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瑞接到安博陽電話時,窗外正落著今冬第一場細雪。
手機屏幕上跳動著那個熟悉又疏離的名字——高中同學,如今同校的學委。
他指尖懸在接聽鍵上,遲疑著。休學半年,他幾乎切斷了與大學新圈子的所有聯(lián)系,
像一只主動退入礁石縫隙、舔舐傷口的貝類。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最終劃破寂靜。“喂?
”嚴瑞的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微啞。“嚴瑞?是我,安博陽!”電話那頭的聲音爽朗依舊。
“寒假回來沒?明晚高中同學小聚,老地方‘春醪居’,你可一定得來?。?/p>
”嚴瑞下意識想拒絕,舌尖抵著上顎,那句“算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理由太牽強。
這薄如蟬翼的聯(lián)系,如何能承載一場需要熱絡的聚會?他沉默的間隙,
安博陽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猶豫,緊接著拋出一個名字。像一枚精準的鑰匙,
猝然旋開了他記憶深處塵封的鎖扣?!皹s陽也念叨你呢,說好久沒見了?!薄皹s陽”兩個字,
帶著電流的微麻感,瞬間擊穿了嚴瑞所有預設的防御。他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吐出一個字。“好?!睊炝穗娫挘瑖廊鹱叩酱斑?。細雪無聲,
溫柔地覆蓋著樓下光禿的枝椏和冰冷的水泥地。他想起母親躺在病床上蒼白卻努力微笑的臉,
想起那些在消毒水氣味里輾轉難眠的夜晚,
想起自己倉促遞交休學申請時輔導員錯愕的眼神……所有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疲憊,
此刻都被那個名字攪動起來,在心底翻涌不息。他敢肯定,這一定是某人做的局。榮陽。
這個名字像一根細而韌的絲線,纏繞著他的心臟,輕輕一扯,便是綿密的鈍痛。
“春醪居”的包廂里,暖氣開得十足,人聲鼎沸,菜肴的香氣混合著酒氣,
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嚴瑞推門進去時,喧囂聲浪有片刻的凝滯,
幾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地落在他身上。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
身形比上學期更清瘦了些,下頜線顯得愈發(fā)清晰,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易碎的沉靜。
“喲!嚴瑞!真來了!”安博陽第一個站起來招呼,熱情地把他往主位方向引?!翱熳熳?/p>
就等你了!”嚴瑞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圓桌旁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最終,
在那個預想中應該坐著某人的空位上停頓了一瞬。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隨即又緩緩松開,留下一種空落落的、帶著自嘲的釋然。他沒來。榮陽沒來。
“學委大人面子大啊,真把咱們團支請動了!”有人笑著打趣安博陽。“那是!
也不看看誰出馬!”安博陽得意地揚眉,給嚴瑞倒?jié)M一杯啤酒?!皝?,嚴瑞,遲到了,
先自罰一杯!”嚴瑞沒推辭,端起那杯澄黃的液體。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
帶著麥芽的微苦和氣泡的刺激,一路灼燒到胃里。他并不擅長飲酒,幾杯下肚,
耳根便迅速泛起紅暈,頭也開始嗡嗡作響。包廂里的談笑聲、碰杯聲、勸酒聲,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那些關于大學生活、社團活動的、未來規(guī)劃的討論,都與他休學這兩個月的空白格格不入。
他像一個誤入熱鬧劇場的局外人,靈魂漂浮在半空,
冷眼旁觀著這出名為“青春正好”的戲碼?!氨?,去下洗手間。
”他低聲對旁邊的安博陽說,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起身離席。走廊里相對安靜,
空氣也清冽許多。他快步走向盡頭的洗手間,只想用冷水澆滅臉上的燥熱和心頭的煩亂。
推開厚重的木門,里面空無一人。他走到洗手臺前,擰開水龍頭,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水,
狠狠拍在臉上。水珠順著額發(fā)、眉骨、鼻梁滾落,帶來短暫的清明。他抬起頭,
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睫濕漉漉地垂著,臉色在冷水的刺激下褪去紅暈,
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眼底深處是揮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絲……連自己也不愿深究的、隱秘的失落。
就在他準備再掬一捧水時,身后隔間的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鏡中的倒影,
一只帶著熟悉煙草氣息的手掌猛地從斜后方伸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條鐵箍般的手臂緊緊勒住他的腰,將他整個人向后拖拽!
