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林黛玉和孫悟空被下放北大荒。病弱的黛玉咳著血抄寫語錄,
悟空的金箍棒成了挑糞的扁擔(dān)。生產(chǎn)隊長克扣知青口糧,悟空半夜偷回紅薯,
黛玉卻哭著要舉報他。“你這石頭心腸的丫頭!”悟空氣得砸了灶臺。批斗會上,
隊長誣陷黛玉私藏禁書。當(dāng)紅衛(wèi)兵搶走她懷中染血的《石頭記》時,
黛玉突然摔碎鋼筆:“這勞什子,和那通靈玉一樣,不要也罷!”悟空眼中金光炸裂,
多年未聞的鎖子甲當(dāng)啷作響。那一夜,
整個生產(chǎn)隊看見一只巨猿扛著糧倉奔向雪山北大荒的風(fēng),跟刀子似的,專往人骨頭縫里扎。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這片被雪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黑土地,冷得連喘氣都冒白煙兒。
一溜兒低矮的土坯房趴在雪窩里,煙囪有氣無力地吐著灰煙。這疙瘩,
就是“向陽紅生產(chǎn)隊”知青點。知青點最西頭那間小屋,窗戶紙糊了好幾層,
還是擋不住賊風(fēng)往里鉆。屋里頭,一個姑娘縮在炕沿邊,裹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
身子薄得像張紙。她面前的小炕桌上攤著紅寶書和語錄本,手里捏著桿鋼筆,
手背上凍裂的口子結(jié)著暗紅的痂。筆尖在粗糙的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寫著寫著,
她猛地彎下腰,用拳頭抵著嘴,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從指縫里擠出來,
瘦削的肩膀抖得像風(fēng)里的枯葉。好半天,咳嗽才歇下去,她攤開手掌,掌心赫然幾點猩紅,
在白紙的襯托下,刺目得很。“林丫頭,抄完沒?”一個粗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帶著點不耐煩的催促。林黛玉趕緊把手蜷起來,藏住那點刺眼的紅,聲音又輕又細(xì),
帶著咳后的喘息:“快…快了,隊長?!遍T“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股子夾著雪粒的冷風(fēng)灌進(jìn)來。隊長王德貴裹著件油漬麻花的黑棉襖,揣著手站在門口,
一張黑臉膛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紫,酒糟鼻頭紅得發(fā)亮,像顆凍壞的棗。他掃了一眼屋里,
目光落在林黛玉蒼白的臉上和桌上的血跡,眉頭擰成了疙瘩,嫌惡地撇了撇嘴:“嘖,
又咳上了?晦氣!抓緊點兒,下午隊上還要學(xué)習(xí)最高指示!別磨磨唧唧的!”說完,
也不等回應(yīng),重重帶上了門,冷風(fēng)又被他關(guān)在了外頭。
林黛玉默默拿起旁邊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抹布,仔細(xì)擦掉桌上那幾點血跡,又低頭繼續(xù)抄寫。
寒風(fēng)從窗戶紙的破洞里鉆進(jìn)來,吹得那頁薄紙嘩嘩作響,也吹得她單薄的身子一陣陣發(fā)冷。
屋外,院子角落的牲口棚那邊,動靜可不小。
一個穿著臃腫破棉襖、頭上扣著頂?shù)艄饬嗣墓菲っ弊拥纳碛?,正跟一副碩大的糞桶較勁。
扁擔(dān)壓在他肩上,兩頭的大糞桶晃晃悠悠,里頭的糞湯子濺出來,凍在桶壁上,
結(jié)成黃褐色的冰溜子。他嘴里嘟嘟囔囔,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股子壓不住的火氣:“俺老孫當(dāng)年在蟠桃園里摘桃兒,那桃子都是仙氣兒!
如今倒好,成天跟這五谷輪回之物打交道!
這勞什子扁擔(dān)……”他低頭瞅了一眼肩上那根被磨得油光锃亮的槐木扁擔(dān),恨恨地,“呸!
