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長蘇在廊下呵出一團白氣時,終于聽見了熟悉的銅鈴聲。臘月的金陵城被暴雪裹了三天,
侯府的炭盆燒得再旺,也抵不住穿堂風的寒意。他攏了攏狐裘,看見巷口駛來輛炭車,
車輪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聲,車轅上掛著的銅鈴在風雪里搖晃,叮當聲脆得像冰裂?!疤K先生,
您要的炭送到了。”車夫是個瘸腿的漢子,裹著件打滿補丁的棉襖,掀開油布時,
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銀炭,炭塊上泛著玉石般的光澤。梅長蘇的指尖在暖爐上頓了頓。
這炭是他托人從城外“老炭王”那里訂的,比宮里用的銀骨炭還要耐燒,
卻只收尋常木炭的價錢?!皬埓蟾?,辛苦你了?!毙諒埖能嚪蜻肿煨?,
露出凍得發(fā)紫的牙:“不辛苦,老掌柜說蘇先生是好人,讓小的一定把炭送到。
”他彎腰搬炭時,褲腳掃過雪堆,露出腳踝上道猙獰的舊傷,像被什么利器劃過。
梅長蘇的目光暗了暗。三個月前,這位張大哥還在譽王府當差,負責看管地牢的炭火。
那時他叫張猛,是個走路帶風的護衛(wèi),怎么會突然成了送炭人?
“這傷是……”張猛的手猛地攥緊炭筐,聲音低了下去:“去年獵場走水,被燒的。
”他慌忙轉移話題,“老掌柜還讓小的給您帶了樣東西?!睆膽牙锾统鰝€油紙包,
里面是塊烤得焦香的紅薯,“剛出爐的,暖手?!泵烽L蘇接過紅薯,
滾燙的溫度透過油紙滲過來,燙得指尖發(fā)麻。他看著張猛一瘸一拐地跳上炭車,
銅鈴在風雪里漸遠,忽然對飛流說:“去查查,城外老炭窯的掌柜是誰?!憋w流點頭,
像道白影消失在雪幕里。梅長蘇望著炭車消失的方向,紅薯的焦香混著銀炭的清冽,
讓他想起十二年前的梅嶺——那時也是這樣的雪夜,他裹著血污的戰(zhàn)袍,趴在死人堆里,
聽見遠處傳來送炭兵的銅鈴聲,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三日后,
飛流帶回消息:老炭窯的掌柜姓周,是個瞎眼的老頭,十年前從北方遷來,
身邊總跟著個沉默的少年,據說是他的孫子。梅長蘇捏著密信上的“周”字,
忽然想起當年赤焰軍的糧草官里,有位周姓參軍,善辨炭火優(yōu)劣,被兄弟們戲稱為“炭癡”。
更巧的是,那位參軍的獨子,正是負責獵場守衛(wèi)的周平——三年前獵場走水,
周平因“玩忽職守”被斬,全家流放。去備車?!彼隙放瘢叭コ峭馓扛G。
”炭窯藏在紫金山的山坳里,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在雪地里格外顯眼。梅長蘇剛走到窯口,
就聽見里面?zhèn)鱽矶.斅?,像是在敲打鐵器?!翱腿耸琴I炭嗎?”瞎眼老頭拄著拐杖出來,
臉上刻滿風霜,卻掩不住挺直的脊梁。他雖看不見,耳朵卻極靈,聽見梅長蘇的腳步聲,
忽然問,“是蘇先生?”梅長蘇心頭一震:“周老認得我?”老頭笑了,
露出缺了顆牙的嘴:“張猛說,蘇先生的腳步聲輕得像貓,卻帶著股讓人安心的穩(wěn)當。
”他轉身往窯里走,“進來暖暖吧,炭剛出窯,熱乎?!备G內火光熊熊,
一個少年正在分揀木炭,側臉的輪廓在火光里顯得格外堅毅??匆娒烽L蘇,
他手里的鐵鉗“當啷”掉在地上,慌忙低下頭?!斑@是我孫兒,阿竹?!敝芾厦髦?,
“他爹娘走得早,跟著我燒炭?!泵烽L蘇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上——那雙手布滿凍瘡,
指節(jié)卻異常有力,虎口處有層厚繭,不是燒炭能磨出來的,更像常年握劍。
“周老的炭燒得極好?!彼舆^阿竹遞來的熱茶,“比宮里的炭還耐燒。
”周老的手指在茶杯沿摩挲:“燒炭和做人一樣,得實打實,不能摻假?!彼鋈辉掍h一轉,
“蘇先生可知,上好的銀炭,要在窯里燜足七七四十九天,火候差一分,就成了廢炭。
”梅長蘇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七七四十九天,正是當年赤焰軍被圍困梅嶺的天數。
“可惜啊,”周老嘆了口氣,“有些人總覺得快火出好炭,
