上我的天靈蓋,燒得我眼前發(fā)紅,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理智,
什么體面,全都去他娘的!我猛地松開謝綏的手,像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
兩步就沖到臺子前,雙手抓住那張油光發(fā)亮的紅木八仙桌邊緣,腰腹發(fā)力,
怒吼出聲:“笑你媽賣麻花(笑個屁)!”“哐啷——嘩啦——!
”積蓄了十二分力氣的雙臂猛地一掀!
沉重的八仙桌連同上面亂七八糟的茶壺、茶杯、驚堂木、果盤,像遭遇了一場小型地震,
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瞬間側(cè)翻傾覆!滾燙的茶水、碎裂的瓷片、瓜果點心如同天女散花,
四濺飛射!滾燙的水珠濺到前排看客的臉上,立刻引來一片驚叫和怒罵?!鞍?!
燙死老子了!”“哪個龜兒子掀桌子?!”“搞啥子名堂?!
”整個茶館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鼎沸的人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
驚愕的、茫然的、憤怒的,全都像探照燈一樣,“唰”地聚焦在我身上,
還有我身后那個僵立當(dāng)場、面無人色的贅婿身上。
臺上的猴臉說書人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面具后面那雙眼睛瞪得溜圓,
直勾勾地看著我,嘴巴微張著,保持著剛才唾沫橫飛的滑稽姿勢,像個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整個“一品香”。我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目光如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向臺上那個戴著滑稽面具的身影。怒火燒得我喉嚨發(fā)干,
聲音卻異常冰冷清晰,一字一頓,帶著山城特有的潑辣勁兒,砸向那凝固的猴臉:“謝、綏!
你編排老子編排得很安逸(很爽)是不是?嗯?母老虎?河?xùn)|獅?跪算盤?求生欲?
”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寂靜的湖面上。那猴臉面具后的身影,肉眼可見地劇烈一抖。
剛才還口若懸河、神氣活現(xiàn)的說書人,此刻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肩膀瞬間垮塌下去。
他猛地抬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刷拉”一下扯掉了臉上的猴臉面具!面具下露出的,
正是謝綏那張清俊卻此刻慘白如紙、寫滿了驚恐和狼狽的臉。額角的汗水匯成小溪流,
順著鬢角往下淌。他那雙平日里像蒙著江南水霧般朦朧無辜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
瞳孔因為極度的驚嚇而緊縮著,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盛怒扭曲的面容,
還有一絲……徹底玩脫了的絕望?“姐…姐姐…”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發(fā)出的聲音又干又澀,帶著明顯的顫抖,完全沒了剛才說書時的半分油滑,
只剩下?lián)u尾乞憐般的可憐巴巴,
“我…我錯了…真的錯了…”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想從一片狼藉的臺上爬下來,
動作笨拙又慌張,差點被自己絆倒,“我…我這就回家…跪…跪算盤…跪榴蓮殼也行!
姐姐別氣了…氣大傷身…”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告饒,一邊試圖朝我挪過來,
眼神里全是討好和驚懼,活像一只闖了潑天大禍、生怕被主人當(dāng)場打死的小狗?!肮蛄裆彋??
”我看著他這副慫樣,心里那股邪火不但沒消,反而燒得更旺了,
還夾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我抱著胳膊,冷笑一聲,聲音不大,
卻像冰渣子一樣刮過死寂的空氣,“謝綏,你當(dāng)老子是瓜娃子(傻子)?
你那些‘生意需要’的‘場面話’,怕不是連你家祖墳埋在哪座山都敢編出來賣錢吧?
”他的臉更白了,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眼神里越來越濃的恐慌?!昂撸?/p>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懶得再多看他一眼。
身后傳來他帶著哭腔的、急切又慌亂的喊聲:“姐姐!等等我!姐姐!”茶館里死寂過后,
是嗡嗡嗡的、壓低了卻無比興奮的議論聲浪,像無數(shù)只蒼蠅在耳邊振翅?!拔业奶欤?/p>
真是秦夫人!”“抓現(xiàn)行了!哈哈哈!”“謝郎君這下慘了…”“嘖,有好戲看咯!
”謝綏手忙腳亂地撥開人群追上來,腳步踉蹌,青布衫子的下擺沾滿了茶漬和點心渣,
狼狽不堪。他追到我身邊,試圖伸手來拉我的袖子,被我狠狠甩開。
“姐姐…別生氣了好不好?”他聲音軟得能滴出水,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一路都在我耳邊嗡嗡,“我保證,再也不瞎編了!我回去就把‘江湖風(fēng)媒’的牌子砸了!
