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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鳥賦 闌珊不知處 330629 字 2025-07-17 11: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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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將南華市老城區(qū)這片密集的居民樓染成深淺不一的灰藍(lán)色。林溪推開家門時,一股混合著油燜蝦、米飯蒸汽和淡淡油煙味的暖熱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她,與秋夜微涼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回來了?”母親周慧蘭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鍋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抽油煙機沉悶的嗡鳴。

“嗯?!绷窒吐晳?yīng)著,彎腰在狹窄的玄關(guān)換鞋。鞋柜旁堆著幾個摞起來的舊紙箱,裝著不知什么時候的雜物。她將洗得發(fā)白的帆布琴盒小心地靠在墻邊,動作帶著習(xí)慣性的謹(jǐn)慎。

客廳很小,一張鋪著褪色格子桌布的方桌幾乎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三副碗筷,一盞暖黃色的節(jié)能燈懸在頭頂,光線有些昏暗,勉強照亮了桌上那盤油亮紅潤的油燜蝦和一碟翠綠的清炒菜心。父親林建國坐在桌邊唯一一張稍顯寬大的舊藤椅上,鼻梁上架著老花鏡,手里捏著一份當(dāng)天的晚報,手指捻著紙張邊緣,發(fā)出細(xì)微的嘩啦聲。

“回來了就洗手吃飯?!绷纸▏^也沒抬,視線依舊停留在報紙的財經(jīng)版塊,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穩(wěn)。

“嗯?!绷窒謶?yīng)了一聲,默默走進(jìn)廚房旁邊的衛(wèi)生間。狹小的空間里,水龍頭有些銹了,擰開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冰冷的水流沖刷過指尖,她垂眼看著自己指腹上因為長時間練習(xí)而磨出的薄繭和義甲留下的淺痕。

飯桌上很安靜,只有筷子偶爾觸碰碗碟的輕響和廚房里抽油煙機固執(zhí)的嗡鳴。周慧蘭端著一碗米飯出來,放在林溪面前。她身形瘦小,系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眼角刻著細(xì)密的皺紋,那是常年操勞和某種不易察覺的憂慮留下的痕跡。

“今天排練怎么樣?”周慧蘭坐下,拿起筷子,輕聲問林溪,目光落在女兒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還行?!绷窒獖A了一筷子菜心,垂著眼,聲音平淡。

“還行?”林建國終于放下了報紙,疊好放在桌角。他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鼻梁,目光轉(zhuǎn)向林溪,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具體點。新曲子順不順?首席的位置沒出什么岔子吧?”

他的問題直接而實際,帶著對“位置”的天然關(guān)注。

“《春江月》,在排。雙聲部……今天合過了,老師說可以?!绷窒幕卮鹨琅f簡短,避開了“首席位置”的問題,只撿了最安全的部分。

“《春江月》……”林建國沉吟了一下,似乎對這個曲名有點印象,“哦,那個箏笛合奏的?你主奏,壓力不小吧?跟誰搭的?笛子聲部那個……陳……陳什么來著?”

“陳箏?!绷窒目曜釉诿罪埨餆o意識地戳了一下。

“對,陳箏?!绷纸▏c點頭,端起自己的小酒杯抿了一口廉價的散裝白酒,“那小姑娘,聽說挺活泛的?技術(shù)怎么樣?別拖你后腿?!彼恼Z氣帶著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自然的評估。

林溪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有些泛白。拖后腿?排練廳里,那清越靈動、幾乎要掙脫束縛的笛音,那只在箏音托舉下自由盤旋的“青鳥”……畫面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喉頭滾動了一下,那句“她很好”在舌尖轉(zhuǎn)了一圈,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周慧蘭默默地聽著,夾了一只最大最飽滿的油燜蝦,小心翼翼地剝掉蝦殼,將瑩白的蝦仁放進(jìn)林溪的碗里。白瓷碗的邊緣,一圈洗刷不掉的陳年茶漬,像一道頑固的印記。

“多吃點蝦,練琴費神?!敝芑厶m的聲音總是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林溪看著碗里多出來的蝦仁,又看了看母親粗糙的手指,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蝦仁夾起,放進(jìn)嘴里。味道很鮮甜,裹著濃郁的醬汁,卻在她嘴里有些食不知味。

林建國又拿起酒杯,卻沒喝,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晚報上,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在報紙上點了點。

“對了,溪溪,”他重新看向林溪,表情嚴(yán)肅了幾分,“今天下午,你們樂團那個首席,叫柳清羽的,她爸爸打電話給我了?!?/p>

林溪咀嚼的動作頓住了,抬起眼看向父親。

“柳清羽拿到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保送資格了。”林建國的語氣里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有羨慕,也有隨之而來的壓力,“她爸說,清羽這丫頭是真拼,練琴練得腱鞘炎都犯了,手指腫得厲害,打了封閉針才撐過考試?!彼D了頓,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林溪的反應(yīng),“你王老師(林溪的班主任兼專業(yè)課老師)今天也給我電話了,說柳清羽就是榜樣,讓你也多跟她學(xué)學(xué),這最后一年,就是拼的時候?!?/p>