也配壓俺老孫的肩?連俺金箍棒一根毫毛都比不上!晦氣!真他娘的晦氣!”正是孫悟空。
那根曾經(jīng)攪得天翻地覆的金箍棒,如今被施了障眼法,縮得比繡花針還小,
就藏在他耳朵眼兒的最深處,輕易不敢動用。
他只能憋憋屈屈地使喚這根隊長王德貴隨手扔給他的破槐木扁擔(dān)。“孫猴子!磨洋工呢?
”王德貴的大嗓門又吼開了,人還沒到,聲音先震得棚頂?shù)难碌簦?/p>
“兩趟糞都沒挑完?想偷懶?晚飯還想不想吃了?革命工作能像你這樣吊兒郎當(dāng)?
我看你是思想改造還不到位!”孫悟空腮幫子上的猴毛都?xì)獾枚读藥锥?,他猛地一梗脖子?/p>
就想把那破糞桶給摜了??裳壑樽右晦D(zhuǎn),瞥見西頭小屋那糊著厚厚窗紙的小窗戶,
里面那個咳得搖搖晃晃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晃。他硬生生把沖到嗓子眼兒的火氣壓下去,
梗著脖子吼回去:“嚷什么嚷!這就去!催命呢!”他把扁擔(dān)換了個肩,糞桶又是一陣晃蕩,
嘴里不干不凈地低聲咒罵著“遭瘟的弼馬溫”、“腌臜潑才”,腳下卻加快了步子,
踩著厚厚的積雪,“嘎吱嘎吱”地往地里走去。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憋屈,
像一頭被套上了犁頭的老牛。日子就在這沒完沒了的冷、餓和累里,一天天往前挪。
食堂的伙食越來越稀,一大桶能照見人影的苞米面糊糊,撒上幾片凍白菜幫子,就是一頓。
分到每個人碗里的,也就淺淺一勺底兒,幾口就沒了。男知青們尚且餓得前胸貼后背,
像林黛玉這樣風(fēng)一吹就倒的,更是眼瞅著就脫了形,臉上那點活氣兒都快沒了,走路都打飄。
這天傍晚,食堂窗口前又排起了長隊。掌勺的伙夫老蔫兒,一臉苦相,
手里的勺子抖得跟篩糠似的。輪到林黛玉,那勺子顫巍巍伸進(jìn)桶底,撈了半天,
才勉強(qiáng)刮起一點稠的,可還沒倒進(jìn)碗里,勺子邊沿一歪,半勺糊糊又滑回了桶里,
落到碗里的,清湯寡水,連點菜葉沫子都少得可憐。林黛玉端著碗,手指凍得通紅,
看著碗里那點稀湯,還沒喝,胃里就一陣翻攪。她低著頭,
默默走到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桌子邊坐下,小口小口地抿著。冰冷的糊糊滑進(jìn)喉嚨,
非但沒暖意,反而激起一陣寒意,緊跟著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咳嗽,她趕緊用手捂住嘴,
瘦削的肩膀聳動著,咳得整個人縮成了一團(tuán)。旁邊幾個知青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有同情,
更多的是麻木。餓,是這里最普遍的感受,誰也顧不上誰了。
孫悟空端著他那份糊糊——比林黛玉的能稠上那么一絲絲——一屁股坐在她對面。
他那碗糊糊已經(jīng)下去一大半,碗底刮得干干凈凈。
他看著林黛玉碗里那點東西和她咳得通紅的眼角,眉頭擰成了疙瘩?!傲盅绢^,
你就吃這點貓食兒?”他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火氣,“那王扒皮克扣口糧,
克扣到你這病秧子頭上了?忒不地道!”林黛玉好不容易止住咳,抬起臉,
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潮紅,聲音細(xì)若游絲:“孫大哥……莫要亂說。隊里……隊里也艱難。
”話是這么說,可那雙含淚的眸子,卻像蒙了塵的琉璃,黯淡無光,
只映著碗里那點可憐的清湯。孫悟空看著她那樣子,再看看自己光溜溜的碗底,
一股邪火“噌”地就頂?shù)搅四X門兒。他猛地一拍桌子,那破桌子“哐當(dāng)”一聲巨響,
引得食堂里所有人都看了過來。“艱難個屁!”他吼了起來,唾沫星子亂飛,
“老子天天挑大糞,干的活比牛還重!分的糧比雞還少!王德貴那賊廝鳥,
