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南方的雨總是來得又猛又急,像誰在天上潑翻了墨缸。
豆大的雨點砸在廢棄的第三號碼頭的水泥地上,濺起一片迷蒙的灰白水霧,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咸腥的海水氣,
還有某種若有若無的、來自腐爛垃圾堆的甜膩酸腐。
幾盞孤零零的防水礦燈掛在生滿褐色銹跡的鋼架棚頂上,
昏黃的光束在雨幕中艱難地劈開幾道渾濁的通道,
照亮了飛舞的塵埃和腳下泥濘不堪、積著黑水的地面。林峰站在光暈的邊緣,
身上的黑色沖鋒衣吸飽了濕氣,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涼的黏膩。
他微微垂著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濺滿泥點的鞋尖上,
整個人仿佛被這沉重的濕氣釘在了原地。耳朵里灌滿了暴雨砸在棚頂鐵皮上的巨大轟鳴,
如同無數(shù)面破鼓在耳邊瘋狂擂動。在這震耳欲聾的噪音掩護下,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正沉重而急促地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
像是困獸在絕望地沖撞牢籠。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在鋼絲繩上跳舞的日子,就在今晚,
終于走到了一個可能通向光明的岔口。目標就在眼前——金先生,
這個盤踞在南方地下毒品網(wǎng)絡最頂端的幽靈。林峰的眼角余光,謹慎地掃向場地中央。那里,
一張搖搖欲墜的折疊桌旁,端坐著一個與這破敗碼頭格格不入的身影。
金先生穿著剪裁精良的淺灰色亞麻西裝,即使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里,也一絲不茍。
他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雪白的手帕擦拭著金絲眼鏡的鏡片。那手帕白得刺眼,
邊緣卻似乎沾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已經(jīng)干涸的暗紅印漬。金先生的動作從容不迫,
仿佛不是在腥風血雨的毒販交易現(xiàn)場,而是在某個高級會所的茶室里消磨時光。
他身后幾步開外,站著兩個鐵塔般的壯漢,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更遠處,
在礦燈光束勉強勾勒出的棚頂鋼梁的陰影里,在堆積如山的廢棄集裝箱后面,
在倉庫幽深入口的黑暗中,林峰敏銳的神經(jīng)捕捉到更多微不可察的存在。
一道冰冷的金屬反光在集裝箱縫隙里倏忽閃過,一個模糊的黑影在倉庫門后微微晃動。
不止兩個,不止十個……他默默計算著那些被黑暗小心隱藏起來的殺意,
最終得到一個冰冷的數(shù)字——至少三十七把槍。無形的槍口,此刻正穿透雨幕和黑暗,
冰冷地鎖定著他身體的每一個要害??諝饪嚲o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發(fā)出無聲的嘶鳴。
只有雨聲,依舊狂暴地沖刷著一切。金先生終于擦好了眼鏡,慢悠悠地架回鼻梁上。
鏡片后的眼睛溫和地掃過全場,那目光像溫吞的水,卻讓林峰后頸的寒毛瞬間立起。“聽說,
”金先生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嘩嘩的雨聲,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帶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粘稠的韻律,“有條子混進來了?!边@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猛地刺進林峰的心臟。他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向四肢百骸。臉上的肌肉繃得像巖石,
他用盡所有臥底生涯磨礪出的本能,
才勉強維持住那副“林經(jīng)理”該有的、混雜著驚疑和一絲恰到好處怒意的表情?!罢l?
