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藝中的秋日祭,是這座以嚴(yán)謹(jǐn)聞名的藝術(shù)高中一年里最盛大的煙火。暮色四合,平日里肅穆的校園被無數(shù)串暖黃色的LED燈珠點亮,蜿蜒纏繞在行道樹和教學(xué)樓的廊柱間,像流淌著的金色星河??諝饫飶浡浅蠢踝拥慕瓜恪⒖炯t薯的甜膩,以及各種小吃攤飄來的、混合著油脂的誘人氣息。人聲鼎沸,笑語喧嘩,穿著各式服裝的學(xué)生們穿梭在臨時搭建的攤位和游戲區(qū),臉上洋溢著難得的、卸下重負(fù)的輕松。
唯有位于校園中心的大禮堂,此刻卻籠罩在一片與外界喧囂截然不同的、沉靜而緊繃的氣氛中。厚重的深紅色天鵝絨幕布緊閉著,隔絕了外面的歡聲笑語。后臺狹窄的空間里擠滿了即將登臺的演職人員,空氣悶熱而滯重,混雜著化妝品、發(fā)膠、汗水和緊張的呼吸?;椟S的頂燈投下?lián)u曳的光影,照亮一張張涂著厚重油彩、神情各異的臉。
林溪獨自坐在角落一張蒙塵的道具箱上,遠(yuǎn)離化妝鏡前那片光影交錯的紛擾。她垂著眼,雙手放在并攏的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食指義甲邊緣那圈冰冷的金屬。周圍是嗡嗡的說話聲、匆忙的腳步聲、樂器調(diào)音的零碎聲響,這一切在她耳中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模糊不清,只留下自己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林首席,還不去化妝?”柳清羽清冷的聲音自身側(cè)傳來。她已經(jīng)妝扮停當(dāng),一身淡青色的改良旗袍襯得身姿愈發(fā)修長,烏黑的發(fā)髻上斜插一支玉簪,懷抱琵琶,站在昏暗中宛如一幅古畫。她看著林溪依舊穿著校服、素面朝天的模樣,細(xì)長的眉毛微微挑起,“馬上就到我們候場了?!?/p>
林溪像是被驚醒般抬起頭,對上柳清羽審視的目光,有些慌亂地應(yīng)了一聲:“……這就去?!彼酒鹕?,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走向那面被幾盞大燈泡烤得發(fā)燙的化妝鏡。鏡子里映出一張過分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郁。她拿起粉撲,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細(xì)膩的香粉撲在臉上,像覆上一層冰冷的、虛假的面具。
后臺的廣播喇叭里,主持人報幕的聲音透過厚厚的幕布傳來,帶著電流的沙沙聲,宣布著上一個節(jié)目的結(jié)束。緊接著,是禮堂里爆發(fā)出的、雷鳴般的掌聲,如同海潮般涌來,又漸漸退去。
“民樂合奏,《春江月》!演奏者:南華藝中民樂團!請準(zhǔn)備!”