“唔——!”驚駭瞬間攫住了嚴瑞,心臟狂跳如擂鼓。他本能地劇烈掙扎,手肘向后猛擊,
雙腳胡亂踢蹬,試圖掙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洗手間光滑的瓷磚地面讓他無處著力,
身體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拖進了那個狹小的隔間。門“咔噠”一聲輕響,被迅速反鎖。
黑暗、逼仄的空間里,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和嚴瑞被捂住嘴發(fā)出的悶哼。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漫過全身。就在他幾乎要不顧一切用頭去撞身后的人時,
一個滾燙的、帶著濃重酒氣和焦灼氣息的聲音。伴隨著灼熱的鼻息,狠狠撞進他的耳膜,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笆俏?,別動,我鎖門了。”是榮陽!緊繃的身體驟然僵住,
隨即是更洶涌的怒火直沖頭頂。嚴瑞猛地掰開他捂嘴的手,正要怒斥,
滾燙的吻卻已如密集的雨點般,帶著絕望般的渴求,不容分說地落了下來。先是眉心,
帶著虔誠的顫抖;然后是冰涼的眼瞼,仿佛要吻去那并不存在的淚水;接著是臉頰。
一路向下,帶著燎原之勢,急切地尋找他的唇。在四片唇瓣即將觸碰的前一秒,
嚴瑞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偏開頭,同時雙手狠狠推向榮陽的胸膛!“鬧夠了沒?!
”嚴瑞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在狹小的空間里割裂開令人窒息的空氣。
他背抵著冰冷的隔間門板,胸膛劇烈起伏,眼神銳利如刀,
直直刺向黑暗中那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隔間里只有一盞昏暗的頂燈,
光線吝嗇地勾勒出榮陽的輪廓。他比記憶中瘦削了許多,下頜線繃得死緊,眼底布滿紅血絲,
像一頭在荒野中跋涉太久、瀕臨崩潰邊緣的困獸。他微微喘著氣,目光死死鎖住嚴瑞,
那里面翻涌著痛苦、不甘、憤怒,還有嚴瑞無法忽視的、濃得化不開的委屈。“沒。
”榮陽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喉嚨,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執(zhí)拗。他猛地向前一步,
再次逼近。一只滾燙的手像鐵鉗般瞬間扣住嚴瑞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強硬地反剪到他身后,將他死死按在門板上。另一只手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扣住嚴瑞的后頸,迫使他仰起頭,將那雙緊抿的、帶著抗拒的唇,送到自己面前。
“唔——!”嚴瑞的抗議被徹底堵了回去。這個吻毫無溫柔可言,是純粹的掠奪和發(fā)泄。
榮陽的唇舌帶著孤注一擲的蠻橫和焦躁,攻城掠地,瘋狂地汲取著嚴瑞的氣息。
仿佛一個在無邊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唯一的水源,
貪婪而絕望地吮吸著每一滴甘霖。他的牙齒甚至磕碰到了嚴瑞的唇瓣,
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和鐵銹般的腥甜。嚴瑞起初還在奮力掙扎,手腕被攥得生疼,
后頸被壓迫得幾乎窒息。但漸漸地,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東西穿透了憤怒和抗拒,
刺中了他——那是榮陽傳遞過來的、幾乎要將他一同焚毀的焦慮和不安。這情緒如此洶涌,
如此真實,像洶涌的暗流,瞬間沖垮了嚴瑞心防的一角。他緊繃的身體,
在榮陽絕望的索取中,竟奇異地、一點點地松懈下來。感受到懷中人的軟化,
榮陽鉗制的手也慢慢松開了力道,從蠻橫的禁錮變成了帶著顫抖的環(huán)抱。
他吻得不再那么粗暴,卻更加深入,更加纏綿,帶著一種失而復得般的、令人心碎的珍重。
嚴瑞垂在身側的手,終于緩緩抬起,遲疑地、試探地,輕輕搭在了榮陽勁瘦的腰側。
這個細微的回應,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榮陽的身體猛地一震,吻變得更加熾熱,
帶著一種近乎嗚咽的喘息。嚴瑞搭在他腰側的手,也仿佛被這熱度點燃,
開始沿著他緊繃的脊背線條,緩慢地、帶著安撫意味地向上移動,滑過肩胛骨。最終,
輕輕攀附住了他寬闊卻微微顫抖的肩膀。就在榮陽沉溺于這久違的、帶著回應意味的溫存,
以為堅冰終于開始消融的瞬間——嚴瑞攀附在他肩上的雙手,驟然發(fā)力!
