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未曾踏足這片被詛咒的土地。
望著白玉天階兩側(cè)整齊跪立的玄色身影,恍惚間又回到那段試圖掩埋的過去。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三千教眾中的一員,在無盡的殺戮中漸漸迷失,尋找不到生的意義。
直到遇見那個少女——那個周身縈繞著柔和白光的少女。她就那樣猝不及防地照進(jìn)自己早已枯萎的心田,像一束穿透陰霾的光。那是上天賜予他最珍貴的禮物,也是他窮盡此生都無法償還的恩典。
浮生樓主凝望著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從天階款款而下,沉寂已久的內(nèi)心突然泛起陣陣悸動。她還是當(dāng)初記憶中的模樣,是這十余年來,每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里都會造訪他夢境的存在,也是他在這世間最后的執(zhí)念和存活的證明。
他至今仍無法理解,為何面對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殺人者,少女還能報以如此清淺明媚的笑容。那時的他剛從整整七日不眠不休的殺戮中歸來,內(nèi)心早已放棄了對生的渴望,只余下深不見底的空白。
心想著在自己短暫又空虛的生命終結(jié)前,要將那個高高在上的圣女也一同拉入深淵。不想才剛拖著殘破的身軀來到月牙泉邊,體內(nèi)最后一絲氣力已然耗盡。
他拼盡全力揮出的匕首落了空,而少女周身散發(fā)的柔和白光,卻如利刃般刺痛了他被血污模糊的雙眼。那種光芒太過純粹,純粹得讓他這個滿身罪孽的人不由自慚形穢。
“葉玄...就叫你葉玄好不好?”
過往的一幕幕畫面與眼前拾級而下的少女漸漸重疊。
葉玄...多么諷刺的名字。
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這本就是個注定要分離的詛咒。
更何況,每個往生使最初身著的都是黑色勁裝,經(jīng)年累月地浸染鮮血,才能沉淀出如同暗夜般的玄色。就像他們的宿命,早已分辨不清本來的面目,不過是無數(shù)個血色黎明疊加后的顏色。
若當(dāng)年的少女知道這兩個字背后的含義,是否還會執(zhí)拗地為他取下這個名字?
眼睜睜看著三位南荒部落首領(lǐng)闖入傳教大典的鬧劇,浮生樓主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少女那欲言又止的無力模樣,讓他的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隱隱泛白,胸腔里翻涌而出的情緒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桎梏——究竟是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助她打破這血色編織的牢籠?
但他終究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份執(zhí)念生生壓下。這么多年的隱忍,不能在此刻功虧一簣....
暮色四合,殘陽將最后一抹血色潑灑在天際。
浮生樓主悄然動身,影兒與謝驚鴻如影隨形地跟上。三人遠(yuǎn)遠(yuǎn)尾隨著押送南荒首領(lǐng)的往生使,向著「凈土」與南荒的交界處潛行而去。
這條路,浮生樓主再熟悉不過。十余年前逃亡中州時,他就曾在此留下過帶血的足跡。如今重走舊途,每一步都踏在記憶的碎片上。
那道橫亙在「凈土」與南荒之間的玄武巖高墻依然巍峨聳立,只是歲月為它平添了幾分猙獰。墻面上爬滿暗紅色的荊棘藤,在暮色中如同巨獸的脊骨。藤蔓間垂掛的干尸隨風(fēng)搖晃,空洞的眼眶默默注視著那片他們至死都沒能觸碰到的「凈土」。
玄武巖高墻沿途依舊戒備森嚴(yán),以浮生樓主如今的修為只需稍加幻化便能輕松通過。遙想當(dāng)年,他還是靠著柳姨冒死提供的圣女殿密令才得以躲過盤查。
可好景不長,事情很快敗露,幾大護(hù)法率領(lǐng)往生使傾巢而出,如影隨形地追殺而來。那時的他,只能在危機(jī)四伏的密林中艱難求生,一邊躲避著追兵,一邊尋找著通往中州的路。
所幸臨行前,柳姨將供奉在圣女殿的往生鈴與承影劍偷偷交予了他。這兩件沉寂許久不曾認(rèn)主的至寶,在關(guān)鍵時刻屢次救他于危難之中,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
再加上他與生俱來對「意」的敏銳感知,使他得以在洪荒猛獸與往生使的重重圍剿中死里逃生,像極了年幼時在南荒無依無靠的流浪生活——躲避著人潮中翻涌的惡意,趨利避害,才得以保全性命。那時的他還不曾擁有過姓名。
甫一踏入南荒地界,謝驚鴻不禁為眼前的景象微微動容——獸潮肆虐后的土地滿目瘡痍,焦黑的樹干如枯骨般矗立,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息。
一行人隱匿在暗處,待得往生使離去后,這才悄然現(xiàn)身。
渾身浴血的部落首領(lǐng)在絕望中艱難抬頭,當(dāng)目光觸及浮生樓主腕間的往生鈴與謝驚鴻腰側(cè)的承影劍時,渾濁的眼中驟然迸發(fā)出希望的光芒,“你是..當(dāng)年那位..”
三位首領(lǐng)顫抖著匍匐在地,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求求你!救救我們的族人!”沾滿鮮血的雙手祈求般地伸出,試圖觸碰眼前突然降臨的救贖者。
浮生樓主微微蹙眉,不著痕跡地后退半步,眼底閃過一絲嫌惡,聲音中聽不出悲喜,“現(xiàn)在,你們面前有一個選擇....”
他將計劃徐徐道出,“三日后,滄浪閣的大批商船將停靠在南荒密林一處隱秘的水路。如若你們決意離開南荒,全族老幼皆可隨行,那些同樣飽受疾苦卻得不到「彼岸」庇護(hù)的部落也可廣而告之,一并召集同行,前往你們向往已久的中州。
“浮生樓與瑯琊閣會提供棲身之所與生活所需,從此不必再終日提心吊膽地躲避獸潮絕處求生?!痹捯粑㈩D,他的聲音中多了幾分肅殺,“但來日兵鋒所指,傾覆中州舊勢力與「彼岸」統(tǒng)治之時,你們也必須成為最鋒利的戰(zhàn)矛?!?/p>
面對浮生樓主的提議,三位首領(lǐng)沉默良久,靜靜匍匐在周遭滿目瘡痍的廢墟間,眼中決然之色愈盛。最終,三位首領(lǐng)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以指蘸血,在額間劃開古老的符咒,立下血誓,“如違此誓,天地共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