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絲微弱的灰白色光芒,在石岳眼中是生的希望,在林燼模糊的視線里,卻更像是一盞搖曳在狂風(fēng)中的殘燭,隨時會被無邊黑暗徹底吞噬。他被石岳半拖半抱著,沉重的身體在嶙峋的碎石和粘稠的污物上摩擦,每一次顛簸都像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體內(nèi)反復(fù)切割。丹田處那陷入詭異沉寂的灰色漩渦,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悸動,都如同沉寂火山深處的悶雷,預(yù)示著更恐怖的爆發(fā)。
身體的劇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冰冷和虛弱?;覕〉乃罋馊缤钗锇悴皇芸刂频貜乃つw下絲絲縷縷地滲出,與不斷涌出的鮮血混合,在他身下拖曳出一道污濁而詭異的痕跡。他感覺自己像一具正在被內(nèi)部力量緩慢腐蝕、瓦解的沙雕,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快要耗盡。
石岳的喘息粗重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步邁出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fù)的摩擦聲。他左臂的扭曲傷勢顯然在強行破壁和斷后激戰(zhàn)中加重了,每一次發(fā)力都讓他魁梧的身軀劇烈顫抖,額頭上滾落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血污,砸落在林燼的臉上。但他那只完好的右臂,卻如同最堅固的鋼箍,死死地鉗著林燼,將他護(hù)在身側(c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林燼抵擋著身后通道里可能追來的致命攻擊。
“撐住…林燼…出口…就在前面!”石岳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氣息噴在林燼的耳畔。他的腳步越來越踉蹌,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那看似近在咫尺的灰白色光芒,卻仿佛隔著天塹。
突然!
“噗——!”
石岳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向前一個趔趄,差點帶著林燼一同栽倒!他強行穩(wěn)住身形,但臉色瞬間變得如同金紙,氣息也陡然萎靡下去。剛才強行催動磐石武魄抵擋獄卒圍攻,又一路拖著重傷瀕死的林燼亡命奔逃,早已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傷勢再也壓制不住。
“石…岳…”林燼的意識被這口鮮血驚醒了一瞬,模糊地感覺到石岳鉗著自己的手臂力量在迅速流失。他想說點什么,想自己站起來,但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
“我…沒事!”石岳咬著牙,牙縫里都是血,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瀕死的巨獸發(fā)出最后的咆哮,將殘存的所有力量灌注在右臂,幾乎是拖著林燼,朝著那已經(jīng)清晰可見的、如同巨大豎眼般鑲嵌在通道盡頭的灰白光芒,發(fā)起了最后的沖刺!
呼——!
一股帶著塵沙氣息、干燥而冰冷的風(fēng),猛地灌入通道!
光芒刺眼!
兩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石岳最后的力量狠狠甩出了那狹窄、壓抑、充斥著血腥與絕望的通道出口!
天旋地轉(zhuǎn)!
林燼重重地摔在堅硬、冰冷、布滿粗糲砂礫的地面上,滾燙的沙礫摩擦著傷口,帶來新的刺痛。他勉強睜開被血污糊住的眼皮,刺目的光線讓他瞬間失明。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卷起砂礫拍打在皮膚上的沙沙聲,以及…石岳栽倒在地發(fā)出的沉悶響聲和痛苦的悶哼。
過了好一會兒,視覺才勉強恢復(fù)。
眼前,不再是那無邊的暗紅血海和嶙峋怪石,而是一片廣袤、荒涼、死寂到令人心悸的戈壁!
天空是鉛灰色的,厚重低垂的云層仿佛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沒有太陽,只有一片慘淡、毫無生氣的灰白光暈籠罩著大地??耧L(fēng)卷起黃色的沙塵,如同無數(shù)條土黃色的巨蟒,在無邊無際的礫石荒原上肆虐咆哮。視野所及,只有嶙峋怪異的黑色風(fēng)蝕巖柱,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風(fēng)沙之中??諝飧稍锏萌缤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砂礫,灼燒著喉嚨。
深淵血獄的出口,竟然隱藏在這片絕地的邊緣!身后,是陡峭嶙峋、如同被巨斧劈開的黑色山崖,他們剛剛滾落出來的那個洞口,如同山崖上一道不起眼的、猙獰的傷疤,正被風(fēng)沙迅速掩埋。
“咳…咳咳…”石岳側(cè)躺在不遠(yuǎn)處,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咳嗽都噴出大口的污血,里面似乎還夾雜著暗紅的碎塊。他的氣息微弱到了極點,如同風(fēng)中殘燭,磐石般的身軀此刻顯得無比脆弱。強行破壁、斷后激戰(zhàn)、拖著林燼亡命奔逃…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絲生命潛能。
林燼掙扎著想要爬過去,但僅僅是挪動了一下身體,丹田深處那沉寂的灰色漩渦猛地一顫!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億萬根冰冷的鋼針,在他體內(nèi)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經(jīng)上瘋狂穿刺、攪動!之前吞噬的、尚未完全煉化的駁雜死氣、血煞之氣、以及那頭血獸狂暴的生命精氣,此刻在失去外部壓力后,如同脫韁的野馬,在他殘破的軀殼內(nèi)徹底失控、暴走!