十指如鐵鉤般深深嵌入榮陽肩胛骨附近的肌肉,同時腰身猛地一擰,腳下步伐迅捷地交錯!
一個干凈利落的擒拿動作,形勢瞬間逆轉!“呃!”榮陽猝不及防,悶哼一聲,
手臂被嚴瑞以一種極其刁鉆的角度反扭到身后,
整個人被一股巧勁狠狠摜壓在冰冷的隔間墻壁上!臉頰緊貼著冰涼的瓷磚,狼狽不堪。
嚴瑞的臉近在咫尺,呼吸因為剛才的爆發(fā)而略顯急促,
但眼神卻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原上萬年不化的寒冰。他微微俯身,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生生碾磨出來,帶著淬毒的冰碴,狠狠砸在榮陽的耳膜上。
“榮、陽!你還、敢、來、啊!”榮陽字出口的瞬間,嚴瑞的指尖又加了一分力,
榮陽痛得額角青筋暴起,卻死死咬住下唇,一聲不吭。他側著臉,
目光死死盯著墻壁上一條細微的裂縫,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支點。所有的憤怒、委屈、不甘,
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頑石,沉重地堵在胸口,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敢看嚴瑞的眼睛,
那里面燃燒的冰冷,比任何責罵都更讓他心慌。嚴瑞看著他這副拒不認錯、負隅頑抗的樣子,
心頭那點因他剛才流露出的脆弱而升起的、極其微弱的漣漪,瞬間被更深的失望和疲憊淹沒。
他猛地松開鉗制的手,力道之大,讓榮陽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
“……”嚴瑞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給予,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對自己的褻瀆。他轉身,
毫不猶豫地握住隔間門冰冷的金屬鎖鈕,用力一擰——“咔噠。”門開了。
外面洗手間明亮的燈光和隱約傳來的包廂喧鬧聲瞬間涌了進來,
與隔間內凝滯的、充滿火藥味的空氣形成刺眼的割裂。嚴瑞一步踏出,沒有絲毫留戀,
背影決絕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要將身后的一切徹底斬斷。
就在他即將徹底走出這個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時,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背后襲來!
榮陽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從后面死死抱住了他!雙臂如同燒紅的鐵鏈,
緊緊箍住嚴瑞的腰身,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勒斷!滾燙的臉頰和急促的呼吸,
重重地埋進嚴瑞頸窩的毛衣里,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撒開!”嚴瑞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被冒犯的震怒,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禁錮而瞬間僵硬如鐵?!拔也唬?/p>
”榮陽的聲音悶悶地從他頸窩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耍賴的執(zhí)拗,手臂收得更緊,
仿佛要將嚴瑞整個人都揉碎,嵌進自己的骨血里。嚴瑞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
直透肺腑。他沒有再試圖用蠻力掙脫,只是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風中屹立不動的青竹。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每一個字都清晰、緩慢,帶著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清晰地敲打在榮陽的耳膜上?!皹s陽,我還沒原諒你?!彼D了頓,
讓這句話的分量沉沉落下?!澳氵@樣,只會讓我更討厭你?!惫吭谘g的手臂,
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八墒帧!眹廊鸬穆曇舨桓撸?/p>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終通牒般的威嚴。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洗手間里只有排風扇單調的嗡鳴。榮陽埋在他頸窩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聽到嚴瑞平穩(wěn)卻冰冷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像重錘敲打在他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那“更討厭”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精準地刺穿了他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箍在嚴瑞腰間的手臂,終于,一點一點,
極其緩慢地,松開了力道。那力道消失的瞬間,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骨頭,
榮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靠著隔間的門板才勉強站穩(wěn)。
嚴瑞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后那個瞬間坍塌下去的身影。他挺直的背影沒有絲毫停頓,
徑直走了出去,反手帶上了洗手間的門?!芭椤!币宦曒p響,隔絕了兩個世界。
榮陽背靠著冰冷的隔間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瞬間侵入骨髓,
卻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掏空的冰冷。他曲起一條腿,手臂無力地搭在膝蓋上,
頭深深埋進臂彎里。洗手間頂燈慘白的光線落在他凌亂的黑發(fā)和微微顫抖的肩背上,
勾勒出一個被徹底遺棄的、孤絕的剪影。剛才嚴瑞指尖的冰冷觸感,
那淬著寒冰的“更討厭你”,還有那決絕得沒有一絲猶豫的背影,像無數(shù)把鈍刀,
反復切割著他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經(jīng)。他以為兩個月的分離足以冷卻一切,
他以為這場精心策劃的“偶遇”能撬開一絲縫隙。
他以為那個帶著絕望的吻能喚回一點點舊日的溫度……原來,都只是他可笑的一廂情愿。
“呵……”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哽咽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溢出,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絕望。
他維持著這個蜷縮的姿勢,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失去靈魂的雕塑。時間失去了意義,
只有排風扇單調的嗡鳴在空曠的洗手間里回蕩,更添死寂。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洗手間的門被“哐當”一聲從外面猛地推開,
伴隨著一個帶著明顯憋悶和焦急的男聲?!案鐐儍?!解決完沒有?。啃值芪铱毂锊蛔×?!
