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高價請我爸表演祖?zhèn)鲀畱?。整場儀式，他的面具都沒摘，
猙獰的鬼神像透著說不出的邪氣。半夜他拎著滴血的儺面回家，
臉色蒼白如紙：“那支書……根本就不是人?！比旌螅?/p>
我在門縫底下發(fā)現(xiàn)我爸的遺書：“絕不能戴那面具！它在吃人！”我顫抖著拿起父親的面具，
里面竟是村支書的記憶——“當(dāng)年你娘懷著你，
我就知道這娃生來克我…”門栓被重重撞上的鈍響像一記悶錘，砸穿了后半夜的死寂。
我爸回來了，腳步拖在地面上，是那種累極了骨頭快要散架的聲音，聽得人心慌。
灶房那邊傳來水瓢磕碰缸沿的當(dāng)啷聲，他在舀水喝，喉嚨里咕咚咕咚地灌，喝得很急。
我縮在黑暗里沒動，總覺得不對勁，那聲音太粗重了，不像喝水，
倒像是喉嚨深處在撕扯著什么。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動靜，也放大了心尖上那點(diǎn)本能的寒。
過了好一陣，他才推開我臥室那扇薄木板門。煤油燈的火苗被他帶進(jìn)來的風(fēng)推得猛地一跳，
他佝僂著背站在門框里，臉色白得瘆人，像剛從石灰窯里扒出來。那股山里的寒氣，
混合著某種粘膩的、鐵銹似的腥甜味兒，隨著他一起涌了進(jìn)來。
我目光粘在他右手捏著的東西上，胃里一陣翻攪。那是我爸跳儺戲時戴的老面具，
祖?zhèn)鞯臇|西，木頭雕的鬼神臉譜，平時看著就兇煞?？纱丝?，那面具眼窩黑洞洞的地方，
正往下滴著東西，一滴滴砸在泥地上，黏稠，暗紅。血。我喉嚨發(fā)緊，呼吸堵在胸口。
他嘴唇哆嗦了幾下，才發(fā)出聲音，啞得像是砂紙在磨：“那姓趙的支書……”他喘了口氣，
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里面有一種瀕臨崩潰的光，“根本不是人！”話砸在地上，冷得刺骨。
他幾乎是立刻收住了聲，似乎那六個字耗盡了最后的力氣，
又像是有什么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不敢往下說。
他猛地把那滴血的面具往身后一藏，仿佛那是燒紅的烙鐵，沾一下就會死。
他沒再管我是什么反應(yīng)，僵硬地轉(zhuǎn)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退回了堂屋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留下門板空洞地敞開著。那一夜，我和衣躺在冰涼梆硬的木板床上，后槽牙咬得發(fā)酸。
灶房里細(xì)微的聲響鉆進(jìn)耳朵，是他一遍遍嘩啦啦搓洗著什么，搓了不知多久。黑暗里，
一股濃烈的皂角水和舊鐵腥味混合著飄過來，像蛇一樣纏繞著神經(jīng)。
我爸最后那句話和那刺目的血，在我腦子里來回撕扯，寒意從腳底板鉆上來，
慢慢啃噬著全身的骨頭。支書的影子也跟著晃出來。那張平時對著村里人總是笑瞇瞇的圓臉，
皮肉松垮，眼皮耷拉著，每次抬手拍人肩膀時，那指關(guān)節(jié)都粗大得像樹瘤，看著勁兒很大。
他姓趙，村里私下都喊他趙胖子，也有人不恭敬地叫他“地老鼠”——這人手腳利索，
往鎮(zhèn)上往縣里鉆得勤，總能把一些別人搞不定的糧種、化肥、偶爾批下的幾條煙，
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回村來。有好處的事，他向來當(dāng)仁不讓。
他好像特別迷我爸這門祖?zhèn)鞯氖炙?。老趙家?guī)啄昵霸谧约液笊桔昀锶α藟K地，
蓋起一座氣派得不像話的青磚大宅，青灰色的墻高高砌著，檐角飛翹，
跟整個寒酸破爛的山村格格不入。新宅落成那天，他擺了八桌席面，油水厚得晃眼。
酒席上他拍著我爸的肩膀，滿口酒氣噴出來：“老李哥！你這手藝，是我們山里的大寶貝！
祖上積德才傳下來的！啥時候得空，去我家新宅子，給我們趙家先祖也敬上一段！驅(qū)驅(qū)邪，
安安宅！香火錢，咱好說！”他那個“好說”咬得很重，
擠眼的表情帶著山里土皇帝特有的混不吝。爸爸當(dāng)時只是含糊地應(yīng)了，回來后就一直悶著，
心事重重的樣子。可就在三天前，他最終還是背上了那個裝行頭的舊褡褳，