這聲報幕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在所有候場者緊繃的神經(jīng)上。后臺瞬間陷入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剛才還在低聲交談、整理衣襟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深紅色的幕布縫隙。
林溪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來了。
沉重的幕布在機械的輕微嗡鳴聲中,緩緩向兩側(cè)拉開。剎那間,舞臺上方數(shù)十盞聚光燈“唰”地亮起,刺目的、灼熱的光柱如同實質(zhì)般傾瀉而下,將整個舞臺籠罩在一片白熾的光海之中。那光芒太強烈,太霸道,瞬間剝奪了林溪的視覺,眼前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臺下的觀眾席,仿佛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只有無數(shù)模糊晃動的光點,如同遙遠(yuǎn)南嶺大學(xué)里的微塵。
熱。難以忍受的熱。聚光燈的光線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穿透薄薄的演出服,炙烤著她的皮膚。額角瞬間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匯聚在一起,沿著鬢角悄然滑落。一滴汗珠,在令人心悸的寂靜中,清晰地、沉重地砸落在身前古箏箏首鑲嵌的螺鈿裝飾上,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嗒”的一聲,瞬間碎裂成更細(xì)小的、反射著強光的水珠。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臺下上千雙眼睛的注視,如同無形的重壓,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諝夥路鹉塘?,連灰塵都停止了飄動。林溪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聲音,聽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巨響。她僵硬地抬起雙手,冰冷的玳瑁色義甲貼上同樣冰涼的箏弦。指尖下的弦絲繃得緊緊的,仿佛也和她一樣,承受著巨大的張力,發(fā)出極細(xì)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嗡鳴,與她胸腔里的轟鳴共振著。
指揮臺的位置,周老師緩緩抬起了手臂。那是一個信號,一個點燃引信的信號。
林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肺葉里最后一絲帶著后臺渾濁氣味的空氣擠壓出去。然后,她屏住呼吸,眼瞼微垂,將全部的意識沉入指尖,沉入那二十一根緊繃的弦絲之中。
起手。
指尖落下。
沉靜、內(nèi)斂、帶著月色般涼意的古箏前奏,如同涓涓細(xì)流,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緩緩流淌開來。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盤,揉弦的幅度克制而精準(zhǔn),滑音的速度如同經(jīng)過最精密的計算。箏音構(gòu)筑起一道堅實而沉靜的堤岸,鋪開了江流月夜的底色。
她的世界在瞬間收縮,只剩下指尖與琴弦的方寸之地。臺下的黑暗深淵消失了,灼熱的聚光燈消失了,只剩下弦絲的震動,指腹的觸感,以及腦海中清晰無比的樂譜。她不再是那個被父母審視、被壓力逼迫的林溪,她只是音樂的載體,是《春江月》里那脈沉靜的溪流。
引子結(jié)束,樂曲即將迎來第一次情感的起伏。林溪的左手在雁柱旁懸停,準(zhǔn)備一個關(guān)鍵的揉弦加滑音。就在這氣息轉(zhuǎn)換的微妙瞬間——
“嗚——”
一道清越、明亮、帶著蓬勃生命力的笛音,如同沖破黎明黑暗的第一束陽光,又像掙脫束縛、自由翱翔的青鳥,毫無預(yù)兆地、卻又無比精準(zhǔn)地刺破了由古箏構(gòu)筑的沉靜堤岸!
是陳箏!
那笛音并不喧賓奪主,它帶著一種奇妙的靈性,像一道活潑的、跳躍的溪流,歡快地、輕盈地匯入林溪沉靜的水域。笛音自由地舒展、盤旋,時而高亢如同掠過水面的飛鳥,時而低回如同沉入水底的月光,每一個裝飾音都恰到好處,每一次滑奏都帶著渾然天成的流暢感。它完美地呼應(yīng)著古箏的骨架,又賦予整個樂句一種前所未有的、鮮活的生命力。
林溪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熟悉的、充滿靈性的笛音包裹下,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溫?zé)岬呐?,難以察覺地松弛了一分。她甚至不需要側(cè)頭去看,就能在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陳箏此刻的模樣:她一定微微歪著頭,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驚人,嘴角噙著那抹標(biāo)志性的、略帶狡黠又無比專注的笑意,手指在竹笛的音孔上自由地舞蹈,仿佛那支竹笛是她身體延伸的一部分。
笛音像一道無形的絲線,溫柔而堅定地牽引著她。林溪原本精準(zhǔn)到近乎僵硬的揉弦,在那笛音的感染下,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更自然的、更富有情感的波動。那笛音是自由的翅膀,而她沉靜的溪流,在翅膀扇動的氣流中,也悄然泛起了更生動的漣漪。
當(dāng)樂曲行進(jìn)到第七小節(jié),那個曾經(jīng)帶給她噩夢般滑脫經(jīng)歷的雙聲部段落再次降臨。林溪的左手食指下意識地繃緊,昨日義甲松脫的驚悸和母親冰冷的叮囑如同鬼魅般瞬間閃現(xiàn)。
“首席的位置,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
“把心思用在刀刃上!”
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噬咬著她的專注。
指尖下的弦絲似乎變得異常濕滑,難以掌控。那個關(guān)鍵的揉弦加滑音,眼看又要重蹈覆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念頭閃過的瞬間!