結果燒出來的都是些外強中干的貨色?!卑⒅裢G里添了塊柴,火星濺起來,
映得他眼里閃過一絲銳利。離開炭窯時,雪已經停了。梅長蘇回頭望,看見阿竹正站在窯口,
望著金陵城的方向,手里緊緊攥著塊燒得通紅的炭,像是在攥著團不肯熄滅的火?!帮w流,
”他輕聲說,“查周老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憋w流比劃著:“被藥熏的,十年前。
”梅長蘇的腳步頓在雪地里。十年前,正是赤焰案發(fā)的年份。那藥,想必不是普通的迷藥。
臘月初八,金陵城流行喝臘八粥。梅長蘇剛在侯府擺好粥碗,就見張猛背著個麻袋進來,
身上落滿雪。“蘇先生,老掌柜讓小的送點東西。”他解開麻袋,里面是袋黑炭,
炭塊上用朱砂畫著奇怪的符號,“老掌柜說,這是暖爐炭,夜里燒著不嗆人。
”梅長蘇的指尖撫過炭塊上的符號,心頭猛地一跳。這是赤焰軍的暗號,
每個符號代表一個地名。他不動聲色地讓黎綱收起炭,遞給張猛一碗臘八粥:“趁熱喝。
”張猛接過碗,喝得急,燙得直吐舌頭:“老掌柜說,過幾日要降溫,讓小的多送些炭來。
”他壓低聲音,“阿竹讓我給您帶句話,說‘名單在炭心’?!泵烽L蘇的瞳孔驟然收縮。
名單——他找了十二年的赤焰舊部名單,竟藏在炭里?夜里,他在密室里用銀簪剖開黑炭。
炭心果然是空的,里面裹著卷油紙,展開來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個名字旁都標著記號:“活”“亡”“隱”。最末行寫著:“獵場走水實為滅口,
周平藏有軍械賬冊,現于……”后面的字被炭火熏得模糊不清?!爸芷經]死。
”梅長蘇的指節(jié)泛白,“獵場走水是假的,他帶著賬冊逃了?!崩杈V湊過來:“先生,
要不要派人去查?”“不用?!泵烽L蘇將名單湊近燭火,看著字跡在火光里扭曲,
“周老故意把賬冊的下落寫得模糊,是怕我們輕舉妄動。他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窗外傳來風雪聲,像是有人在窗外徘徊。梅長蘇吹滅蠟燭,看見窗紙上映出個瘦小的影子,
手里提著個炭籃?!笆前⒅?。”飛流低聲說。2梅長蘇打開窗,少年站在雪地里,
睫毛上結著冰碴,懷里抱著塊燒紅的炭,炭光照亮他凍得發(fā)紫的臉:“我爺爺說,
賬冊在西郊的枯井里,有譽王的人看守?!薄澳阍趺催M來的?”梅長蘇皺眉,侯府守衛(wèi)森嚴,
一個少年不可能輕易闖入。阿竹從懷里掏出枚狼牙哨,
哨身上刻著個“林”字:“這是我爹留給我的,說危急時吹三聲,會有人接應。
”梅長蘇的呼吸驟然停滯。這枚哨子,是當年他親手送給周平的,說“只要哨聲響起,
無論我在哪里,都會來救你”?!澳愕薄拔业诳菥?。”阿竹的聲音發(fā)顫,
卻異常堅定,“他被譽王的人打斷了腿,還活著?!泵烽L蘇望著少年眼里的火光,
像看見當年的自己——在梅嶺的雪地里,也是這樣攥著團不肯熄滅的火,等著有人來救贖。
臘月十三,西郊枯井旁的雪被染成了紅的。梅長蘇站在松樹下,看著蒙摯帶著禁軍清理現場。
枯井里果然藏著人,雙腿已廢,卻死死抱著個鐵盒,正是周平。他看見梅長蘇,
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少帥……”梅長蘇的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周平懷里的鐵盒里,
是譽王私藏軍械的賬冊,每一頁都沾著血污,卻記得清清楚楚?!袄现堋彼紫律?,
握住周平冰冷的手。周平笑了,咳出的血染紅了胡須:“我就知道……少帥會來的。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阿竹,“我兒……就拜托少帥了。”阿竹跪在雪地里,死死咬著嘴唇,
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梅長蘇摸了摸他的頭,
忽然看見少年靴筒里露出截刀柄——那是柄短刀,刀鞘上刻著赤焰軍的徽記。
“這刀……”“是我爹給我的。”阿竹哽咽著,“他說要是遇見壞人,就用這個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