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是喝西北風(fēng)喝出來的?他炕洞里藏著的燒酒、臘肉,
是他娘的地里長出來的?狗屁的艱難!就是克扣!就是欺負(fù)人!”食堂里瞬間靜得可怕,
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爾的噼啪聲。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驚愕地看著暴怒的孫悟空。
王德貴克扣口糧,大家私下里不是沒嘀咕過,可誰敢這么明火執(zhí)仗地吼出來?這孫猴子,
真是不要命了?林黛玉嚇得臉更白了,慌忙伸手去拉孫悟空的袖子,
聲音帶著哭腔:“孫大哥!別……別說了!快別說了!”孫悟空胸膛劇烈起伏著,
猴毛下的臉氣得發(fā)青,他甩開林黛玉的手,指著食堂門口的方向,
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你們看看他那肥頭大耳的德行!再看看咱們碗里的玩意兒!
這他娘的是人過的日子?俺老孫……”他話到嘴邊,猛地剎住,
硬生生把“當(dāng)年大鬧天宮”幾個字咽了回去,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圈,
最后只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咽不下這口氣!”他狠狠瞪了一眼周圍的知青,
又看了一眼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林黛玉,猛地端起自己那個舔得比狗啃還干凈的碗,
“哐當(dāng)”一聲摜在桌上,碗沒碎,桌子腿卻“嘎吱”一聲,差點散了架。他一跺腳,
轉(zhuǎn)身大步流星沖出了食堂,把那扇破門摔得山響,門框上的雪“撲簌簌”落了一地。
食堂里死一般的寂靜持續(xù)了好一會兒,才被低低的議論聲打破。沒人敢大聲附和孫悟空,
但那壓抑的沉默里,分明憋著一股子怨氣。林黛玉呆呆地看著孫悟空沖出去的方向,
又低頭看看自己碗里幾乎沒動過的糊糊,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滴進(jìn)那冰冷的湯水里。后半夜,雪停了,風(fēng)卻更大了,鬼哭狼嚎似的在知青點周圍打著旋兒,
刮得窗戶紙嗚嗚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拼命撕扯。整個土坯房都在冷風(fēng)中微微顫抖。
孫悟空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男知青的大通鋪。他屏住呼吸,
側(cè)耳聽了聽隔壁女宿舍的動靜,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一兩聲模糊的夢囈。他踮著腳尖,
踏著厚厚的積雪,繞過幾間屋子,熟門熟路地摸到了生產(chǎn)隊倉庫后墻根兒。
這里堆著些廢棄的農(nóng)具和柴火,正好擋住風(fēng)口。他搓了搓凍得發(fā)僵的手,對著手心哈了口氣。
然后,他左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
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耳朵眼里掏出那根細(xì)如牛毛的繡花針——金箍棒。他捏著針,湊到嘴邊,
輕輕吹了口氣,低喝一聲:“長!”那針?biāo)查g變長,眨眼間就恢復(fù)了他趁手的大小和分量,
在清冷的雪光下泛著烏沉沉的光澤。孫悟空掂了掂,幾百年沒用,這老伙計握在手里,
那熟悉的觸感讓心頭一陣滾燙。他不敢耽擱,將金箍棒對準(zhǔn)倉庫那扇厚重木門的大鐵鎖頭,