關(guān)門!徹底關(guān)門!以后我就專心在家給姐姐端茶倒水、捏肩捶腿,姐姐讓我往東,
我絕不往西瞄一眼!真的!我發(fā)誓!”他賭咒發(fā)誓,指天畫地,那張俊臉皺成一團,
可憐兮兮到了極點。我冷著臉,一言不發(fā),腳下生風(fēng),
只想趕緊離開這個讓我丟盡了臉面的地方。心里那團亂麻卻越纏越緊:這混蛋,
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十萬兩買了個什么玩意兒?回到家,謝綏果然說到做到,
乖得像個鵪鶉。端茶遞水,噓寒問暖,眼神濕漉漉的,帶著十二萬分的討好和小心翼翼。
他甚至真的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布滿尖刺的木質(zhì)搓衣板(顯然早有準備),二話不說,
“噗通”一聲就跪了上去,腰板挺得筆直,仰著臉看我,眼神誠懇得能擰出水來。“姐姐,
我跪著,你消消氣?!彼曇舴诺糜州p又軟,帶著點委屈的鼻音。我冷眼看著他表演,
心里那點被當(dāng)眾羞辱的怒火,在他這副低到塵埃里的姿態(tài)面前,奇異地消融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荒謬。十萬兩銀子,就買回這么個活寶?
江湖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情報頭子,在我面前慫得像個面團?“行了行了,少給老子來這套!
”我煩躁地揮揮手,看著他膝蓋下那刺眼的搓衣板尖刺,終究還是心軟了一瞬,“起來!
看著就煩!”他眼睛一亮,像得了特赦令,麻溜地爬起來,
膝蓋上果然留下了幾個深深的紅印子。他湊過來,帶著一身清冽的竹葉氣息,
想給我捏肩膀:“姐姐最好了!”“滾遠點!”我拍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賬本看完了?鋪子里的新貨單子核對了?再讓老子發(fā)現(xiàn)你偷懶去茶館嚼舌根,腿給你打斷!
”“是是是!遵命!夫人!”他立刻立正站好,一臉嚴肅,轉(zhuǎn)身就朝書房跑,那背影,
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輕快。我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這日子,
真是雞飛狗跳。攤上這么個能作妖、又會裝乖的贅婿,也不知是福是禍。不過,
看他剛才那慫樣……哼,諒他也不敢再搞什么幺蛾子。然而,
我顯然低估了謝綏“搞事情”的能力,也低估了命運的荒誕程度。一個月后,邊境摩擦加劇,
朝廷與北狄的談判迫在眉睫。秦家作為西南最大的商行,掌握著通往西域的關(guān)鍵商道,
自然也收到了朝廷的征召,需派代表參與談判,提供物資轉(zhuǎn)運和情報支持。
作為秦家的掌舵人,我責(zé)無旁貸。談判地點設(shè)在邊境重鎮(zhèn)“雁回關(guān)”的守備府。
氣氛肅殺得如同冰封的荒原。厚重的織錦地毯吸走了腳步聲,
卻吸不走那份沉甸甸的、劍拔弩張的緊繃感。檀木長桌兩側(cè),壁壘分明。
一邊是大胤的談判使團,紫袍玉帶,神色凝重,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沉默。另一邊,
則是北狄使臣,穿著厚重的皮裘,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草原特有的粗糲和毫不掩飾的侵略性。我坐在大胤使團的下首位置,
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描繪著纏枝蓮紋的青瓷茶杯上,
心思卻全在即將開始的唇槍舌劍上。秦家的商隊被卡在關(guān)外,每一日都是巨大的損失,
這場談判,至關(guān)重要。沉重的雕花木門被兩名披甲衛(wèi)士緩緩?fù)崎_,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
北狄使團的首領(lǐng)到了。一股凜冽的、仿佛帶著塞外冰雪氣息的風(fēng)隨著敞開的門卷入廳堂,
吹得人衣袂微動。我下意識地抬了下眼。只一眼。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剎那,轟然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個瞬間,凍結(jié)成冰!門口逆光走進來的人,身形挺拔如孤峭的雪峰。
一身玄黑繡金的北狄王族服飾,華貴而冷硬,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冷白。
墨色的長發(fā)用一枚造型古樸的墨玉冠束起,露出飽滿的額頭和凌厲的眉骨。那張臉…那張臉!
清俊的輪廓依舊,只是褪去了所有屬于“謝綏”的溫軟、怯懦和討好。
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寒霜,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
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漠視一切的冰冷和屬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威壓。
仿佛他踏足的不是談判廳,而是屬于他的獵場。是他!
那個天天在我面前裝乖賣慘、跪搓衣板的謝綏!此刻,卻是北狄使團的首領(lǐng)!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欺騙的怒火,如同兩股洶涌的巖漿,瞬間在我胸腔里猛烈撞擊、爆炸!
腦子里嗡嗡作響,眼前甚至有一瞬間的發(fā)黑。我死死攥緊了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才勉強讓我維持住臉上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平靜。
他顯然也看到了我。那雙冰封的、毫無情緒的眸子,在掃過我臉龐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像平靜的湖面驟然投入巨石!那層堅固的寒冰面具,出現(xiàn)了清晰的、無法掩飾的裂痕!