膀胱要炸了!”是安博陽。他捂著肚子,一臉痛苦面具地沖了進來,
目光急切地掃視著空蕩蕩的洗手臺,然后才注意到最里面那個緊閉的隔間門。
榮陽扶著隔間的門板,有些踉蹌地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
安博陽被他這副失魂落魄、眼尾泛紅的模樣嚇了一跳,到嘴邊的抱怨也噎住了?!皹s陽?
你……你沒事吧?臉怎么這么白?”榮陽沒有回答。他推開隔間的門走出來,腳步有些虛浮,
徑直走向洗手臺,擰開水龍頭,捧起冰冷的水狠狠搓了幾把臉。
冰冷的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抬起頭,
看著鏡中那個雙眼通紅、狼狽不堪的自己,眼神空洞。“喂,
你……”安博陽看著他這副樣子,內急都暫時忘了,有些擔憂地湊近。榮陽猛地轉過頭,
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水珠還掛在睫毛上?!皼]事?!睒s陽側身讓開。
他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水珠抹去了,但眼底的赤紅和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卻無法洗去。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仿佛要抹去所有不該有的軟弱和期待,然后轉身,
帶著一身揮之不去的低氣壓,沉默地離開了洗手間。背影依舊挺拔,
卻透著一股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沉重的孤寂。城市的霓虹在細雪中暈染開模糊的光暈,
像被打濕的油畫。嚴瑞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是剛積起的一層薄雪,
踩上去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他刻意避開被行人踩臟的路面,
專挑那些尚未被玷污的、覆蓋著干凈新雪的角落落腳,
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什么易碎的東西。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撲打在臉上,
帶來細微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因酒精和剛才激烈沖突而沸騰的血液,一點點冷卻下來。
不知不覺,他晃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公園。冬日的公園蕭瑟冷清,
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雪幕中投下孤零零的光圈。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
角落里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樹吸引了他的目光。走近了,才看清,那枯瘦黝黑的枝干上,
竟疏疏落落地綴著點點嫩黃——是臘梅。在這萬物凋零的寒冬深處,它竟悄然綻放了。
小小的花朵,花瓣蠟質,晶瑩剔透,在昏黃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清冽的幽香。
那香氣很淡,卻帶著一種穿透寒風的凜冽力量,絲絲縷縷,沁入心脾。
嚴瑞在梅樹下停住了腳步。他仰著頭,靜靜地凝視著那些在風雪中微微顫動的小小花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更長。紛亂的思緒,
關于母親的病容,關于休學期間的奔波勞碌,關于輔導員欲言又止的嘆息,
關于剛才洗手間里那場充滿硝煙味的、令人窒息的沖突……所有沉重的東西,
在這清冷的梅香和無聲的落雪中,似乎被暫時凍結、沉淀。