棒尖輕輕一點?!斑青?!”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那鎖芯就像豆腐做的,應(yīng)聲而碎。
孫悟空咧嘴無聲地一笑,收起金箍棒塞回耳中,輕輕推開倉庫門,
一股混合著土腥味、糧食味和老鼠屎的味道撲面而來。他閃身進(jìn)去,反手掩上門。
倉庫里漆黑一片,但他火眼金睛,視物如同白晝。墻角堆著高高的麻袋,
那是秋天收上來的苞米。另一角,則堆著幾大筐窖藏的紅薯,用厚厚的草簾子蓋著,
防止凍壞。孫悟空徑直走到紅薯筐前,掀開草簾子,一股甜絲絲的土腥氣鉆入鼻孔。
他毫不客氣,脫下自己那件破棉襖鋪在地上,雙手飛快地往棉襖里扒拉紅薯。大的、勻溜的,
專揀好的拿。不一會兒,棉襖里就鼓鼓囊囊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用棉襖的袖子打了個結(jié)實的包袱,掂了掂,足有二十來斤。他滿意地哼了一聲,
把包袱甩在背上,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倉庫,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回到自己那間小破屋門口,孫悟空側(cè)耳聽了聽隔壁林黛玉屋里沒動靜,這才輕輕推門進(jìn)去。
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放,解開棉襖,一堆沾著泥的紅薯滾了出來,個個飽滿,
在黑暗里散發(fā)著誘人的微光。他撿起兩個最大的,
走到與林黛玉房間相隔的那堵土墻邊——墻上有個冬天糊窗紙時留下的小破洞,還沒巴掌大。
他湊近破洞,壓低嗓子喚道:“林丫頭!林丫頭!醒醒!快醒醒!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林黛玉帶著濃重睡意和虛弱的聲音:“誰……誰呀?
”“俺!老孫!”孫悟空聲音壓得更低,透著興奮,“快!開開門!有吃的!
”林黛玉那邊沉默了一下,似乎清醒了些,接著是摸索著下炕、趿拉鞋子的聲音。
門閂輕輕響動,她那邊的門開了條縫。孫悟空趕緊抱起那堆紅薯,閃身擠了進(jìn)去,
反手又把門輕輕掩上。林黛玉屋里沒點燈,只有窗外雪地映進(jìn)來的微弱反光。
她裹著被子坐在炕沿,驚疑不定地看著地上那一堆黑乎乎的東西。
“孫大哥……這……這是什么?”“紅薯!好玩意兒!”孫悟空咧著嘴,
拿起一個大的塞到她冰涼的手里,“還熱乎著呢!快,趕緊烤烤,墊墊肚子!
”林黛玉摸著手里的東西,形狀和觸感確實是紅薯,還帶著地窖里的涼氣。她愣住了,
隨即像是被燙著一樣,猛地將手里的紅薯丟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恐:“紅薯?哪來的?
倉庫里的?你……你去偷的?!”“噓——!小點聲兒!”孫悟空急得直跺腳,
趕緊去捂她的嘴,“什么叫偷?那王扒皮克扣咱們多少口糧?俺這是拿回咱自己的!
天經(jīng)地義!”林黛玉猛地甩開他的手,瘦弱的身子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起來,
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天經(jīng)地義?……這是偷!是賊!孫大哥,
你怎么能……怎么能干這種事!這是犯錯誤的!要挨批斗的!你……你趕緊送回去!現(xiàn)在!
立刻送回去!”她一邊哭,一邊掙扎著要下炕,
的紅薯:“不行……不能這樣……你快送回去……我不能要……我要去報告隊長……”“啥?
!”孫悟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邪火“騰”地直沖頂門心。他一把攔住林黛玉,
眼睛瞪得溜圓,火光四射:“報告隊長?林黛玉!你這丫頭!俺老孫豁出去弄來這點吃的,
還不是看你快餓死了?咳血咳得跟什么似的!你倒好,不領(lǐng)情也就罷了,還要去告發(fā)俺?
