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蒼深處,啞叟石廬
黑袍人帶著凌燼在莽莽群山中穿行數(shù)日,最終抵達一處極其隱蔽的山谷。谷內(nèi)瘴氣彌漫,怪石嶙峋,若非黑袍人引路,絕難發(fā)現(xiàn)谷底深處竟有一座依山而建、毫不起眼的石屋。石屋簡陋,煙囪里飄著淡藍色的煙霧,帶著金屬熔煉和奇特草藥混合的味道。
“到了?!焙谂廴松硢〉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停在石屋前一塊布滿青苔的巨石旁,抬手在石上幾個不起眼的凸起處快速敲擊了幾下。
石屋那扇看似厚重、布滿銹跡的鐵門無聲地滑開,一股灼熱的氣流夾雜著更濃烈的金屬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nèi)光線昏暗,僅靠一座巨大的熔爐提供照明。爐火并非尋常的赤紅,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無聲地舔舐著爐膛。一個身材矮小精悍、頭發(fā)花白雜亂、赤裸著精壯上身的老人正背對著他們,全神貫注地揮舞著一柄與其身形極不相稱的巨大鐵錘,敲打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金屬胚子。每一次錘擊落下,都伴隨著沉悶如雷的巨響和火星四濺,那金屬胚子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改變著形狀,仿佛在他手下如同面團般柔韌。
這就是啞叟。他仿佛對外界的一切毫無知覺,錘擊的節(jié)奏如同亙古不變的心跳。
黑袍人帶著凌燼靜靜站在門口,沒有出聲打擾。凌燼能感覺到,這看似簡陋的石屋內(nèi)部,墻壁和地面都隱隱透出玄奧的符文光澤,顯然布有強大的隔絕禁制。
不知過了多久,當那塊金屬胚子終于在錘下呈現(xiàn)出完美的劍胚雛形,啞叟才猛地停下動作。他隨手將巨錘“哐當”一聲丟在地上,震得地面微顫,然后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如同刀劈斧鑿般布滿深刻的皺紋,一雙眼睛卻銳利得如同鷹隼,沒有絲毫渾濁。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黑袍人身上,停留片刻,似乎認出了那身裝扮和氣息,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隨即又掃向凌燼,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瞬間讓凌燼感覺自己從里到外都被看了個通透。啞叟的視線在凌燼丹田位置略微停頓了一下,眉頭幾不可察地皺起,隨即恢復古井無波。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攤開掌心,意思很明確:東西拿來。
黑袍人沒有廢話,手一翻,那塊散發(fā)著幽藍寒氣和點點星芒的星隕寒鐵便出現(xiàn)在啞叟面前,懸浮于空中。
啞叟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神采,如同老饕見到絕世珍饈。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寒鐵表面,感受著那刺骨的寒意和星辰之力。他點了點頭,然后目光再次投向黑袍人,帶著詢問——鑄造要求?
黑袍人沙啞開口:“劍形,三尺七寸,重九斤八兩。不求華麗鋒銳,但求能…內(nèi)斂氣息,尤其是火屬波動。越普通越好?!?/p>
啞叟聽完,目光再次瞥了凌燼一眼,尤其是他的雙手和站姿,似乎在評估他的力量習慣。他沉默地點點頭,算是應承下來。他指了指角落一堆散發(fā)著微弱靈光的礦石和幾塊顏色各異的獸骨,又指了指熔爐,最后做了個等待的手勢。意思是:材料自備,爐火自燃,等著。
黑袍人似乎早有準備,一揮手,幾塊閃爍著不同光澤的稀有礦石和幾根散發(fā)著兇戾氣息的妖獸主骨便飛向啞叟指定的位置。
啞叟不再看他們,重新拾起巨錘,走到那青白色的熔爐前,深吸一口氣。他將星隕寒鐵投入爐中。令人驚奇的是,那能熔金化鐵的青白爐火,竟無法讓星隕寒鐵立刻融化,只能讓它表面泛起幽藍的光澤。啞叟也不急,只是調(diào)整著爐火的強度,時而猛烈,時而溫吞,同時將那些輔材一樣樣投入,或熔成汁液澆淋在寒鐵上,或鍛打成粉末融入其中。他的動作充滿了古老而精準的韻律,每一次錘擊都恰到好處,引導著不同材料的特性與星隕寒鐵融合。
凌燼看得心神激蕩,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技藝,遠超他在青木宗所見的任何煉器手段。時間在單調(diào)而震撼的錘打聲中流逝。