提著油燈去了后山。他出門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暮氣沉沉，仿佛那宅子里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
趙支書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句“根本不是人”又是什么意思？爸爸后來藏起的面具上，
那黏稠的血究竟是誰的？這些念頭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腦子。
窗紙漸漸透出一線灰蒙蒙的光，院子里傳來公雞扯著脖子的啼叫，又干又澀。天，終于亮了。
而我爸沒回來。三天。整整三天過去，門外那條通向趙胖子青磚宅院的小路安靜得像條死蛇，
除了幾片被風(fēng)刮過的枯葉，再沒有別的動靜。爸的影子都沒有。灶房冰冷，
灰膛里一點(diǎn)死火氣都沒剩下，像冰窖。我憋不住了，摸出攢了好久舍不得用的幾毛錢，
跑去村委辦公室借那部搖把子老電話?！拔?，喂！”我朝話筒吼，耳朵貼在冰涼的塑料殼上，
聽得見里面“滋啦滋啦”的電流雜音，像老收音機(jī)調(diào)歪了臺。那頭的聲音也夾著雜音，
是個懶洋洋的年輕男人：“鎮(zhèn)衛(wèi)生院？沒這個人記錄。這兩天送來的？沒有，沒有姓李的！
”我爸沒去鎮(zhèn)上，也沒回家。那唯一能去的地方，只剩下后山那座新得像塊墓碑的趙家大宅。
我拔腿就往后山跑。山坳里陰濕的寒氣裹上來，汗毛倒豎。終于看到了那堵高大的青磚院墻，
墻頭壓著烏沉沉的瓦片，冷硬，厚重，把院門拱出個逼仄的圓弧。兩扇厚重的木門緊緊閉著，
刷了新漆，顯出不合時宜的血紅。我心里怦怦跳，攥緊拳頭用力捶門。
空悶的“咚咚”聲砸在門板上，傳出很遠(yuǎn)，又迅速被四周的山壁吸得干干凈凈，
沒留一點(diǎn)回響。院子里死寂一片，仿佛里面是座巨大的墳。我嗓子眼發(fā)干，
又提了點(diǎn)力氣拍打：“趙叔！趙支書！開門吶！有人嗎？！”等了一陣，毫無動靜。
我實在等不及了，貼著門縫往里瞧，只能看見一小塊鋪著規(guī)整石板的天井地面，
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腳下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低頭，才發(fā)現(xiàn)門縫底下的泥地門檻縫里，
嵌著一個疊成小塊、方方正正的硬紙片。它灰撲撲的，要不是我剛好踩到，
幾乎和門檻下的濕泥融為一體。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東西用力攥了一下。我蹲下去，
指尖因為用力控制不住的顫抖，有點(diǎn)麻。硬紙片的一角沾了新鮮的濕泥，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那點(diǎn)泥摳掉，輕輕把它從門縫里抽了出來。是煙盒紙。翻開了，
露出里面粗糙硬實的那一面，是用什么東西蘸著寫的字，筆劃很粗，邊緣墨跡化開，
帶著一種倉促潦草的僵硬。那筆畫像是在抖，每一道都很深，像是狠狠刻上去的?！芭埽?/p>
找張鐵匠！別信他！絕不能再戴那面具！！它在吃人?。?！”最后那三個并排的驚嘆號，
筆觸深得戳穿了紙背，扭曲變形，如同無聲的嚎叫。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沖到天靈蓋，
手腳瞬間冰涼。這是我爸的字！小時候他教我寫自己的名字，那一橫一豎的笨拙固執(zhí)，
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出來！這紙片，就是一道帶著血腥味的警告。跑！找張鐵匠！別信他！
——這個“他”是誰？趙胖子？絕不能再戴那面具！它在吃人?。?！恐懼像冰水，
瞬間浸透了骨頭縫。就在我看著這張紙條，整個人僵住的這幾秒鐘里，
一直寂靜得像口鐵棺材一樣的朱紅大門后頭，突然有了點(diǎn)極輕微的聲音。
“吱……”像是年久失修、銹死的鐵合頁承受不住壓力，被人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扭動了。
我像被烙鐵燙了腳底板，猛地彈起來往后竄開兩步，死死盯住那扇門。
