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鋼琴大賽前夕,我因車禍失明。 接受角膜移植后,我總在鏡中看見一張模糊的女人臉。
醫(yī)生說我產(chǎn)生了幻覺,直到我在江南小鎮(zhèn)找到那間繡坊—— 照片上的女人與幻影重合,
正是我走失二十年的生母。 “她臨終前簽了器官捐贈。”鄰居嘆息,
“說是給女兒最后一份嫁妝?!?音樂廳里,我彈奏她最愛的《繡金匾》。 掌聲雷動時,
我瞥見角落空輪椅上的刻痕: “小晚,媽媽的眼睛替你看了世界。
”柏林音樂廳的金色穹頂之下,掌聲如漲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甸甸地砸在我的耳膜上。指尖下的斯坦威三角鋼琴,溫潤的木質(zhì)光澤在頂燈下流淌,
像某種沉默的、可靠的生命??諝饫锔又嘿F香水和汗水蒸騰后微妙的氣息,
混雜著一種令人眩暈的期待感。明天,就是明天,國際鋼琴大賽的決賽。
那個無數(shù)日夜錘煉的肖邦練習(xí)曲Op.25 No.11,《冬風》,
每一個音符都已刻入骨髓,只待最后一次破繭而出。我微微合眼,
試圖在喧囂中攫取一絲屬于自我的寧靜。視野里殘留著剛才演奏結(jié)束時,
評委席上幾道贊許目光的模糊掠影。然而,就在這瞬間,
一種尖銳得足以撕裂靈魂的噪音猛地炸開——那不是音樂,
是金屬扭曲、玻璃粉碎、世界被硬生生撕扯開的尖叫!視野里最后的光明被粗暴地掐滅,
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身體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拋擲,
仿佛靈魂被猛地抽離,只剩下空洞的軀殼在虛無中翻滾、墜落?!舅臍馕?,
濃烈得嗆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權(quán)威,固執(zhí)地鉆進鼻腔。每一次呼吸,
都像是在吞咽某種苦澀的藥片。我費力地抬起仿佛有千鈞重的眼皮,觸目所及,
只有一片均勻、厚重、令人窒息的黑暗。沒有光,沒有形狀,沒有色彩,什么都沒有。
只有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虛無??只畔癖涞奶俾?,瞬間纏緊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
喉嚨干澀發(fā)緊,我掙扎著想發(fā)出一點聲音,卻只擠出一絲微弱的氣流摩擦聲?!靶蚜耍?/p>
”一個溫和的女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林晚小姐,別怕,這里是醫(yī)院。
你出了車禍,很嚴重?!避嚨湥?/p>
……金屬的扭曲……玻璃的碎片……失重的墜落……碎片般的記憶帶著鋒利的邊緣刺入腦海。
我下意識地想去摸索,手臂卻沉重得不聽使喚?!拔摇蔽业穆曇羲粏〉脜柡?,
“我的眼睛……”短暫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下來。然后,那聲音再次響起,
刻意放得更柔緩,卻掩不住其中的事實:“你的眼睛,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損傷。
暫時……暫時看不見了?!彼D了頓,仿佛在給我一點消化這噩耗的時間,又補充道,
“但別灰心,林小姐。情況……還有希望。比如,角膜移植?!苯悄ひ浦??