數(shù)日后。
當最后一道淬火的寒泉澆淋在通體幽藍、遍布星點、已然成型的劍身上時,刺耳的“嗤啦”聲伴隨著大股白色寒氣升騰而起。待寒氣散盡,呈現(xiàn)在三人面前的,是一柄極其樸素的劍。
劍長三尺七寸,寬約三指,劍身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于黑的深灰色,毫無光澤,甚至有些粗糙感。劍刃看起來并不鋒利,甚至可以說有些鈍拙。劍格與劍柄同樣樸素無華,由一種不知名的深色硬木包裹,沒有任何雕飾。整把劍唯一特異之處,便是劍身靠近劍格的位置,隱隱有幾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銀色星芒在深灰底色下若隱若現(xiàn)。
它安靜地躺在啞叟粗糙的手中,像一塊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廢鐵,完全看不出是由珍貴的星隕寒鐵鑄造而成,更感受不到絲毫靈氣波動。
啞叟將劍遞給黑袍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黑袍人接過劍,入手微沉,觸感冰涼。他屈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
“嗡……”
一聲極其低沉的劍鳴響起,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震得空氣都泛起漣漪。凌燼體內(nèi)的寂滅黑炎似乎被這劍鳴觸動,微微悸動了一下,但隨即就被一股自劍身傳遞而來的冰寒之力包裹、撫平,那躁動的毀滅氣息瞬間收斂,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連他體內(nèi)奔涌的龍血之力,也似乎被這柄劍的氣息所掩蓋,變得沉凝內(nèi)斂。
“好!”黑袍人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滿意。他隨手挽了個劍花,動作流暢無比,那看似笨拙的劍身在他手中竟顯得異常靈動。他將劍遞給凌燼:“拿著。”
凌燼接過劍,入手冰涼沉重,但握感極佳,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他嘗試著揮動了幾下,破風聲低沉有力,劍身穩(wěn)定得驚人。最讓他驚喜的是,當他嘗試調(diào)動一絲源海內(nèi)的黑炎源炁時,那縷微弱的黑炎之力竟能順利地從掌心灌注到劍身之中!劍身依舊樸實無華,沒有任何光芒或火焰顯現(xiàn),但凌燼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所向,那縷黑炎之力被完美地約束!同時,劍身散發(fā)出的那股內(nèi)斂的冰寒星辰氣息,如同一個無形的罩子,將他身體里源自寂滅黑炎的不穩(wěn)定波動徹底掩蓋了下去。
“此劍何名?”凌燼撫摸著冰冷的劍身,心中涌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黑袍人沉默片刻,面具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似乎多了一點別的意味:
“幻霧?!?/p>
“幻化無形,藏鋒于霧。于你,正好。
石廬之外,篝火與疑云
離開啞叟的石廬,兩人在附近尋了一處背風的山坳歇息。篝火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凌燼沉凝的臉龐和黑袍人那毫無表情的白面具。
連日來的變故、力量的覺醒、復仇的渴望,以及手中這柄名為“幻霧”的奇異長劍,都讓凌燼的心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是那個在青木宗演武場上受盡嘲諷的“廢體”,體內(nèi)奔涌的力量和深藏的仇恨,讓他迫切需要掌控自己的命運。而眼前這個神秘的黑袍人,是他力量來源的引導者,也是他目前唯一的依靠,但對方的身份和目的,卻如同一團濃霧,始終籠罩在凌燼心頭。
他握著“幻霧”,冰涼的劍身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冷靜。他抬起頭,目光穿透跳躍的火焰,直視著篝火對面的黑袍人。
“前輩,”凌燼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張純白無面的面具,“晚輩凌燼,身負血仇,如無根浮萍,幸得前輩數(shù)次援手,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只是……晚輩斗膽,前輩究竟是誰?為何要對晚輩如此盡心竭力?”