直到一陣更密集、更冰涼的觸感落在他的后頸,順著溫熱的皮膚滑進衣領,
他才驀然驚覺——雪,變大了。不再是之前的細雪,而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路燈的光柱里無聲地、密集地飄落,
溫柔而迅疾地覆蓋著目之所及的一切。嚴瑞從隨身的背包里抽出一把折疊傘。
傘面是深沉的藏藍色,撐開的瞬間,隔絕了頭頂紛揚的雪片,
在他周圍圈出一方小小的、安靜的天地。他站在傘下,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世界。
路燈的光暈在雪幕中擴散,遠處的樓宇輪廓變得模糊而溫柔,近處的枯枝、長椅、垃圾桶,
都迅速地被一層純凈的白色覆蓋。城市在雪的魔法下,
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靜謐而莊嚴的美。然而,這美,卻帶著一身未愈傷痕的人看來,
只覺蒼茫。他握著傘柄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涼的金屬。
指尖觸到傘柄底部一個小小的、微微凸起的刻痕。他翻轉傘柄,
借著路燈昏黃的光線看去——一個端端正正的、紅色的“陽”字,清晰地烙印在那里。榮陽。
這個名字,連同剛才隔間里那滾燙的吻、絕望的擁抱、冰冷的對峙,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疲憊、酸楚和某種決絕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他合上傘。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傘骨收攏的輕響,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然后,
他走到幾步之外那個覆蓋著新雪的垃圾桶旁。抬手,
將這把陪伴了他整個大一上學期、曾無數(shù)次在兩人頭頂撐起一方小小晴空的傘,
毫不猶豫地、輕輕地,扔了進去。深藍色的傘面落在潔白的垃圾袋上,像一個突兀的句點。
傘柄底部那個紅色的“陽”字,在雪光的映襯下,刺眼得如同心口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嚴瑞最后看了一眼那躺在雪白“墳冢”里的傘,轉身,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冰冷的雪花瞬間落滿他的頭發(fā)、肩膀,寒意刺骨,他卻仿佛感覺不到。榮陽,
不管有沒有撐傘,我們的足跡最終都會被雪覆蓋。他默默地想。那些一起走過的路,
笑過的瞬間,爭執(zhí)過的裂痕,甚至此刻這錐心的痛楚……在時間這場永不停歇的大雪面前,
終將歸于一片蒼茫的白。霧雪與絮雪的區(qū)別,也只是被覆蓋得慢一點,或者快一點而已。雪,
愈下愈大,愈下愈密。那株角落里的臘梅,纖細的枝條漸漸承受不住積雪的重壓,
一點點、一點點地彎下了柔韌的腰肢。垃圾桶里,潔白的雪層也在無聲地加厚,
溫柔而殘酷地,掩埋著那把深藍色的傘。只留下傘柄末端那一點刺目的紅,倔強地、徒勞地,
想要刺破這無邊的純白?!鞍??你倆這是……情侶傘啊?一模一樣!
”安博陽的聲音帶著夸張的驚訝,在男生宿舍樓略顯昏暗的樓道里響起。他剛從外面回來,
抖落著一身寒氣,目光卻精準地捕捉到嚴瑞和榮陽幾乎同時從各自背包里拿出的傘。
同樣的藏藍色傘面,同樣的金屬傘柄,連傘骨收束的樣式都分毫不差。
嚴瑞正低頭在包里找鑰匙,聞言動作微微一頓,沒有抬頭。榮陽則剛把傘拿出來,
準備掛到門后的掛鉤上。聽到安博陽的話,他下意識地飛快瞥了一眼旁邊嚴瑞的側臉,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帶起一陣尖銳的酸澀。
他幾乎是立刻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
用一種刻意拔高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語調反駁道:“瞎說什么呢!