這四個字像微弱的螢火,在濃重的黑暗中閃爍了一下,旋即又被無邊的絕望吞沒。
看不見的世界,音樂在哪里?鋼琴在哪里?明天……那個近在咫尺的明天……早已轟然崩塌。
柏林大賽的決賽日,本該是我生命樂章中最輝煌的強音。此刻,
我卻躺在這片充斥著藥水味的、死寂的黑暗里。世界只剩下單調(diào)的儀器的“嘀嗒”聲,
規(guī)律地切割著時間,也切割著我殘存的希望。指尖無意識地蜷縮,徒勞地在空氣中抓握著,
試圖觸碰那些早已消散的音符。它們曾經(jīng)那樣清晰、那樣熾熱地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如今卻像被風卷走的沙礫,無影無蹤。那架斯坦威溫潤的木質(zhì)光澤,
那金色大廳里浮動的光影,都成了遙遠夢境里模糊的殘片。
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身下粗糙的病號服布料,指甲刮過棉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像某種絕望的嚙咬。“林小姐,”護士的聲音小心翼翼,像是怕驚擾了空氣里凝固的絕望,
“關(guān)于角膜源,一旦有合適的……我們會立刻通知你。捐贈者那邊……家屬提了一個要求,
希望保密身份。這是慣例,也是……對捐贈者的尊重?!北C??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隨即又沉入更深的冰水里。這黑暗的囚籠,
不知何時才能撕開一道縫隙。角膜移植,那點微弱的希望,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著,
仿佛隨時會被吹熄。保密的要求像一個模糊的謎團,暫時無力去解開。我只渴望光,
哪怕只是一線。時間在這片純?nèi)坏暮诎抵惺チ丝潭龋?/p>
變成一灘粘稠、冰冷、緩慢流動的膠質(zh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天,也許幾周?
每一次病房門的開合,每一次陌生的腳步聲靠近,都讓我的心猛地揪緊,
隨即又無力地沉下去。希望與失望反復(fù)拉鋸,像鈍刀子割肉。終于,
那個帶著一絲不同氣息的腳步停在了床邊?!傲滞硇〗??”是主治醫(yī)生王教授的聲音,
沉穩(wěn)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好消息。找到合適的角膜源了,配型非常理想。
手術(shù)安排在明天上午?!蹦且豢?,像有一束強光驟然穿透厚厚的冰層,
直射入心底最深的黑暗角落。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著肋骨,
血液奔涌的聲音瞬間蓋過了儀器的嘀嗒。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只能用力地、用力地點頭,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劃過冰冷的臉頰。
手術(shù)臺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滲入皮膚,
無影燈的光暈即使閉著眼也能感覺到一片刺目的白亮。
麻醉劑帶著一股奇異的甜腥氣味侵入鼻腔,意識隨之沉入混沌的深海。
在那片無知無覺的虛無里,似乎總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晃動,遙遠,縹緲,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頭發(fā)酸的熟悉感。再次醒來,世界依舊被厚厚的紗布隔絕在外。
眼睛的位置傳來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壓力感,帶著些微的脹痛和干澀。
護士輕聲叮囑著:“別碰眼睛,林小姐。需要時間恢復(fù)。適應(yīng)光線也需要過程?!泵恳惶?,
都在黑暗和那層厚厚的屏障后焦灼地等待。紗布成了我新的囚籠,
比純粹的黑暗更令人心浮氣躁,因為知道光就在外面,卻無法觸及。終于到了拆線的那一天。
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室內(nèi)投下溫暖的光帶。我坐在椅子上,手指緊緊攥著扶手,
指尖冰涼。王教授的動作極其輕柔,一層層剝離著束縛。當最后一層紗布離開眼瞼的瞬間,
強烈得幾乎讓人暈眩的光線猛地刺入!我本能地緊閉雙眼,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
適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在醫(yī)生溫和的鼓勵下,試探著,極其緩慢地再次睜開。模糊。
視野里的一切都像浸在晃動的水中,帶著重影,輪廓不清。刺眼的光線下,
只能勉強辨認出近處醫(yī)生白大褂的輪廓,還有護士模糊的身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掙脫束縛。光!我看到了光!不再是永恒的黑暗!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沖垮了連日來筑起的絕望堤壩。淚水再次模糊了剛獲新生的視野,卻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別急,林晚,”王教授的聲音帶著笑意,“剛恢復(fù),需要時間適應(yīng)。慢慢來,
視野會越來越清晰的?!痹谧o士的攙扶下,我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
腳步虛浮地挪到病房自帶的獨立衛(wèi)生間。鏡子上方柔和的燈光亮著。我急切地抬起頭,
望向鏡中那個模糊的人影——蒼白的臉,有些凌亂的頭發(fā),
還有那雙……剛剛重獲光明的眼睛。就在目光觸及那雙眼睛的剎那,
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冷的詭異感瞬間攫住了我!在鏡中自己的臉龐之上,在模糊的視野里,
極其短暫地,仿佛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一閃而過——一張女人的臉!不是清晰的五官,
而是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又像被水洇開的墨跡,只有一個模糊的、溫婉的輪廓。她的眼神,
即使看不清,也仿佛穿透了鏡面,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悲憫和……一種刻骨銘心的熟悉感,直直地凝視著我!“??!
