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孤獨感如同沼澤底部的淤泥,沉重、粘稠,帶著腐朽的窒息感,瞬間將蘇沉吞沒。阿黎那雙蓄滿淚水、充滿驚恐和受傷的大眼睛,如同兩根燒紅的針,狠狠扎在他混亂的意識深處。她掌心那只蜷縮著、碧綠光芒奄奄一息的小蠱蟲,無聲地控訴著他靈魂深處那柄冰冷兇器的暴戾。
“我……”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蘇沉試圖辯解,卻只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他能說什么?說他不是故意的?說那只是一道沉睡劍意的本能反擊?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體內(nèi)蟄伏的兇物,又如何讓一個滿心善意的小女孩相信?
阿黎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般遠離竹榻,緊緊護著掌心的碧玉小蠱,眼淚終于滾落下來,砸在粗糙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斑點?!肮治铩彼龓е耷坏?、顫抖的聲音如同蚊蚋,卻清晰地刺入蘇沉耳中,“阿爹說得對……你是怪物!”
她轉身,像受驚的小鹿般沖出茅屋,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縫透入的光線中。
“怪物……”
這個詞如同冰冷的詛咒,在死寂的茅屋里回蕩。蘇沉僵硬地躺在竹榻上,沾滿污泥和暗紅血痂的手臂無力地垂落,指尖距離剛才滴落的那一小灘暗銀色血液僅有寸許。那粘稠、沉重、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液體,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灘凝固的毒汞,無聲地嘲笑著他非人的存在。
劇痛依舊如影隨形,從焦黑碳化的皮膚下,從深可見骨的傷口深處,從布滿灰敗裂紋的暗星銀骨內(nèi)部,一波波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但此刻,身體的痛苦遠不及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蕪和巨大的茫然。
我是誰?
這身傷……從何而來?
這銀血……是什么?
那柄沉睡在靈魂深處、視萬物為敵的兇劍……又是什么?
記憶的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玻璃,冰冷、銳利、卻無法拼湊。只有一些模糊的、充滿血腥和毀滅的畫面在意識深處閃回:無邊的黑暗與刺骨冰冷……灼燒靈魂的熔巖地獄……一張扭曲著暴戾與貪婪的熔巖巨臉……一道斬斷一切的灰暗劍痕……
每一次試圖捕捉,都如同用血肉之軀去擁抱燒紅的烙鐵,帶來頭顱炸裂般的劇痛!他痛苦地蜷縮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混合著暗銀色的血絲從崩裂的牙齦滲出。
【警告!靈魂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加劇!記憶核心區(qū)遭受未知封印沖擊!】
【寂滅之心(穩(wěn)固)被動防御!精神震蕩加?。 ?/p>
【建議:停止強行回溯!風險:靈魂崩解!】
冰冷的提示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蘇沉猛地停止了對記憶的強行挖掘,如同虛脫般癱軟在草席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絕望。
不能想……不能碰……
他如同被放逐在時間夾縫中的孤魂,沒有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時間在草藥苦澀的氣息和身體無休止的劇痛中緩慢流逝。日升月落,光線透過茅草屋頂?shù)目p隙,在泥地上投下變幻的光斑。
阿黎再也沒有踏進過這間小屋。只有那個叫巖山的漢子,每天早晚,如同沉默的山巖,準時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他依舊端著那墨綠色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粘稠藥汁,動作沒有絲毫憐憫,捏開蘇沉的嘴,將那滾燙灼喉、如同熔巖沼澤混合物的毒藥狠狠灌下。