門軸轉(zhuǎn)動那干澀細(xì)微的“吱呀”聲停頓了一瞬。緊接著，門縫無聲無息地擴(kuò)大了一線。
一只眼睛，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門縫深處那片濃稠的陰影里。眼皮松垮垮的，
眼白渾濁發(fā)黃，布滿了細(xì)密的紅血絲。那眼珠像蒙了塵的玻璃珠子，
定定地、毫無神采地盯著我。沒有波瀾，沒有情緒，只有一種冰冷的、死寂的窺視感。
是趙胖子！我頭皮炸開，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血液沖上頭頂。跑！
幾乎在我轉(zhuǎn)身拔腿的瞬間，身后那扇沉重的朱紅大門猛地被一股大力從里面撞開了，
“哐當(dāng)”一聲巨響！巨大的木門扇幾乎拍在門框上，震得門頭上方的瓦片都簌簌掉下些灰土。
趙胖子那肥胖壯碩的身軀堵在猛然洞開的門框里，穿著件嶄新的深藍(lán)色干部服，
領(lǐng)口的扣子緊勒著粗短的脖子。那張圓臉上的肉松垮垮地垂著，嘴角卻向上咧開，
擠出一個極其夸張怪誕的弧度，眼底渾濁，死死盯著我遠(yuǎn)去的背影，眼神冰冷粘膩，
像兩團(tuán)凝固的痰?！袄侠罴业耐?，跑什么？”他喉嚨里擠出幾個音節(jié)，
聲音含混得像嘴里堵了塊爛布，帶著一點(diǎn)古怪的嘶嘶聲，“嘿嘿……你爹，
可念叨你了……回來……有好事……”我的魂魄都快嚇飛了，哪敢回頭？
只知道甩開兩條腿玩命狂奔，沿著來時的碎石山路往下沖，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張鐵匠家！紙條上寫著的！找張鐵匠！
山風(fēng)裹著趙胖子那詭異的尾音，像蛇一樣在耳后追著，帶著濃重的濕冷腥氣。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沖進(jìn)張鐵匠家那個同樣充滿鐵腥和煤渣味的院子。
張鐵匠正在捶打一根燒紅的鐵鋤板子，爐火映著他半邊被汗水浸透、黑紅的臉膛。
我呼哧帶喘地扶著門框，胸腔里像要炸開，嗓子眼火辣辣的?！奥c(diǎn)！慢點(diǎn)！喘勻了再說！
”張鐵匠見我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直勾勾的嚇人，
連忙把鐵錘和火鉗往旁邊濕漉漉的石頭槽里一扔，“哧啦”冒起一股白煙。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淌下來的油汗，眉頭擰得死緊，“咋了？出啥事了？
”我把那張沾著濕泥的煙盒紙抖抖索索地遞過去，嘴皮哆嗦著，
硬是把剛才在趙家宅院門口撞見趙胖子那詭異的樣子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吼了出來。
我爸血染的面具，那句透著死氣的“根本不是人”，空無一人的大宅，
從門縫里硬塞出來的警告，還有趙胖子那雙死人一樣渾濁發(fā)灰的眼睛，
和他咧開嘴發(fā)出的、完全不像人聲的笑！說到最后，我牙齒都磕碰得咯咯響。
張鐵匠接過那張薄薄的煙盒紙，
他那雙整天掄大錘、骨節(jié)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的大手，
此刻卻極其緩慢、極其慎重地將它展開。他的目光落在那幾行熟悉的字跡上時，
眼珠子像被釘子釘在了紙上。他盯著那些字，似乎要透過這粗糙的紙背，
看到那個絕望地寫下它們的人當(dāng)時的模樣?？諝夥路鹉塘?。
只有院子里爐膛殘余的煤塊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裂聲。他看了很長時間，
長到我?guī)缀跻詾樗兂闪艘蛔痂F打的雕像。一股不祥的感覺，冰冷的蛇，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終于，張鐵匠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異常艱難，仿佛肺里堵滿了生銹的鐵屑。
再抬起頭時，他那張被爐火常年熏烤得黑紅的臉上，所有的肌肉都繃著，下顎骨咬得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