誰他媽的嘴巴沒把門?”林峰身旁,一個綽號“刀疤”的骨干馬仔猛地啐了一口,
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槍柄上,兇狠的目光掃向周圍的每一個人,包括林峰。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皮膚。金先生仿佛沒聽到刀疤的咆哮,
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輕輕抬起手,一個簡單的手勢,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耙?guī)矩,”金先生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點循循善誘的味道,
“都懂吧?手機,全部。桌上?!彼噶酥该媲澳菑垞u晃的折疊桌,桌面被雨水打濕,
反射著礦燈昏黃的光。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任何質疑的聲音。黑暗中,人影晃動,
腳步聲在泥水里拖沓。一個個身影沉默地走到桌前,掏出自己的手機,
重重地拍在濕漉漉的桌面上。塑料外殼撞擊木板的悶響此起彼伏。刀疤罵罵咧咧地,
也把自己的手機扔了上去,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林峰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破喉嚨。但他邁步上前,動作甚至比其他人更顯得自然、更帶點被打擾的不耐煩。
他掏出自己那部市面上常見的智能手機,
微不可察地在機身側面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處輕輕按壓了一下——那是經(jīng)過特殊改裝的夾層,
里面靜靜躺著他的另一條命脈:警務通。冰冷的金屬外殼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分量。他松手,手機“嗒”地一聲落在桌面的水漬里,
屏幕朝下。他的動作流暢自然,沒有一絲滯澀。三年生死邊緣的淬煉,
早已將每一個可能暴露的微表情、每一個可能遲疑的瞬間,都磨滅得干干凈凈。他退回原位,
目光坦然地看著金先生,仿佛在問:還有什么事?桌面被各色手機鋪滿,
像一片沉默的電子墳場。金先生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那溫和的笑意加深了。
他慢悠悠地從自己西裝內袋里,掏出了另一部手機。那是一部老式的、屏幕很小的按鍵手機,
樣式笨拙,與他一身精致的打扮形成詭異的反差。
他枯瘦的手指在小小的鍵盤上不緊不慢地按動著,
動作優(yōu)雅得像是鋼琴家在彈奏一曲舒緩的樂章。每一下按鍵的“滴答”聲,
在這被雨聲統(tǒng)治的寂靜里,都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那聲音如同冰冷的針,
一下下扎在林峰緊繃的神經(jīng)上。林峰的目光死死鎖住金先生的手指,大腦在瘋狂運轉。
內線電話?他要打給誰?測試什么?警務通在夾層里,絕對隔絕信號,物理屏蔽,
萬無一失……這個念頭如同堅固的堡壘,支撐著他岌岌可危的鎮(zhèn)定。
金先生終于按完了最后一個鍵,將那個老舊的手機緩緩舉到耳邊。一秒。兩秒。死寂。
只有雨聲。
小呀小蘋果兒——怎么愛你都不嫌多——”一道高亢、歡快、帶著廉價電子合成音效的旋律,
如同一個蹩腳的、喝醉了的喜劇演員,猛地撕裂了碼頭沉重的空氣!那聲音是如此突兀,
如此不合時宜,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所有人的神經(jīng)上狠狠拉扯!《小蘋果》!
林峰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还杀浯坦堑暮?,瞬間從他的尾椎骨炸開,
沿著脊柱瘋狂地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被徹底凍結!他的身體完全僵直,
每一塊肌肉都變成了冰冷的石頭,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時間,
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那該死的、愚蠢透頂?shù)?、歡快到刺耳的旋律,
正肆無忌憚地、興高采烈地從他剛剛放在桌上的那部普通手機里噴薄而出!
屏幕在濕漉漉的桌面上瘋狂閃爍著彩色的光!怎么可能?!警務通呢?
那該死的、絕對安全的夾層呢?一個荒謬絕倫、帶著黑色血腥味的畫面,
般劈進林峰僵死的大腦:警隊后勤處那個頭發(fā)花白、總是一臉“我辦事你放心”表情的老陳!
上周例會上,老陳唾沫橫飛地拍著桌子:“防監(jiān)聽!懂不懂?最新技術!最安全!