你……你……”他氣得原地轉(zhuǎn)了個圈,指著林黛玉,手指都在哆嗦,“你這心腸,
真他娘的是石頭做的!比那花果山的石頭還硬!還冷!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不是不知好歹……”林黛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
的不對……爹爹教我……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咱們……咱們是讀書人……”“讀書人?
讀書人頂個屁用!能當(dāng)飯吃?能讓你不咳血?”孫悟空暴跳如雷,積壓了太久的憋屈、憤怒,
還有眼前這“石頭心腸”的固執(zhí),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他環(huán)顧這狹小冰冷的屋子,
目光猛地釘在墻角那個用土坯壘的小灶臺上?!笆Ч?jié)?俺老孫只知道,人活著,就得吃飯!
”他怒吼著,幾步?jīng)_過去,想也沒想,掄起他那沙缽大的拳頭,帶著一股子無處發(fā)泄的蠻力,
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灶臺正中央!“轟——咔啦!”一聲悶響,
夾雜著土坯碎裂的刺耳聲音。那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土灶臺,竟被他這一拳砸得塌下去半邊!
煙灰、塵土、碎土塊猛地騰起,撲了他和林黛玉一頭一臉。灶膛里的冷灰也撒了一地。
小屋里頓時煙塵彌漫。林黛玉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塌陷嚇得尖叫一聲,連哭都忘了,
整個人縮在炕角,驚恐地看著暴怒如雷公的孫悟空,還有那塌了半邊的灶臺,瑟瑟發(fā)抖。
煙塵漸漸落下,露出孫悟空沾滿灰土的臉,和他那只砸在灶臺廢墟里的拳頭。
他胸膛劇烈起伏,看著縮成一團(tuán)的林黛玉,再看看自己砸塌的灶臺,
那股暴戾的怒氣像是被這冰冷的廢墟吸走了一些,
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被冰水澆透的憋悶和失望。他猛地抽回手,
狠狠啐了一口嘴里的灰土,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拉開房門,帶著一身煙塵和怒氣,
沖進(jìn)了外面呼嘯的寒風(fēng)里。門在他身后“哐當(dāng)”一聲,撞在門框上,震得墻皮簌簌往下掉。
塌了半邊的小灶臺像個丑陋的傷疤,橫在屋子中央。林黛玉呆呆地看著那堆廢墟,
又看看滾落在灰土里的幾個紅薯,慢慢地、慢慢地,把臉埋進(jìn)冰冷的膝蓋里,
無聲的淚水洇濕了破舊的棉褲。那半塌的灶臺像個巨大的瘡疤,橫在屋子里好幾天。
孫悟空和林黛玉,兩人都成了知青點里最扎眼的存在。一個,
是敢砸集體財產(chǎn)(雖然只是個破灶臺)的“暴力分子”;一個,
是跟“暴力分子”同屋、據(jù)說還“知情不報”甚至“可能同謀”的“落后分子”。
空氣里像繃緊了一根弦,稍微一碰,就能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王德貴那張黑臉更是陰得能擰出水來。他背著手,在知青點里溜達(dá)的頻率明顯高了,
那雙三角眼時不時掃過孫悟空和林黛玉的屋子,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他知道灶臺塌了跟紅薯有關(guān),倉庫的門鎖莫名其妙壞了,他更是疑心到孫悟空頭上,
只是苦于抓不到真憑實據(jù)。這股邪火憋在他心里,越燒越旺。這天下午,
又是例行的“學(xué)習(xí)會”,地點在隊部那間稍微大點、但也四面透風(fēng)的土坯房里。
知青們擠在冰冷的條凳上,搓著手,呵著白氣,聽著王德貴唾沫橫飛地念報紙,
批判“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強(qiáng)調(diào)“靈魂深處鬧革命”?!啊?,同志們吶!
”王德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搪瓷缸里的水都晃了出來,“我們每個人,都要擦亮眼睛!
提高警惕!要敢于斗爭!特別是對那些隱藏在我們隊伍里,
思想不純、作風(fēng)不正、甚至可能私藏封資修毒草的害群之馬!絕不能心慈手軟!