一絲極其罕見的慌亂,如同受驚的魚,飛快地掠過他眼底深處,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腳下似乎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拒人千里的冰冷步伐,
走到北狄使團的主位,姿態(tài)冷硬地坐下。整個談判過程,于我而言,
成了一場漫長而酷烈的凌遲。我強迫自己把視線釘在面前攤開的文書上,
耳朵卻不受控制地捕捉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低沉而略帶異族腔調(diào)、充滿權(quán)威感的嗓音,闡述著北狄的條件。
每一個字都清晰、冰冷、不容辯駁,帶著一種天生的掌控力,
與在我面前那個軟糯討好的“謝綏”判若云泥!“大胤需開放云州、涼州三處互市,
關(guān)稅減半。”“秦氏商行需讓出西行商道三成利,交由我北狄商隊管理?!薄皻q幣,
白銀五十萬兩,絹十萬匹?!北涞臈l件一條條拋出,砸在寂靜的廳堂里,
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錐,一下下鑿穿我搖搖欲墜的理智。
什么乖巧贅婿,什么江湖風(fēng)媒,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這混蛋,他竟然是敵國的皇子!
他潛伏在我身邊一年,處心積慮,圖的到底是什么?秦家的家產(chǎn)?西南的商路?
還是大胤的邊防情報?!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剛才的怒火更甚。
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后背滲出的冷汗,黏膩地貼在里衣上。談判桌上的交鋒激烈而枯燥,
充滿了機鋒和算計。我像個提線木偶般坐在那里,靈魂卻早已出竅。直到一個時辰后,
談判陷入僵局,雙方宣布暫時休會。守備府后堂的庭院里,積雪未融,
幾株寒梅在冷風(fēng)中瑟縮著綻放,吐出幾縷幽香。我獨自站在廊下,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試圖用冰冷的空氣平息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憤怒和冰冷。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我沒有回頭。
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竹葉混合著冰雪的氣息,無聲地靠近。停在我身后三尺之外。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終于,他開口了。
不再是談判桌上那種威嚴冰冷的異族腔調(diào),而是恢復(fù)了我最熟悉的那種清潤嗓音,只是此刻,
那聲音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干澀和……近乎卑微的懇切?!胺蛉恕?他喚了一聲,
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像一道閃電,
積蓄了一整場談判的怒火、屈辱、被欺騙的痛楚,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我揚起手,
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張曾讓我無數(shù)次心軟、此刻卻寫滿了陌生與欺騙的俊臉,
狠狠扇了過去!“啪——!”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寂靜的后院中,如同驚雷般炸響!
力道之大,打得我自己的手掌都陣陣發(fā)麻。謝綏被我打得臉猛地偏向一側(cè)。白皙的臉頰上,
迅速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鮮紅的五指印。他保持著偏頭的姿勢,一動不動,長長的眼睫垂著,
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風(fēng)卷著幾片殘雪,在我們之間打著旋兒。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正面對著我。臉頰上的紅痕刺目驚心。他抬起手,
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紅腫的地方,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
然后,他抬眼看向我。那雙總是含情帶怯、或是裝滿了無辜的漂亮眼睛,
此刻像被擊碎的琉璃,里面所有的冰冷偽裝都徹底崩塌,
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慌亂和……深入骨髓的痛楚?那眼神脆弱得不堪一擊,
仿佛剛才那一巴掌打碎的不是他的面具,而是他整個支撐的骨架?!胺蛉恕?他再次開口,
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顫抖,
“我…我是北狄王庭第七子,耶律綏。幼年因?qū)m廷傾軋,流落大胤…遇到夫人時,身份未明,
不敢…也不能言明…” 他試圖解釋,語速急促,眼神緊緊鎖著我,里面充滿了祈求,
祈求一絲理解和寬宥。“呵…” 我看著他這副樣子,
聽著這意料之中又無比刺耳的身份揭露,只覺得一股寒氣夾雜著滔天的怒火直沖天靈蓋,
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絞痛。我扯了扯嘴角,發(fā)出一聲極盡嘲諷的冷笑,
打斷了他蒼白無力的辯解?!盎首??耶律綏?”我的聲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凌,一字一句,
清晰地砸在他臉上,“身份尊貴得很嘛!難怪看不上我那十萬兩銀子買來的贅婿身份?
”我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著他那雙寫滿了慌亂和痛楚的眼睛,
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帶著刻骨恨意的弧度:“好,很好!身份尊貴的七皇子殿下,
那你現(xiàn)在能不能解釋一下——”我猛地伸出手,快如閃電,在他完全來不及反應(yīng)之際,
狠狠抓住了他左臂的衣袖!布料在巨大的力量下發(fā)出“刺啦”一聲裂帛般的脆響!
