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nèi)，時間仿佛被沉水香的煙霧凝滯了。
太子蕭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我沾著泥點的破舊道袍，掃過我凌亂的鬢發(fā)，最終定格在我布滿凍瘡和細小傷口的手腕上。那目光里沒有憐憫，只有純粹的、帶著上位者疏離的審視。
“蘇妙？”他終于開口，聲音如同冰泉滑過玉石，清冽而毫無溫度，“相府那位……聲名狼藉的假千金？”
“聲名狼藉”四個字，被他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精準。
我的指尖在寬大的袖袍里微微蜷縮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的軟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翻涌的屈辱。
“是。”我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臉上沒有任何被羞辱的難堪，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正是貧道?！?/p>
“哦？”蕭徹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對我這平靜的承認有了一絲意外。他放下手中的白玉鎮(zhèn)紙，身體微微后靠，倚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姿態(tài)看似放松，卻更添幾分無形的壓迫。“所以，你深夜擅闖禁苑，驚擾孤的清修，就是為了讓孤看看你這身……行頭？”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極淡的嘲弄。
“自然不是。”我深吸一口氣，那清冷的沉水香氣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讓我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我直視著他，眼神不再躲閃，反而亮起一種孤注一擲的光芒，“貧道前來，是為殿下解憂?！?/p>
“解憂？”蕭徹唇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像是聽到了什么荒謬的笑話，“孤有何憂？又需你一個……自身難保的道姑來解？”
“殿下之憂，在于東南?！蔽艺Z速平穩(wěn)，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河工?！?/p>
蕭徹把玩鎮(zhèn)紙的手指，驟然停頓！
那雙古井無波的黑眸深處，終于掠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劃過的閃電！他原本放松的姿態(tài)瞬間繃緊，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般籠罩過來！
“說下去?！彼穆曇粢琅f低沉，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成了！
我心中緊繃的弦微微一松，賭對了第一步！東南河工，年年泛濫，耗費國庫巨萬，民怨沸騰，更是朝堂上幾派勢力互相傾軋、貪墨橫行的重災區(qū)！這絕對是太子的一塊心病！
“東南三省，河工糜爛，年年修，年年潰?！蔽曳€(wěn)住心神，語速加快，條理清晰，“根子不在天災，而在人禍。工部、地方，層層盤剝，以次充好，中飽私囊。朝廷撥款，十成之中，能有五成真正用于河堤，已是萬幸！此乃其一！”
“其二，治河之法，一味加高堤防，堵而不疏，此乃取死之道！上游林木濫伐，水土流失，河道淤塞；下游海口不暢，尾大不掉！此等治標不治本之法，縱使投入金山銀山，亦是徒勞！”
我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蕭徹的反應。他臉上的平靜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的、帶著審視和探究的凝重。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正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發(fā)出極有規(guī)律的“篤、篤”聲。
“其三，”我拋出了最關鍵的部分，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殿下欲治河工，欲清吏治，欲收民心，更欲……充盈國庫！然則，阻力重重，掣肘無數(shù)。錢，從何來？”
蕭徹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他目光灼灼，如同實質般鎖在我臉上：“你有辦法？”
“有！”我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開源！重開市舶司！廣納海商，許其以絲帛、瓷器、茶葉，換取海外香料、珍寶、白銀！課以重稅！此其一！”
“其二，鹽鐵！廢除現(xiàn)行鹽引舊制，改行‘鈔引法’！由朝廷統(tǒng)一印制鹽鈔，商人憑鈔引至鹽場支鹽，按鈔繳稅！此法可斷地方豪強與鹽吏勾結之根，將鹽利牢牢收歸朝廷！”
“其三，礦稅！清查天下礦場，凡私采、瞞報者，重罰！所得礦稅，專款專用，投入河工！”
我一口氣說完，書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香爐里青煙裊裊，和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蕭徹靠回了椅背，臉上恢復了那種深不可測的平靜。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幽深，仿佛在重新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絲帛、瓷器、茶葉……換取海外白銀珍寶？”他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鹽鐵鈔引？清查礦稅？這些……是誰教你的？”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如同實質的刀鋒，仿佛要刺穿我的靈魂，看清背后是否藏著他人指使。
我坦然迎上他的審視，眼神清澈而堅定：“無人教我。此乃貧道困守道觀，觀天時，察地勢，思民生，窮盡心力所想。句句肺腑，字字為殿下計，為社稷謀！”
“為孤？”蕭徹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弧度再次浮現(xiàn)，帶著一絲玩味，“還是為你自己？”
“為殿下，亦為貧道自己?！蔽液敛槐苤M，直指核心，“貧道深知，殿下欲成大事，需錢糧如山。貧道所獻之策，便是殿下所需之山！貧道所求，不過殿下……一隅庇佑，一線生機！” 我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個精致的瑪瑙盤，盤中盛著幾顆水靈靈、紅艷欲滴的荔枝！在這深秋的北方，這簡直是神跡！
蕭徹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盤荔枝。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光芒，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所求”。
書房里再次陷入沉默。沉水香的煙霧無聲繚繞。
他重新拿起那枚溫潤的白玉鎮(zhèn)紙，在指間緩緩轉動。目光低垂，落在光滑的玉面上，似乎在權衡，在算計。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他抬起眼，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再次看向我。
沒有承諾，沒有應允。
只有一句聽不出情緒的問話：
“清心觀……伙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