洞窟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黑袍人似乎沒想到凌燼會突然發(fā)問,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面目丑陋,不堪示人罷了?!鄙硢〉穆曇繇懫?,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冷漠,“至于幫你……”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不過是多年前,受過青木宗一點恩惠。順手還個人情?!?/p>
“青木宗?”凌燼心中疑竇頓生。他自小在青木宗長大,從未聽說過宗門結識過如此強大的存在!而且,若真有這等強者欠下恩情,青嵐山被滅門時,對方為何不現(xiàn)身?這解釋太過牽強。
“前輩所言恩惠,不知是何時之事?晚輩在青木宗長大,竟從未聽凌巖爺爺或宗主提起過前輩這般人物?!绷锠a試探著追問,語氣恭敬,眼神卻銳利如刀。
黑袍人面具下的眉頭緊鎖。這小子心思倒是縝密。她心念電轉,聲音依舊沙啞平穩(wěn):“陳年舊事,提它作甚。你那時年幼,凌巖和凌青陽也未必事事都與你說。我與你宗一位早已故去的長老有舊,受其庇護,躲過一劫。這恩情,自然落在青木宗頭上?!?/p>
“原來如此?!绷锠a點點頭,臉上露出恍然之色,但心中的疑慮并未消除。他決定更進一步試探。
“前輩對青木宗布局如此了解,想必當年在宗門內(nèi)待過些時日吧?”凌燼仿佛陷入回憶,語氣帶著一絲懷念和悲傷,“宗門后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小時候我常在那里練功,被凌莽他們嘲笑源海死寂……還有演武場東南角的石鎖,據(jù)說還是開山祖師留下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暗中觀察黑袍人的反應。當提到“歪脖子老槐樹”和“演武場東南角石鎖”時,黑袍人沒有任何異常,仿佛只是聽著無關緊要的往事。
“嗯,那槐樹蔭蔽尚可。石鎖……倒也算件古物?!焙谂廴说鼗貞艘痪?,似乎對青木宗的環(huán)境確實熟悉。
凌燼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話鋒陡然一轉:“唉,只可惜,宗門藥圃旁邊那片竹林,去年被一場山洪沖毀了,不然景色更佳。凌巖爺爺還心疼了好久,說那些竹子是他從‘鬼見愁’移栽過來的,費了好大功夫……”
凌燼說完,目光緊緊鎖定黑袍人。藥圃旁根本沒有竹林!那是他臨時編造的!
黑袍人聞言,面具下的嘴角卻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小子,在試探她?太嫩了!
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用那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熟稔口吻,糾正道:“哦?藥圃旁種了竹林?我記得當年只有一片堆放雜物的碎石地。藥圃西側滿墻的紫血藤倒是好看。
黑袍人的語氣自然流暢,細節(jié)精準無比!藥圃的布局,紫血藤的位置,全都對得上!
凌燼聽完,心中翻涌的疑慮瞬間消散了大半!對方不僅知道紫血藤,還知道藥圃的布局。這絕不是道聽途說能知道的細節(jié)!只有真正在宗門生活過,或者如其所言,與宗門關系匪淺的人才能知曉。
“是晚輩記錯了?!绷锠a臉上露出慚愧和釋然的表情,對著黑袍人深深一揖,“多謝前輩解惑。前輩對宗門舊事如此熟稔,想必當年情誼匪淺。是晚輩多心了,請前輩恕罪?!?/p>
“無妨?!焙谂廴藬[擺手,聲音聽不出喜怒,“血仇在身,謹慎些是好的。記住,活下去,變強,才有報仇的資格。其他的,無需多想?!彼D過身,不再看凌燼,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瞬間,一陣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毫無征兆地襲來,比在黑石城那次更甚!她猛地捂住小腹,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傾,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干嘔聲從面具下悶悶傳出。
“前輩?!”凌燼一驚,這次他看得真切。
“無事!”黑袍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硬的掩飾,“舊傷復發(fā)而已!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在黑石城得罪了萬獸閣,在莽蒼山脈他們的爪牙隨時可能循跡而至!帶上幻霧,隨我離開!”她說完,不再給凌燼任何詢問的機會,身形一晃,已率先向山谷外掠去,寬大的黑袍在風中翻卷,背影竟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和虛弱。
凌燼握緊了手中的幻霧劍,冰涼的觸感讓他心神稍定。他看著黑袍人迅速遠去的背影,眉頭卻再次微微蹙起。前輩對青木宗的了解打消了他的疑慮,但似乎哪里還是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他甩甩頭,壓下紛亂的思緒,眼下最重要的是提升實力,報仇雪恨!他不再猶豫,運起力量,緊隨黑袍人的身影,沒入莽莽山林之中。
啞叟在石屋門口,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最終緩緩關上了那扇沉重的石門。山谷中,只剩下熔爐余燼的微光和單調(diào)的溪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