“啊——!”林燼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抓住,瘋狂地扭曲、痙攣!皮膚表面,灰黑色的死氣如同濃煙般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將他整個人籠罩在內(nèi)!同時,一道道細(xì)密的裂痕,如同干涸河床的龜裂,開始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浮現(xiàn)、蔓延!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身下的砂礫!
他的身體,就像一個被強行塞滿了炸藥、此刻終于到達(dá)極限的破布袋,正在從內(nèi)部被那狂暴混亂的能量徹底撕裂、瓦解!
“林…燼!”石岳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掙扎著想爬過來,但傷勢過重,剛抬起半個身子,又重重摔了回去,只能發(fā)出絕望而痛苦的嘶吼。
完了…徹底完了…
林燼的意識被無邊的劇痛撕扯著,如同暴風(fēng)雨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會徹底傾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在飛速流逝,身體的掌控權(quán)正在被那冰冷的、貪婪的灰色漩渦強行剝奪。視野徹底被灰黑色的死氣煙霧和血色占據(jù),石岳絕望的呼喊也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
也許…就這樣結(jié)束…也好…至少…死在了外面…不再是血獄的養(yǎng)料…
就在他殘存的意識即將被劇痛和死寂徹底吞噬的剎那——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踏碎了戈壁狂風(fēng)的呼嘯,由遠(yuǎn)及近。
那腳步聲很慢,很穩(wěn),每一步都踩在砂礫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沙沙”聲。不疾不徐,仿佛這能撕碎一切的狂風(fēng)和瀕死的慘狀,都無法擾亂那腳步主人的節(jié)奏。
林燼渙散的瞳孔,艱難地聚焦。
透過翻涌的灰黑死氣,他看到了一雙極其普通的、沾滿黃泥和鐵銹的舊布鞋。布鞋的主人,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幾塊深色補丁的粗布短褂和褲子。視線艱難地上移,是一雙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如同枯樹皮般的手。再往上…是一張被風(fēng)霜深刻雕琢過的、如同戈壁巖石般堅硬而沉默的臉。
這張臉很普通,溝壑縱橫,膚色黝黑,看不出具體年紀(jì)。唯有一雙眼睛,深陷在濃密的眉毛下,眼神平靜得像一潭古井無波的深水,卻又在深處沉淀著難以言喻的滄桑和…一絲林燼無法理解的、仿佛看透世事的悲憫。他的嘴唇緊抿著,沒有一絲弧度,像一道深刻的刻痕。
這是一個…老鐵匠?林燼模糊的意識閃過這個念頭。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片絕地?
老鐵匠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地上扭曲痙攣、被灰黑死氣籠罩、如同惡鬼般的林燼,又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重傷垂死、氣息奄奄的石岳。他的眼神沒有任何驚訝,沒有任何恐懼,甚至連一絲憐憫都欠奉,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林燼和石岳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彎下腰,伸出那雙布滿老繭、沾著鐵銹和爐灰的大手,沒有半分猶豫,直接探入了林燼周身翻涌的、帶著強烈腐蝕和湮滅氣息的灰黑死氣之中!
那足以讓普通修士瞬間血肉消融的死氣,在接觸到老鐵匠手掌的瞬間,竟如同遇到了克星般,發(fā)出“滋滋”的輕微聲響,被一股無形的、沉穩(wěn)如山的力量排開,無法侵蝕分毫!
老鐵匠粗糙的手指,如同鐵鉗般,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林燼一只還在瘋狂抽搐、皮膚布滿裂痕、不斷滲血的手臂。動作并不溫柔,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一股溫和卻極其堅韌、如同大地般渾厚的力量,順著老鐵匠的手指,瞬間涌入林燼暴走的身體!
這股力量并不強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難以想象的韌性!它如同最靈巧的工匠,精準(zhǔn)地避開了林燼體內(nèi)狂暴沖撞的混亂能量,如同溪流般悄無聲息地滲透、安撫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和即將破碎的識海!
林燼感覺那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劇痛,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撫過,雖然并未消失,卻奇跡般地緩和了一絲!那即將吞噬他最后意識的黑暗深淵,似乎被這溫和堅韌的力量暫時擋在了外面!
老鐵匠沒有看林燼,也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地、有些吃力地將林燼那比他高大不少、卻輕得如同枯柴的身體,從地上半拖半抱了起來。然后,他又走到石岳身邊,用同樣的方式,將幾乎無法動彈的石岳也拖拽起來。
一手拖著一個瀕死的血人,老鐵匠佝僂著背,腳步依舊沉穩(wěn),一步一步,頂著戈壁的狂風(fēng),朝著風(fēng)沙深處,一個隱約可見的、低矮破敗的土黃色小鎮(zhèn)輪廓走去。他的背影在漫天風(fēng)沙中顯得那么渺小,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磐石般的堅韌。
林燼最后殘存的意識,只捕捉到老鐵匠布滿補丁的粗布短褂上,沾染了他和石岳的污血,以及那撲面而來的、帶著鐵銹和爐火氣息的、干燥而陌生的味道。
風(fēng)沙呼嘯,淹沒了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