”短促的驚叫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磚墻上,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冷汗瞬間浸濕了病號服的后背。
“怎么了林小姐?”護士嚇了一跳,趕緊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擔憂地看向我的眼睛,
“眼睛不舒服嗎?還是頭暈?”我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死死盯著鏡面。
鏡子里只有我自己那張因驚嚇而更加蒼白的臉,還有護士關(guān)切的神情。剛才那張女人的臉,
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只是我過度緊張下產(chǎn)生的幻覺?!皼]……沒什么。”我聲音發(fā)顫,
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那面鏡子,“可能……光線太強了,有點晃眼。
”王教授仔細檢查了我的眼睛,眼底鏡的光束掃過,帶來微微的不適感。他放下儀器,
語氣平和:“生理指標恢復(fù)得不錯,林晚。至于你剛才說的……在鏡子里看到異常影像?
”他沉吟了一下,“這在角膜移植術(shù)后初期并非完全不可能。
新的視覺系統(tǒng)在建立連接的過程中,尤其是在光線刺激、情緒波動或者疲勞的情況下,
大腦有時會‘解讀’出一些異常信號,甚至摻雜進一些……潛意識里的記憶碎片。
可以理解為一種特殊的視覺重建期的‘幻覺’?!被糜X?潛意識里的記憶碎片?
我靠在病床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那張模糊的、溫婉的、帶著悲憫眼神的女人臉,
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在了我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那眼神里深不見底的哀傷,
像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漫過心頭,
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窒息感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那不是普通的幻覺。那感覺,
像是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東西,被這雙新?lián)Q上的眼睛,硬生生地撬開了一道縫隙。
出院后回到公寓,這雙眼睛帶來的“幻覺”并未隨著環(huán)境熟悉而消失,反而變本加厲。
它像一個執(zhí)拗的幽靈,飄蕩在我新生的視覺邊緣。清晨,對著盥洗室的鏡子刷牙,
鏡面水汽氤氳。就在我伸手抹開水汽的剎那,那張模糊的女人臉又猝不及防地浮現(xiàn)!
