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范閑第一次見到林婉兒那天，京都的秋老虎正烈得灼人。他跟著王啟年穿過熙攘的菜市口，
懷里揣著陳萍萍給的密信，
鼻尖卻被一股清潤的香氣勾得發(fā)顫——是鹵水豆腐混著石膏的味道，
混在魚腥與爛菜葉的酸腐氣里，像污泥里鉆出的白荷。“大人，前邊就是刑場了。
”王啟年壓低聲音，指了指街口那棵歪脖子槐樹，“今兒處決的是戶部侍郎家的公子，
據(jù)說貪了三百萬兩賑災款?！狈堕e“嗯”了一聲，目光卻越過攢動的人頭，
落在街角的豆腐攤。竹筐里碼著嫩白的豆腐，塊塊方方正正，像被月光洗過。
攤主是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挽著半截袖子，露出皓白的手腕，正用銅刀將豆腐切成薄片，
刀鋒過處，豆腐顫巍巍的，卻沒碎一塊?！澳枪媚锸钦l？”他忽然問。
王啟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咂咂嘴：“您說的是阿阮姑娘吧？這菜市口的豆腐西施，
做的豆腐腦是一絕，多少達官貴人排隊都買不到呢。”正說著，刑場那邊傳來監(jiān)斬官的吆喝。
范閑收回目光，心里卻像被那豆腐香浸過，密信的褶皺里都透著點清潤。
他見過宮廷宴席上的玉盤珍饈，也嘗過范府后廚的精致點心，卻從沒覺得哪種味道，
能像這市井里的豆腐香，熨帖得人心頭發(fā)軟。處決的鼓聲響起時，
范閑忽然聽見豆腐攤那邊傳來爭執(zhí)。一個醉醺醺的兵痞掀翻了竹筐，嫩白的豆腐摔在泥里，
混著黃湯變成了污濁的一團?！靶∧镒?，陪爺喝兩杯，賠你十筐豆腐！
”兵痞伸手去抓姑娘的胳膊，笑得涎水直流。姑娘往后一躲，手里的銅刀穩(wěn)穩(wěn)攥著，
聲音不大卻挺得筆直：“軍爺請自重，我這豆腐是給街坊們吃的，不是給您撒野的。
”范閑皺眉正要上前，卻見王啟年已經(jīng)擋在姑娘身前，笑嘻嘻地塞給兵痞一錠銀子：“兄弟，
消消氣，這點錢夠買百八十筐豆腐了，別跟姑娘家計較?！北Φ嘀y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姑娘蹲下身，撿起泥里的豆腐，眼圈有點紅，卻沒掉眼淚?！岸嘀x這位大哥。
”她抬頭看王啟年，目光掃過范閑時，微微頓了頓，“二位要是不嫌棄，
我重做些豆腐腦請你們吃吧。”“那就多謝姑娘了?！狈堕e在攤前的小板凳坐下，
看著她重新生火、磨漿，動作麻利得像在跳舞。銅鍋里的豆?jié){咕嘟冒泡，散發(fā)出清甜的香氣，
竟壓過了刑場那邊的血腥氣?！肮媚镌趺捶Q呼？”“阿阮?！彼肜镆ㄖ垢X，
撒上蝦皮和香菜，“公子看著面生，不是這附近的人吧？”“范閑。”他接過碗，
熱燙的瓷碗燙得手心發(fā)麻，“隨便逛逛。”阿阮笑了笑，
眼角有顆小小的痣：“范公子不像逛菜市口的人，倒像……宮里來的?！彼罾锾砹税巡瘢?/p>
火光映得臉頰發(fā)紅，“前兒有位公公來買豆腐，說宮里的貴人都愛吃我做的石膏豆腐，
說比御膳房的嫩?！狈堕e喝著豆腐腦，滑嫩的豆腐混著鹵汁滑進喉嚨，熨帖得胃里暖洋洋的。
他忽然想起母親葉輕眉的話：“這世上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金銀珠寶，是煙火氣里的踏實。
”原來母親說的踏實，就是這碗混著市井喧囂的豆腐腦，是這雙能把豆腐切得薄如蟬翼的手。
自那以后，范閑總愛往菜市口跑。有時是借著查案的由頭，有時干脆讓王啟年備了馬車，
說是“體察民情”，卻徑直停在阿阮的豆腐攤前?！胺豆佑謥砹?？
”阿阮笑著給他端上豆腐腦，“今兒加了新磨的芝麻，您嘗嘗。”他看著她挽起的袖子，
手腕上有道淺淺的疤痕，像條白色的小蛇?！斑@疤是怎么弄的？”阿阮低頭看了看，
不在意地笑了：“前兒磨豆?jié){時被石磨蹭的，不礙事。”范閑沒再問，心里卻犯了嘀咕。
王啟年查過，阿阮三年前從江南來，租了菜市口的小雜院，白天賣豆腐，晚上就關起門來，
沒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更奇的是，她做豆腐用的石膏，都是托人從城外的道觀里買的，