每一次灌藥,都是一場新的煉獄。恐怖的毒素如同億萬只食尸蟻在體內(nèi)瘋狂啃噬,焚燒著神經(jīng),侵蝕著組織。劇痛如同海嘯,將蘇沉剛剛凝聚起的一絲意識反復沖垮。暗銀色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咆哮,發(fā)出低沉的轟鳴,銀骨在毒素沖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寂滅之心冰冷的意志強行維持著意識的底線。
【毒素侵蝕中…痛感強度:十級(瀕死崩解)…】
【銀血凈化極限負載…暗星銀骨抗性激活…】
【生命本源持續(xù)消耗…修復速度:微弱…】
冰冷的提示音如同殘酷的計時器。蘇沉的身體成了劇毒與自身抗性拉鋸的戰(zhàn)場。他如同一個破敗的容器,在生與死的邊緣反復搖擺。灌藥后的虛弱期,他只能如同尸體般躺著,感受著身體深處那微弱的、源自銀血和銀骨的冰冷力量,如同風中殘燭般頑強地修復著千瘡百孔的軀殼。
幾天后,當又一次從劇毒的煉獄中掙扎出來,身體對那墨綠毒藥的抗性似乎增強了一絲。劇痛消退的時間縮短了,那種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蘇沉甚至能在虛弱期勉強活動一下僵硬的手指。
這天傍晚,巖山灌完藥離開后不久。蘇沉躺在逐漸昏暗的光線里,忍受著毒素消退后的余痛和深入骨髓的虛弱。茅屋外,隱隱傳來寨民歸家的喧鬧、孩童的嬉笑、還有……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的沙沙聲。
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他艱難地側過頭。在竹榻下方靠近墻角、泥地與茅草墻壁的縫隙陰影里,一點極其微弱的碧綠色光芒,如同夏夜的螢火,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
是它!
那只碧玉般的小蠱蟲!它竟然沒死?
蘇沉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努力聚焦模糊的視線。
只見那米粒大小的碧玉小蠱,正艱難地在一片干枯的、邊緣帶著鋸齒的墨綠色草葉上緩慢爬行。它的身體比之前更加透明,背上的兩對透明翅膀無力地垂落,完全失去了光澤。它爬得很慢,很吃力,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每一次移動都仿佛用盡了全力。它爬到草葉的邊緣,對著草莖上滲出的、極其細微的一點無色汁液,小心翼翼地探出極其微小的口器,吮吸著。
那沙沙聲,正是它啃食草莖的細微聲響。
它在……自救?
蘇沉的心底,莫名地涌起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荒謬的觸動。這個小東西,被寂滅劍意重創(chuàng),奄奄一息,卻依舊頑強地尋找著生機。它吮吸的那片草葉,正是巖山每天用來熬制那墨綠毒藥的主要原料之一——一種生長在瘴霧林深處、蘊含劇毒和狂暴生命能量的“腐骨草”。
它需要這個?或者說……它需要腐骨草中蘊含的某種東西,來修復寂滅劍意造成的創(chuàng)傷?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蘇沉混亂的意識。他下意識地,用那只相對完好的左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朝著墻角那片腐骨草葉伸去。動作僵硬而笨拙,牽動著全身的傷口,帶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
指尖顫抖著,終于觸碰到了一片離他最近的、邊緣干枯卷曲的腐骨草葉。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下了一小片葉尖。
就在這時!
茅屋的門被猛地推開!傍晚最后的光線涌入,勾勒出阿黎嬌小的身影。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奇異腥甜氣息的肉湯,似乎是想趁著巖山不在,偷偷給蘇沉送點吃的。
然而,她的目光瞬間凝固在墻角——蘇沉伸出的手,指尖正掐著一小片腐骨草的葉尖!而那片葉尖下方,正是她那只氣息奄奄、正在艱難吮吸草莖汁液的碧玉小蠱!
“你干什么?!”阿黎發(fā)出一聲驚恐到極致的尖叫!手中的陶碗“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滾燙的肉湯四濺!“你想害死小碧!??!”
她的尖叫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打破了青巖寨傍晚的寧靜!
“怎么了?阿黎!”
“出什么事了?”
“那怪物又怎么了?!”
急促的腳步聲和驚惶的詢問聲從屋外迅速靠近!幾個穿著靛藍粗布衣服、手持簡陋弓箭和柴刀的寨民瞬間沖到了門口,當他們看清屋內(nèi)的景象——蘇沉的手伸向墻角,阿黎驚恐尖叫,地上碎裂的陶碗和潑灑的肉湯,以及墻角那點微弱的碧綠光芒……
“他想動阿黎的蠱!”