比上次清晰了一點點,似乎能看到她微微抿著的、線條柔和的嘴唇,
那雙眼睛里的悲憫濃得化不開。我手一抖,牙刷“啪嗒”掉進洗手池。午后,
坐在久違的鋼琴前。手指試探性地撫過冰涼的黑白琴鍵,觸感依舊熟悉。我深吸一口氣,
彈下一個簡單的和弦。音符在空曠的客廳里響起,帶著一絲久違的震顫。我下意識地抬頭,
目光投向不遠處光潔如鏡的黑色鋼琴烤漆表面——在那深沉的黑色背景上,
那張女人的臉影影綽綽地疊印出來!她仿佛就在琴身的倒影里,無聲地凝視著我彈奏的手指,
眼神里除了悲憫,似乎還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期盼?心頭猛地一刺,
手指下的音符瞬間走了調(diào),變成一聲刺耳的雜音。夜晚,噩夢成了常客。
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墜落,而是碎片化的、令人心悸的畫面:一雙粗糙卻溫暖的手,
笨拙地穿過我幼小的腋下,將我高高舉起,
頂椽子;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微苦的藥草氣味;耳邊似乎有女人低低的、帶著鄉(xiāng)音的哼唱,
曲調(diào)陌生而破碎……每次驚醒,冷汗涔涔,
那張模糊的女人臉和夢中破碎的觸感、氣味、聲音交織在一起,真實得可怕。
而那雙眼睛帶來的刺痛感,即使在夢醒后也久久不散,帶著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召喚。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公寓里,窗簾緊閉。那雙眼睛不僅讓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幻影,
更帶來一種奇異的感官錯亂。有時,指尖劃過光滑的絲綢靠墊,
眼前卻會毫無征兆地閃過一片濃烈到刺目的、針腳細密的紅色——不是血,更像某種織物。
有時,公寓里明明只有空氣清新劑淡淡的花香,
鼻尖卻會頑固地縈繞起一股清苦的、帶著泥土根莖氣息的中藥味,和夢中聞到的一模一樣。
這些碎片化的感官入侵,與鏡中的幻影交織纏繞,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我牢牢困住。
鋼琴大賽的資格早已因失明錯過,經(jīng)紀公司的電話也從最初的關(guān)切逐漸變得稀少。
音樂的世界,那曾經(jīng)是我全部呼吸和心跳的世界,似乎被這雙詭異的新眼睛徹底隔絕了。
指尖懸在琴鍵上方,遲遲不敢落下,怕再看到那張臉,怕再聽到走調(diào)的音符。
恐懼和焦灼日夜啃噬著神經(jīng)。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找到答案。那張臉,那些聲音,
那些氣味……它們指向哪里?一個名字,帶著模糊的鄉(xiāng)音,毫無征兆地從記憶的最深處浮起,
像沉船被打撈出水——沈清荷。那是我生母的名字。
一個在父親口中早已“走失”、在泛黃的舊照片上留下模糊側(cè)影的女人。
父親是個嚴肅刻板的工程師,母親走后,他獨自撫養(yǎng)我,絕少提起過去。
家里僅存的那張照片,是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我,站在一扇爬滿藤蔓的舊門前拍的。
照片已經(jīng)褪色發(fā)黃,母親的臉大半隱在陰影里,只留下一個溫婉而模糊的側(cè)臉輪廓,
和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心臟驟然緊縮!我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
踉蹌著沖進書房,顫抖著手在書架最底層的舊相冊里翻找。
灰塵在從窗簾縫隙透進的光束里飛舞。終于找到了!那張小小的、邊角磨損的照片。
我把它緊緊攥在手里,沖到窗邊,借著明亮的光線,死死地盯著照片上那個模糊的側(cè)影。
溫婉的線條,微微低垂的頸項弧度……雖然照片極其模糊老舊,
雖然鏡中幻影的面容也朦朧不清,但那種沉靜的氣質(zhì),
那種眉眼間難以言喻的神韻……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一股寒意混合著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從腳底直沖頭頂!
難道……難道這雙眼睛看到的幻影……是……她?我失蹤了二十年的母親?這怎么可能?!
她怎么會……怎么會把她的眼睛……給我?!混亂的思緒像被狂風攪動的亂麻。
我猛地想起王教授的話:“……家屬提了一個要求,希望保密身份。
那句輕描淡寫的“對捐贈者的尊重”……一個可怕的、帶著血腥味的猜想在腦海中轟然成形,
冰冷黏膩,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抓起手機,手指因為巨大的沖擊而劇烈顫抖,
幾乎握不住。屏幕解鎖了好幾次才成功。通訊錄里找到王教授的名字,撥號鍵按下去,
聽筒里傳來單調(diào)的等待音,每一聲都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王教授!”電話一接通,
我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diào),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是我,林晚!求您告訴我!
給我捐贈角膜的人……她……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姓沈?是不是叫沈清荷?!