情侶款不應該是一黑一白嗎?我倆這叫兄弟款!懂不懂啊你!”他的目光,卻像不受控制地,
再次偷偷瞟向嚴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嚴瑞終于找到了鑰匙,
直起身。他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順著榮陽的話,
對著安博陽溫和地、輕輕地點了點頭,唇角甚至還彎起一個極淡的、表示認同的弧度。“哦,
兄弟款啊……”安博陽撓撓頭,似乎覺得有點道理,又覺得哪里怪怪的,嘀咕著走開了。
榮陽臉上那點強撐的笑意,在嚴瑞點頭的瞬間,如同被寒風吹過的燭火,倏地凝固,
然后一點點熄滅。他機械地把傘掛好,轉過身,背對著嚴瑞和安博陽,
假裝整理自己書桌上的東西。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捏住,又沉又悶,
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兄弟款。嚴瑞點頭了。他承認了。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鋼針,
狠狠扎進榮陽的心口。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和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們的關系,在嚴瑞那里,似乎永遠都清晰明確地框定在“朋友”的邊界之內。是兄弟,
是哥們兒,是……可以共享一把傘、可以勾肩搭背、可以嬉笑怒罵,
卻唯獨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存在。盡管那些只有兩人獨處的瞬間,
空氣里彌漫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曖昧和悸動……可每一次,
當榮陽以為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即將被捅破時,嚴瑞總能以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方式,
將一切拉回“安全”的軌道。他的態(tài)度始終是模糊的,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得見輪廓,
卻觸不到真實。他好像從來都不在乎,或者說,
刻意回避著去定義他們之間那日益洶涌的暗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榮陽的思緒飄回開學初。他和嚴瑞,高中時只是隔壁班,點頭之交。
命運的齒輪卻在大學伊始就以一種近乎玩笑的方式將他們緊緊咬合。
他們竟被分到了同一個專業(yè),同一個班級,甚至,宿舍都在同一層樓。
嚴瑞是典型的慢熱性子,初入大學,帶著一種疏離的安靜,像一株獨自生長的植物。而榮陽,
天生帶著一團火,熱情洋溢,樂于交際。他幾乎是本能地被嚴瑞身上那種沉靜的氣質吸引,
主動靠近,帶著點自來熟的“騷擾”?!昂?,嚴瑞!一起去食堂?”“嚴瑞,
這高數(shù)筆記借我瞅瞅唄?”“走啊,打球去!別老窩在宿舍!”起初,嚴瑞只是禮貌地回應,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拘謹。但榮陽的熱情像冬日里的暖陽,持續(xù)地、耐心地烘烤著。漸漸地,
那層冰殼開始融化。嚴瑞會在他喋喋不休時,
嘴角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會在榮陽打球受傷時,
默不作聲地遞上創(chuàng)可貼和礦泉水;會在榮陽拉著他參加各種活動時,雖然無奈,卻最終點頭。
他甚至,在榮陽半是慫恿半是激將的“團支書多鍛煉人啊,你這性格就該去試試!”之下,
真的去競選了班級團支書。并且,出人意料地成功了。每次開完冗長的班委會,
處理完一堆瑣碎的事務,嚴瑞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走出教室時,榮陽總會像算準了時間一樣,
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帶著點欠揍的笑容,手臂極其自然地就搭上了嚴瑞的肩膀,
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過去?!鞍?,咱們團支大人辛苦啦!看這為國為民操勞的!
以后評優(yōu)評先,那名額可得給我留一個啊!咱這關系,對吧?
”嚴瑞通常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肩膀微動,似乎想甩開那只沉甸甸的胳膊,
但最終也只是任由他掛著。然而,在樓道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或者夕陽的余暉里,
榮陽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嚴瑞那藏在柔軟黑發(fā)下的、悄然泛紅的耳尖。那抹紅,
像雪地里悄然綻放的一點紅梅,瞬間點亮了榮陽整個世界,讓他心癢難耐,又暗自竊喜。
和榮陽熟絡后,嚴瑞的世界仿佛被推開了一扇新的門。他身邊的朋友圈,
幾乎都是榮陽帶他認識的。團支書的工作,更是像一把鑰匙,
徹底打開了他性格中沉靜外殼下的另一面。他變得愿意表達,愿意承擔責任,也自然而然地,
和班里的其他同學走得更近。這其中,就包括那個讓榮陽如鯁在喉的名字:許峻。
許峻是嚴瑞的高中同桌。大學同班,這份舊日情誼似乎天然帶著一種親近。許峻性格開朗,
和嚴瑞討論起問題來,思維敏捷,談笑風生。嚴瑞對誰都溫和有禮,對許峻自然也不例外。
他們一起做小組作業(yè),一起在圖書館自習,偶爾在食堂碰到也會坐在一起吃飯。
榮陽看在眼里。起初只是有點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酸意。但嚴瑞對許峻那溫和的笑容,
那專注討論時微微前傾的身體,
那偶爾因為某個觀點相合而發(fā)出的、清朗的笑聲……這些畫面,
在榮陽眼中被無限放大、扭曲。嚴瑞對誰都溫和,可這溫和落在榮陽眼里,
卻成了對許峻的“特別”。他那顆被自己寵壞了的、獨占欲極強的心里,
不安的種子開始瘋狂滋長,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理智。終于,
在一個和今天一樣大雪紛飛的傍晚,那根緊繃的弦,斷了。那天也是期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