“這災星!他想害死寨子的靈蠱!”
“打死他!別讓他再禍害寨子!”
驚恐瞬間轉化為暴怒!寨民們的眼睛瞬間紅了!對于世代與蠱蟲共生、視靈蠱為山神恩賜和寨子根基的青巖寨人來說,傷害靈蠱,尤其是傷害寨主女兒的本命靈蠱,無異于褻瀆神靈,罪該萬死!
“殺了他!”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怒吼著,手中的柴刀帶著呼嘯的風聲,朝著竹榻上毫無反抗之力的蘇沉狠狠劈下!刀光雪亮,映照著漢子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
死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籠罩了蘇沉!
他瞳孔驟縮!身體因為劇毒和虛弱根本無法做出有效閃避!識海中那柄黯淡的寂滅劍胚感受到致命的威脅,驟然發(fā)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嗡鳴!一股冰冷刺骨的寂滅意志瞬間彌漫開來!
然而,就在柴刀即將劈中蘇沉頭顱的剎那!
“住手!??!”
一聲如同驚雷炸響的暴喝,猛地從屋外傳來!伴隨著暴喝聲,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炮彈般撞開堵在門口的寨民,瞬間出現(xiàn)在柴刀之下!
是巖山!
他古銅色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精準無比地、帶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一把抓住了那柄下劈的柴刀刀背!
咔嚓!
堅硬的木制刀柄竟被巖山五指硬生生捏得爆裂開來!木屑紛飛!
那壯碩漢子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刀身傳來,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柴刀脫手飛出,哐啷一聲砸在遠處的墻壁上!
“寨主!”壯碩漢子又驚又怒。
“巖山!你干什么!這怪物想害阿黎的蠱!”其他寨民也紛紛怒吼。
巖山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般擋在竹榻前,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如同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冰冷而充滿壓迫感地掃過門口憤怒的寨民。
“都閉嘴!”巖山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墻角那只氣息奄奄的碧玉小蠱身上,又掃過蘇沉那只僵在半空、指尖還捏著一小片腐骨草葉尖的手。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女兒阿黎那張驚恐未定、淚痕未干的小臉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復雜。
“他,”巖山的聲音如同兩塊粗糙的巖石摩擦,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沒想害小碧。”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動作卻出奇地輕柔,將墻角那只幾乎透明的碧玉小蠱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小蠱蟲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微弱地蠕動了一下,碧綠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微亮了一絲。
“小碧被一種……極其陰冷、死寂的力量傷了根基?!睅r山看著掌心的蠱蟲,眉頭緊鎖,眼神凝重無比,“腐骨草的烈毒和狂暴生氣,是唯一能吊住它性命、刺激它本能恢復的東西?!彼痤^,目光再次落在蘇沉身上,帶著一種洞穿皮肉的審視,“他掐下草葉,不是要害它,是想……喂它?!?/p>
茅屋里一片死寂。
憤怒的寨民們愣住了,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阿黎也睜大了眼睛,看看父親掌心的小碧,又看看竹榻上那個半邊身體如同焦炭與金屬融合的怪物,小臉上滿是茫然。
蘇沉也愣住了。他沒想到巖山竟然能一眼看穿他那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舉動背后的意圖。他看著巖山掌心那只微弱的碧綠光點,又看看自己指尖那一點墨綠的草葉尖,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冰冷的心湖中漾開一絲微瀾。
巖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茅屋里投下巨大的陰影。他深深地看著蘇沉,那眼神不再僅僅是審視,更帶上了一種沉重的、仿佛穿透了時光的滄桑。
“你的血……你的骨頭……”巖山的聲音帶著一種仿佛來自遠古的凝重,“還有傷你的那種力量……讓我想起了一個傳說……”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茅屋外逐漸被暮色籠罩的、連綿起伏如同沉睡巨獸般的黑石山脈輪廓,聲音低沉得如同山風的嗚咽:
“一個關于葬神淵……和銀血災星的傳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