”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沫。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微弱的電流聲滋滋作響。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的心懸在深淵邊緣,
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墜落的恐懼。終于,王教授沉重而緩慢的聲音傳來,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下:“林晚……我很抱歉。器官捐獻有嚴格的保密和雙盲原則,
保護捐贈者和受贈者的隱私是法律和倫理的底線。捐獻者的具體身份信息……我不能透露。
”他的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我理解你的心情,
但……請你尊重逝者家屬的意愿,也尊重捐贈者本人的選擇?!薄斑x擇?!她有什么選擇?!
”一股無法遏制的悲憤和絕望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失控地對著話筒吼叫起來,
淚水洶涌而出,“那是她的眼睛!她可能是我媽媽!
我找了二十年……她可能……她可能……”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哽咽堵住,再也說不下去。
我猛地掛斷了電話,手機脫手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最后的、最直接的線索,
被冰冷的規(guī)則和法律無情地斬斷了。世界在我眼前旋轉(zhuǎn)、扭曲,
公寓里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而充滿敵意。那張褪色的舊照片還緊緊攥在手里,
照片上模糊的側(cè)影此刻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心臟。
保密……保密……這兩個字像魔咒一樣在腦海里盤旋。可那雙眼睛帶來的幻影,
那夢中揮之不去的碎片,還有此刻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直覺,都在瘋狂地吶喊:找到她!
必須找到她!父親!對,父親!他一定知道更多!母親當年走失前最后去了哪里?
她老家在哪里?
那張老照片的背景……那些模糊的、帶著藤蔓的舊門……我?guī)缀跏菗涞诫娔X前,
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僵硬不聽使喚,幾次輸錯了開機密碼。屏幕亮起,
刺眼的光線讓我下意識地瞇了瞇剛恢復(fù)不久、依舊敏感的眼睛。
提到的碎片信息:“江南”、“水鄉(xiāng)”、“繡坊”、“沈清荷”……還有那張老照片背景里,
門楣上模糊不清的兩個字,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放大和圖像處理,
依稀能辨認出——“青……石……巷”?無數(shù)條雜亂的信息瀑布般沖刷而下。我一條條點開,
著江南水鄉(xiāng)韻味的古鎮(zhèn)名字、旅游攻略、地方志片段……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張圖片,
尋找著記憶中那扇爬滿藤蔓的舊門、那種相似的小橋流水格局。突然,鼠標滾輪停住了。
屏幕上是一張游客拍攝的照片。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反射著天光,
狹窄的巷子兩旁是斑駁的白墻黑瓦。照片一角,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剝落大半的木門半掩著。
門楣上方,一塊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木匾上,用古樸的字體刻著三個字——青石巷。而最關(guān)鍵的,
是門旁掛著一塊小小的、手寫的木牌,上面的字跡娟秀卻有些褪色:“清荷繡坊”。清荷!
沈清荷!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撞得胸口生疼。血液轟然沖上頭頂,眼前一陣發(fā)黑。就是這里!一定是這里!