專門給你們一線配的,響起來就是《小蘋果》!犯罪分子一聽,嘿,多接地氣,多生活化,
肯定想不到是條子!這叫心理盲區(qū)!” 當時還有人哄笑,
他也覺得這主意蠢得別出心裁……可現(xiàn)在……生活化?接地氣?心理盲區(qū)?!林峰想笑,
嘴角卻沉重得如同掛了千斤鐵鎖。想怒吼,喉嚨卻被那徹骨的寒意死死堵住。
他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唯一能做的,就是僵硬地轉動眼珠,
來源——那部在桌上一邊震動一邊高歌“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的、背叛了他的手機。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流下,滑過僵硬的太陽穴,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麻癢。
暴雨的喧囂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隔絕到了遙遠的地方。整個破敗的碼頭,
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首《小蘋果》,
還在不知死活地、歡天喜地地唱著,在空曠的雨夜里回蕩,顯得異常響亮,異常刺耳。
林峰能清晰地感覺到,黑暗中那三十七道無形的、冰冷的視線,瞬間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如同三十七根燒紅的鋼針,狠狠釘在他的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每一個細胞都在戰(zhàn)栗。
刀疤那張兇狠的臉猛地轉向他,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被愚弄的猙獰。
其他馬仔的臉上,驚愕迅速被冰冷的殺意取代。金先生緩緩放下了耳邊的老式手機。
那歡快的歌聲還在繼續(xù),成了此刻唯一荒誕的背景音。他慢條斯理地抽出那塊雪白的手帕,
再次擦拭起他那副纖塵不染的金絲眼鏡。動作依舊優(yōu)雅,甚至帶著一種欣賞的意味。
鏡片后的目光,越過擦拭的指尖,精準地落在林峰那張因極度震驚和冰冷而失去血色的臉上。
“林經(jīng)理,”金先生開口了,聲音溫和得像在和老朋友聊著下午茶,
嘴角甚至噙著一絲饒有興味的、冰冷的笑意,“品味很特別啊?!彼D了頓,
手帕輕輕拂過鏡片,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霸瓉砟苯鹣壬痤^,
鏡片后的眼睛彎了起來,那笑容如同寒夜里綻放的冰花,沒有一絲溫度,“這么喜歡民歌?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峰耳中清晰地捕捉到一片密集而短促的金屬摩擦聲——那是黑暗中,
幾十把槍械保險被齊齊打開的、令人心臟驟停的死亡樂章!冷汗沿著他的脊椎溝壑蜿蜒而下,
冰冷刺骨,仿佛一條毒蛇正在緩緩爬行。金先生那句輕飄飄的“喜歡民歌”,
像一把淬了冰的柳葉刀,精準地剮蹭著林峰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神經(jīng)。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真的凝固了,被那三十七道無形的、帶著硝煙味的視線凍成了冰碴子。
耳中,《小蘋果》那歡快到愚蠢的旋律還在不屈不撓地唱著,
每一次鼓點都像重錘砸在他僵死的耳膜上??諝饫飶浡鴿庵氐蔫F銹、咸腥,
以及一種新的、更加刺鼻的味道——火藥引信被點燃前那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刀疤那張兇悍的臉,此刻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被背叛的羞辱扭曲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握槍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槍口已然抬起,
黑洞洞地瞄準了林峰的眉心。那眼神,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安倌銒尩模⌒樟值模?/p>
”刀疤的咆哮撕裂了雨聲,“老子他媽就知道你小子不對勁!
”林峰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順著脊椎溝壑瘋狂地往下淌,冰涼的濕意緊貼著皮膚,
帶來一種滑膩的死亡觸感。他像一尊被雨水沖刷的、正在緩慢崩裂的石像,
連轉動眼珠都變得異常艱難。大腦在極致的恐懼和荒謬的沖擊下,
反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高速運轉的空白。警務通!
那該死的、被后勤處老陳吹噓得天花亂墜的“絕對安全”的玩意兒!它應該在特制夾層里,
隔絕一切信號!物理屏蔽!萬無一失!可現(xiàn)在……它正用它那廉價的電子合成音,
在毒販窩點的核心,高唱著“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林峰幾乎能想象出老陳那張洋洋得意的臉,
在警隊例會上唾沫橫飛地推銷他的“心理盲區(qū)”神邏輯……心理盲區(qū)?