比尋常石膏貴上十倍?！鞍⑷罟媚?，你這石膏有什么講究？
”這天他故意指著墻角的石膏粉問。阿阮往鍋里倒著豆?jié){，
手頓了頓：“好石膏才能做出好豆腐，范公子不懂這個?！闭f著，街口來了隊錦衣衛(wèi)，
領頭的是沈重的手下，眼神陰鷙地掃過每個攤位。阿阮的臉色微變，
不動聲色地把裝石膏的袋子往桌下塞了塞。錦衣衛(wèi)走后，范閑盯著她的手：“你怕他們？
”“不怕?！彼林雷樱曇粲悬c悶，“只是不想惹麻煩?！狈堕e沒再追問。
他知道這京都藏著太多秘密，每個人的笑容背后都可能藏著刀?？伤傆X得，
阿阮的秘密不像沈重的陰狠，也不像長公主的算計，倒像她做的豆腐，看著白凈，
內里卻藏著石膏的堅硬。這天傍晚，范閑查完案路過豆腐攤，見阿阮正往馬車上搬豆腐，
車簾后露出半只繡著蓮花的鞋。他認得那是靖王府的馬車——靖王是太子的人，
素來與范府不對付。“靖王府也愛吃你的豆腐？”他裝作隨意地問。阿阮的手一抖，
豆腐差點掉在地上：“是……王府的管事說，老王爺牙口不好，愛吃軟和的。
”范閑看著馬車駛遠，忽然對王啟年使了個眼色。王啟年會意，悄悄跟了上去。三更時分，
王啟年回來復命，臉色凝重：“大人，那馬車沒回靖王府，去了城外的廢棄窯廠。
屬下跟著進去，看見阿阮姑娘的豆腐里……藏著密信?！狈堕e心里“咯噔”一下。
“密信里寫了什么？”“屬下沒看清，只看見‘糧草’‘江南’幾個字，還有個火漆印，
像是……太子的私章?！彼跓粝?，手里捏著塊阿阮送的豆腐，涼絲絲的。
原來那些昂貴的石膏不是做豆腐用的，
是用來密寫的藥水；原來靖王府的馬車不是來買豆腐的，是來傳遞消息的。
他想起阿阮手腕上的疤，想起她磨豆?jié){時專注的眼神，忽然覺得那碗豆腐腦里，
藏著比宮廷爭斗更冷的東西。第二天，范閑又去了菜市口。阿阮見了他，
笑得依舊溫和：“范公子今兒想吃點什么？新做了豆腐干，咸香的?！彼舆^豆腐干，
卻沒吃，直勾勾地看著她：“阿阮，你到底是誰？”2阿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手里的銅刀“當啷”掉在地上?！胺豆邮裁匆馑?？”“我知道你的石膏里藏著什么。
”范閑的聲音很輕，卻像把刀，“也知道你半夜往窯廠送什么。太子讓你做什么？監(jiān)視我？
還是想借著你的豆腐，把密信送進皇宮？”阿阮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痣在陽光下閃著光：“范公子果然聰明。既然你都知道了，
我也不瞞你。”她從灶臺底下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瑩白的石膏，比尋常石膏重得多。
“這不是普通的石膏，是用江南的白礬石磨的，遇水會顯字?！彼穆曇舻土讼氯?，
“我爹娘是江南的糧商，去年被人誣陷通敵，斬了首。我逃出來，
是想找太子殿下伸冤——他們說，只有太子能幫我翻案?！狈堕e捏著那塊石膏，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想起自己來京都的目的，想起母親留下的箱子，
忽然覺得這盤根錯節(jié)的陰謀里，每個人都像塊被鹵水浸泡的豆腐，看似白凈，
內里卻早被腌透了?！疤硬粫湍恪！彼粗⑷畹难劬Γ八媚銈鬟f消息，
只是想借江南的糧草，對付慶帝?！卑⑷畹难廴t了：“那我怎么辦？我爹娘的冤屈，
難道就沒人管了嗎？”范閑看著她顫抖的肩膀，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
她攥著銅刀說“不跟你撒野”的樣子。他掏出塊玉佩，
放在桌上：“拿著這個去范府找范若若，她會安排你離開京都。江南的案子，我?guī)湍悴椤?/p>
”阿阮看著玉佩，又看看范閑，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豆腐上，暈開小小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