玄黑繡金的華麗錦緞袖管,被我粗暴地撕開一道大口子!
他左臂上臂的肌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那里,靠近肩頭的位置,
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無比的、深陷皮肉的陳年舊疤——一個完整的、小巧的、屬于人類的齒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寒風(fēng)卷著雪沫,呼嘯著穿過庭院,吹得廊下的燈籠瘋狂搖晃,
光影在我和他之間劇烈地明滅跳動。謝綏的身體在我撕開他袖管、露出那個牙印的瞬間,
驟然僵硬!如同一座被瞬間冰封的石雕。
他臉上那強裝的鎮(zhèn)定、那卑微的祈求、那被打后的痛楚,所有表情都在這一剎那凝固、碎裂,
然后被一種純粹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驚駭所取代!他猛地低頭,
看向自己左臂上那個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無比熟悉的疤痕。那眼神,活像見了鬼!
瞳孔緊縮到極致,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難以置信和……世界末日般的崩塌感。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跟隨了自己十幾年的疤痕,又像是被這個疤痕狠狠刺穿了靈魂。
他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小范圍的瑟縮,
而是從肩膀到指尖都在無法控制地篩糠般抖動。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我,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此刻血色盡褪,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翕動了數(shù)次,
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姐…姐姐…你…你…”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無處遁形的絕望,“這個…這個馬甲…你…你也…扒?
!”最后那個“扒”字,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崩潰。他看著我,
眼神里再也沒有了任何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墜入萬丈深淵般的驚惶和哀求。那眼神,
比雪還冷,比刀還利,直直刺進我心底最深處那個塵封了十五年的角落。
十五年前的那個冬天,大雪封山,比今年更冷,更絕望。我才十歲,
跟著父親的商隊穿越北境的“鬼哭峽”。那地方,山勢險惡得如同巨獸的獠牙,
終年云霧繚繞,是出了名的土匪窩和迷魂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
像白色的巨獸吞沒了整個峽谷??耧L(fēng)卷著鵝毛大雪,打得人睜不開眼,冰冷刺骨,
仿佛連血液都要凍僵。商隊被沖散了,
我和幾個護衛(wèi)在能見度不足一尺的狂風(fēng)暴雪中徹底迷失了方向。黑暗,刺骨的寒冷,
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是風(fēng)聲還是狼嚎的凄厲聲響,交織成一張巨大的恐懼之網(wǎng),
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護衛(wèi)們一個個倒下,最終只剩下我,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在齊膝深的積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我筋疲力盡,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這片白色地獄徹底吞噬的時候,我跌進了一個雪窩子,
冰冷的雪瞬間灌滿了口鼻,窒息感滅頂而來。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一只冰冷但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驚人,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硬生生把我從死亡的雪窩里拖了出來!我劇烈地嗆咳著,
吐出嘴里的雪沫,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一個單薄的、幾乎要被風(fēng)雪吹走的少年身影。
他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十一二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破舊的、明顯不合身的灰色棉襖,
臉頰凍得發(fā)青,嘴唇干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雪地里燃燒的兩簇黑色火焰,
里面燃燒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兇狠的求生意志?!皠e…別睡!”他的聲音嘶啞干澀,
被寒風(fēng)撕扯得破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狠狠砸進我混沌的意識里,“跟我走!
我知道…知道一個山洞!”他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拽著我,在狂風(fēng)暴雪中艱難跋涉。
他的力氣大得出奇,手指像鐵鉗一樣死死扣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冰冷的雪灌進褲腿和鞋子,刺骨的寒意鉆心蝕骨。我的腿早已凍得麻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全靠他死死地拖拽著才沒有倒下。就在我們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
他終于把我拖進了一個狹窄的山石縫隙。里面雖然依舊寒冷刺骨,
但總算擋住了那要人命的暴風(fēng)雪。他把我推在最里面避風(fēng)的角落,自己卻擋在洞口,
用他那單薄的身體盡可能地擋住灌進來的寒風(fēng)。寒冷和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我蜷縮在冰冷的巖石上,意識又開始模糊。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失,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袄洹美洹?我無意識地呢喃著,
身體蜷縮成一團,像只瀕死的小獸。黑暗中,那個擋在洞口的少年身影猛地動了一下。
他似乎在掙扎,在猶豫。片刻的死寂后,我感覺到一股帶著寒意的氣息靠近。緊接著,
一個同樣冰冷、卻在顫抖中努力提供最后一點熱源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貼了過來。
他伸出胳膊,用一種近乎笨拙的姿勢,把我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圈在他同樣冰冷的懷里。
他的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但他抱得很緊,
仿佛要把自己最后一點生命力都渡給我。那是一種絕望中迸發(fā)出的、最原始也最純粹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