中央音樂學(xué)院。保送。腱鞘炎。封閉針。榜樣。

這幾個詞像沉重的石塊,一個接一個砸進(jìn)林溪的心里。柳清羽學(xué)姐清冷專注的側(cè)臉,她在排練時一絲不茍近乎嚴(yán)苛的要求,她指尖偶爾可見的白色肌效貼……畫面在腦海中清晰起來。那是通往頂尖學(xué)府的道路,布滿荊棘,需要付出近乎自毀的代價。

一股沉重的壓力感,混合著飯菜的香氣,無聲地彌漫在小小的飯桌上。抽油煙機的嗡鳴似乎更響了。

周慧蘭夾菜的手停了下來,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心疼和擔(dān)憂。她看了看丈夫嚴(yán)肅的臉,又看向沉默不語的女兒,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她拿起湯勺,給林溪碗里又添了一勺湯,湯面飄著幾點油星。

“咱們……”周慧蘭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安撫,更像是說給丈夫聽,“……咱們溪溪,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木秃?。柳家那孩子是厲害,可那腱鞘炎……落下病根可不是鬧著玩的?!彼聪蛄窒?,眼神里是純粹的關(guān)切,“別學(xué)她那樣拼命,?。可眢w最重要。咱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紓€上海音樂學(xué)院,就很好,很好了。”

上海音樂學(xué)院,同樣是頂尖,但在父母心中,似乎成了“穩(wěn)妥”和“可及”的代名詞,一個不需要付出“腱鞘炎”代價的目標(biāo)。

林建國皺了皺眉,似乎對妻子這種“求穩(wěn)”的態(tài)度不甚滿意,但終究沒再說什么重話,只是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溪身上,那無聲的壓力并未因母親的話語而減輕分毫。

林溪低著頭,看著自己碗里堆積的蝦仁和菜心,還有那圈頑固的茶漬。母親話語里的心疼是真實的,父親目光中的期待也是沉重的。她握著筷子的手有些發(fā)涼。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考“上音就好”?

她的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不是柳清羽學(xué)姐貼著肌效貼的手指,而是舊琴房門口,陳箏那雙因為偷聽被抓包而瞪得溜圓、充滿驚愕和一絲頑劣的琥珀色眼睛;是排練廳里,她毫無陰霾、如同碎玻璃般劃破沉悶的笑聲;是雙聲部合奏時,她那不管不顧沖天而起、需要自己用顫音去承接托舉的莽撞笛音;更是她蹲在自己箏旁,仰著臉,眼睛亮得驚人地說“就像你知道我要怎么飛一樣”時,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純粹的、灼人的生命力。

那只“青鳥”……她似乎從不知道什么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她的世界里仿佛沒有“腱鞘炎”的陰影,只有自由飛翔的渴望和不顧一切去表達(dá)的本能。

那股在排練廳里被箏音托舉過的、鮮活滾燙的氣息,此刻隔著時空,透過記憶,隱隱灼燒著林溪的指尖,也灼燒著她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和“上音就好”框住的心臟。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和……不甘?像是深潭底部被投入了一顆燒紅的石子,沉悶地翻滾著,試圖沖破冰冷的水層。

喉間堵著些什么。她想說,不是那樣的。她想說,陳箏她……不是拖后腿,她……很好。她想說,柳學(xué)姐的路是路,可難道只有那一條布滿荊棘、需要打封閉針才能走通的路嗎?那只“青鳥”……她飛得那么自由……

可最終,所有翻騰的念頭,在父親沉沉的注視和母親小心翼翼夾來的又一筷子菜心面前,都化作了無聲的沉寂。她只是更用力地用筷子尖戳著碗底一粒冷硬、已經(jīng)失去溫度的飯粒,仿佛要將所有未能出口的辯解和躁動都摁進(jìn)那方寸之地。

“嗯。”她最終還是發(fā)出了那個音節(jié),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便迅速沉沒。

“知道就好。”林建國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吃飯吧,吃完抓緊時間練琴。時間不等人。”

周慧蘭也松了口氣,忙又給丈夫夾菜:“你也多吃點?!?/p>

抽油煙機不知何時停止了嗡鳴,飯桌上只剩下咀嚼和碗筷碰撞的細(xì)微聲響。窗外的夜色完全籠罩下來,透過薄薄的窗簾,能看到對面樓棟零星亮起的、同樣方方正正的燈火。

林溪沉默地吃著碗里堆得有些滿的飯菜。油燜蝦的甜膩醬汁,菜心的清淡,米飯的溫?zé)帷形兜阑祀s在一起,最終都?xì)w于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滋味,堵在胸口,難以化開。

指尖殘留的那一絲被“青鳥”灼燙的幻覺,在現(xiàn)實冰冷的飯桌和沉重的期許面前,顯得如此微弱,又如此……不合時宜。


更新時間:2025-07-17 11:2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