”他話音一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全場,
最后死死釘在角落里縮著肩膀、臉色蒼白的林黛玉身上。“林黛玉!”他厲聲喝道。
林黛玉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驚惶?!罢酒饋恚 蓖醯沦F命令道。
林黛玉扶著凳子,有些搖晃地站起來,單薄的身子顯得搖搖欲墜?!坝腥伺e報!
”王德貴的聲音帶著一種抓到把柄的得意和兇狠,“說你思想極端落后!抗拒改造!
并且……私藏禁書!有沒有這回事?!”“禁書”兩個字像炸雷一樣在冰冷的屋子里滾過。
所有知青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林黛玉身上,有驚訝,有疑惑,
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和看熱鬧的冷漠。孫悟空坐在另一側(cè),原本耷拉著眼皮,
聽到“禁書”二字,猛地抬起頭,猴眼瞬間瞇了起來,射出兩道銳利的光,直刺王德貴。
林黛玉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
聲音細(xì)若蚊吶:“沒……沒有……隊長……我沒有……”“沒有?”王德貴冷笑一聲,
一步步從講臺后面踱下來,皮鞋踩在夯實的泥地上,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他走到林黛玉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眼神像毒蛇:“林黛玉,
別狡辯了!你那點花花腸子,瞞得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有人親眼看見,
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看一本舊書!還包著書皮!藏著掖著,不是毒草是什么?說!
書藏哪兒了?交出來!”林黛玉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卻倔強(qiáng)地咬著下唇,拼命搖頭:“真的沒有……隊長……那是……那是……”她囁嚅著,
卻怎么也說不出“石頭記”三個字。那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是她飄零身世里唯一的一點慰藉,是她咳血時支撐著抄寫語錄的一點精神氣力,
怎么能是毒草?“是什么?說!”王德貴猛地提高了嗓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黛玉臉上。
“是……是……”林黛玉眼淚終于滾落下來,卻依舊死死咬著嘴唇?!昂?!頑固不化!
”王德貴失去了耐心,他猛地一揮手,對著門口吼道:“革命小將們!給我搜!搜她的鋪蓋!
挖地三尺也要把毒草找出來!”門口立刻沖進(jìn)來兩個戴著紅袖章、一臉亢奮的年輕紅衛(wèi)兵,
都是隊上民兵排的小伙子。他們二話不說,像兩只獵犬,直撲林黛玉睡覺的炕頭。
“你們干什么!住手!”林黛玉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fù)溥^去,
想護(hù)住自己的被褥??伤粋€病弱的女子,哪里是兩個壯小伙的對手?
被其中一個粗暴地一把推開,踉蹌著撞在身后的土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又咳了起來。
孫悟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眼中金光爆閃,
死死盯著那兩個翻箱倒柜的紅衛(wèi)兵。整個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幾個膽小的知青嚇得縮起了脖子?!罢业搅?!隊長!”一個紅衛(wèi)兵興奮地大叫,
從林黛玉枕頭芯一個隱秘的破口里,掏出一本用舊報紙包著書皮、邊角磨損得厲害的書來!
王德貴臉上露出獰笑,一把奪過那本書,三下兩下撕掉外面的報紙。
露出了里面泛黃、線裝的封面,上面赫然是三個豎排的繁體字——石頭記!“《石頭記》!
好??!林黛玉!人贓并獲!”王德貴舉著書,像舉著戰(zhàn)利品,聲音亢奮得變了調(diào),
“這就是封建地主階級的流毒!是腐蝕你靈魂的毒草!你還敢狡辯!
”林黛玉背靠著冰冷的土墻,看著那本被王德貴攥在手里的書,那是她的命根子!
是她在這冰天雪地里唯一能抓住的一點暖意!絕望和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看著王德貴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看著周圍那些麻木或躲閃的眼神,最后,
目光落在王德貴手里那本沾著油污的《石頭記》上。突然,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