那個模糊的側(cè)影,那扇門,還有“清荷”這個名字……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
被這一瞬間的發(fā)現(xiàn)猛地串連起來!沒有任何猶豫。訂票軟件被飛快地點開,
目的地:那個在地圖上幾乎難以快速找到的江南古鎮(zhèn)。
最近的高鐵班次顯示著冷冰冰的“已售罄”。指尖在屏幕上瘋狂地滑動,
尋找著任何可能的交通方式,呼吸都變得灼熱急促。最終,
手指重重地戳在“購買”按鈕上——一張深夜出發(fā)、需要在陌生城市中轉(zhuǎn)的硬座火車票。
十幾個小時的顛簸煎熬,在洶涌的、近乎燃燒的尋找欲望面前,變得微不足道。
簡單塞了幾件換洗衣物進背包,拿起那個裝著母親舊照片的塑料封套,緊緊貼在胸口。
我拉開門,沖進了外面依舊喧囂的城市暮色里。背后,那架曾經(jīng)承載我所有夢想的鋼琴,
在昏暗的室內(nèi)沉默著,像一個被遺忘的黑色祭壇?;疖囋谝股羞旬斶旬?shù)厍靶校?/p>
硬座車廂里充斥著各種氣味和鼾聲。我蜷縮在靠窗的角落里,毫無睡意。
窗玻璃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窗外飛速倒退的、連成一片模糊光帶的燈火。每一次眨眼,
都仿佛看到那雙悲憫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我。掌心因為一直緊緊攥著那張舊照片的封套,
已經(jīng)汗?jié)褚黄?。清晨,在陌生的中轉(zhuǎn)站拖著疲憊的身體換乘氣味渾濁的大巴。
顛簸的鄉(xiāng)村公路,老舊的車窗震得牙關(guān)都在打顫??諝庵饾u變得濕潤,
帶著水鄉(xiāng)特有的、微腥的水汽和植物生長的氣息。接近中午,
當汽車終于喘息著停在一個破舊的小站時,我?guī)缀跏堑沧驳貨_下了車。
雙腳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觸感。眼前是狹窄交錯的河道,
灰白色的石拱橋連接著兩岸。兩岸是連綿的、被歲月和雨水浸染成深深淺淺灰黑色的木樓,
檐角低垂??諝饫飶浡铀⑻μ\和某種陳舊木頭混合的氣息。我茫然地站在橋頭,
看著河道里慢悠悠駛過的烏篷船,船尾蕩開一圈圈漣漪。這就是照片里的地方?
青石巷在哪里?清荷繡坊又在哪里?背包勒得肩膀生疼,
我攔住一位拎著竹籃、穿著藍印花布圍裙的阿婆,急切地問:“阿婆,請問青石巷怎么走?
還有……清荷繡坊,您知道嗎?”阿婆抬起頭,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眼神有些渾濁。
聽到“清荷繡坊”幾個字,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幾秒,閃過一絲驚訝,
隨即化為深深的、復(fù)雜的憐憫。“清荷繡坊啊……”阿婆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語速很慢,
像在咀嚼一段沉重的往事,“沿著這條河一直走,過了那座雙孔橋,左拐進最窄的那條巷子,
走到頭……就是了。”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探究,
“姑娘,你……找清荷有事?她……唉……”一聲悠長的嘆息,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
卻終究沒有說下去?!爸x謝阿婆!”我來不及細想她眼中的憐憫,匆匆道謝,
拔腿就朝著她指的方向跑去。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嚨,腳步在濕滑的石板上有些打滑。
狹窄的巷子,兩側(cè)斑駁的高墻擠壓著天空,只留下一線灰白。越往里走,光線越暗,
空氣也越發(fā)沉寂,只有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在回蕩。終于,巷子盡頭,
一扇熟悉的、油漆剝落大半的木門出現(xiàn)在眼前。門楣上方,那塊刻著“青石巷”的木匾依舊,
旁邊掛著那塊小小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的木牌:“清荷繡坊”。就是這里!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門虛掩著。我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
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爸ㄑ健币宦曈崎L而喑啞的摩擦聲,
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刺耳。門內(nèi)是一個小小的天井,石板縫里頑強地鉆出幾叢青苔。
光線從天井上方窄窄的天空漏下,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天井正對著的,
是一間敞著門的堂屋。我的目光瞬間被釘在了堂屋正中的墻壁上。
那里掛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鑲嵌在簡單的黑框里。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素凈的盤扣布衫,
梳著整齊的發(fā)髻。她的臉龐清瘦,帶著歲月的風霜,眉宇間卻有種揮之不去的溫婉沉靜。
她的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難的弧度。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正溫和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穿越相框的玻璃,穿越時空的塵埃,靜靜地望向我!
轟!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就是這雙眼睛!鏡子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模糊幻影,那個帶著悲憫凝視我的女人!此刻,
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照片下方,供桌上擺放著簡單的香爐和幾樣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