這他媽是直接把自己送進了火葬場!金先生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這幕荒誕劇。
他慢條斯理地將那塊雪白的手帕重新疊好,塞回西裝內袋,
動作優(yōu)雅得如同在整理一件藝術品。他抬起手,輕輕壓了壓,一個簡單的動作,
卻帶著掌控一切的威壓。刀疤喉嚨里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但那雙充血的眼睛依舊死死釘在林峰身上,槍口紋絲不動。“林經(jīng)理,
”金先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看來,我們之間,
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了?”他微微偏了下頭,
鏡片后的目光掃向林峰放在桌上、還在兀自歡唱的手機,“或者說,
認識一下您這位……特殊的‘音樂品味’提供者?
”他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放在桌上的那部老式按鍵手機。“一個簡單的內線測試,
只是撥通一個內部頻率的‘喚醒’碼。很有趣,不是嗎?
”他的嘴角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只有特定的設備,
才會對那個頻段做出如此……熱情洋溢的回應。”林峰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泥水里。喚醒碼!
不是常規(guī)電話!是警隊內部用于緊急喚醒特定設備、強制其發(fā)出定位或警報信號的隱秘頻段!
后勤處的蠢貨!他們給警務通設置的“防監(jiān)聽”彩鈴,竟然沒有屏蔽掉這個該死的喚醒頻段?
!這他媽不是心理盲區(qū),是技術上的自殺式漏洞!“五秒鐘?!苯鹣壬穆曇舳溉晦D冷,
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破了那點虛假的溫和。他豎起一根枯瘦的食指,輕輕晃了晃。
“告訴我,你是誰的人?上線是誰?還有多少耗子鉆進了我的倉庫?
”他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殺意,“五秒后,我的人會把你打成篩子。從腳開始,
讓你慢慢感受?!彼哪抗鈷哌^林峰的雙腿,仿佛已經(jīng)在丈量子彈的落點?!拔?。
”刀疤的槍口微微下壓,指向林峰的小腿。黑暗中,
片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那是幾十個槍栓被拉動的、整齊劃一的死亡宣告。
“四?!绷址宓囊曇斑吘夐_始發(fā)黑,缺氧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喉嚨。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三年來在刀尖舔血積累的本能瘋狂地嘶吼:跑?不可能!
三十七把槍!求饒?那是加速死亡!怎么辦?怎么辦?!有什么東西?任何東西!
能打破這該死的僵局?!“三?!贝竽X在極致的壓力下,如同過熱的引擎,
瘋狂地燃燒著每一個可能的念頭。
《小蘋果》……后勤老陳那張蠢臉……上周他好像還吹噓過另一個“絕妙”發(fā)明……是什么?
是什么?!“二?!钡栋痰氖种?,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了扳機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冰冷的雨水順著林峰的臉頰流下,滑進他的衣領,帶來一陣戰(zhàn)栗。
他仿佛已經(jīng)能預感到第一顆灼熱的子彈撕裂肌肉、擊碎骨骼的劇痛?!耙?!
”就在金先生口中那個冰冷的“一”字即將吐出的瞬間,
刀疤的手指即將扣下扳機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極其微弱、極其短暫、如同幻聽般的念頭,
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林峰腦海中的混沌!哨子!后勤處老陳!上周!他得意洋洋地展示過!
一個“天才”的、用于特定環(huán)境聯(lián)絡的——高頻口哨!
老陳的原話在死亡倒計時最后一刻清晰地炸響:“最新款!超聲波!人耳聽不見!
但受過訓練的緝毒犬,還有……嘿嘿,咱們合作單位那批特種緝毒豬,對這種頻率特別敏感!
穿透性強!隱蔽性一流!緊急關頭,吹響它,方圓一公里,豬都能給你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