那道清越的笛音,仿佛與她心意相通般,再次響起!它不再僅僅是自由地飛翔,而是帶著一種溫柔的、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力量。笛音巧妙地圍繞著古箏即將出現(xiàn)偏差的音高,用一連串極其流暢、富有推動力的上行音階,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伸來一只堅定而溫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即將失控的音符,將其輕柔卻有力地引向正確的航道!
林溪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指尖跟隨著笛音的牽引,順著那股無形的力量滑了過去。音準(zhǔn)完美無缺!情緒流暢飽滿!那瞬間的配合,精妙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又渾然天成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安心感,瞬間沖散了盤踞心頭的冰冷恐懼和陰影。林溪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指尖,似乎被那笛音中蘊含的、陽光般的暖意所包裹,重新找回了穩(wěn)定和力量。
排練廳里的那次托腕,是肌膚的觸碰;而此刻舞臺上這無聲的牽引,是靈魂的共振。
樂曲在兩人的默契引領(lǐng)下,如同被注入了鮮活的生命,行云流水般地向前推進(jìn)。古箏的沉靜深邃與竹笛的自由靈動,水乳交融,互為表里。時而如月下江流,沉靜悠遠(yuǎn);時而如鳥鳴春澗,活潑歡暢。柳清羽的琵琶如同珠玉相擊,恰到好處地點綴其間,清冷的音色并未喧賓奪主,反而更襯托出箏笛雙聲部的和諧與張力。整個樂團在她們的帶動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奇妙的活力,演奏得前所未有的投入和流暢。
當(dāng)最后一個悠長的泛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在禮堂上空緩緩消散,空氣凝固了剎那。
隨即——
“嘩——?。?!”
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水終于沖垮堤壩,震耳欲聾的掌聲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從臺下那片黑暗的深淵中爆發(fā)出來!聲浪滾滾,幾乎要掀翻禮堂的穹頂!聚光燈的光芒在洶涌的掌聲中似乎也變得溫暖起來。
林溪依舊保持著演奏結(jié)束時的姿勢,雙手虛按在弦上,微微垂著頭。她像剛從一場深沉的夢境中醒來,耳膜被巨大的聲浪沖擊著嗡嗡作響,眼前的白光依舊炫目。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尚未完全平復(fù),但不再是之前的驚悸和恐慌,而是被一種巨大的、陌生的、幾乎令人眩暈的暖流所充斥。
她成功了。沒有失誤,沒有偏差。在母親目光無法企及的地方,在聚光燈灼熱的注視下,在陳箏笛聲的溫柔托舉和引領(lǐng)下,她完整地、甚至超常地呈現(xiàn)了屬于她的部分。
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微微顫抖的釋然和……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漫過心田。
在如潮的掌聲中,指揮周老師帶領(lǐng)全體樂團成員起立,向臺下鞠躬致謝。
林溪隨著眾人動作,僵硬地彎下腰。視線低垂,只能看到腳下光亮的舞臺地板。
當(dāng)她再次直起身時,目光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越過身邊柳清羽清冷的身影,投向笛子聲部的位置。
就在那一瞬間!
她撞進(jìn)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里。
陳箏正側(cè)著頭,越過前排的揚琴和阮,專注地望著她。舞臺上方刺目的聚光燈碎芒落進(jìn)她明亮的眼底,如同揉碎了的星辰,熠熠生輝。她的臉上還帶著演奏后的紅暈,額角沾著細(xì)密的汗珠,嘴角卻揚起一個大大的、毫不掩飾的、燦爛到近乎耀眼的笑容。
然后,就在林溪的目光與她相接的剎那——
陳箏飛快地、俏皮地、對著她眨了一下左眼!
那是一個極其短暫的動作,快得如同蜻蜓點水,幾乎淹沒在持續(xù)不斷的掌聲和晃動的光影里。但林溪看得清清楚楚。
那眨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如同在說:“看吧,我就知道你能行!” 帶著純粹無瑕的喜悅,如同分享著共同完成杰作的驕傲;更帶著一種無需言說的、只屬于她們兩人的、心照不宣的親密與默契。
林溪只覺得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臉頰,耳根瞬間燒得滾燙!她慌忙移開視線,心臟像是被那一個調(diào)皮的眼神狠狠撞了一下,在胸腔里失了節(jié)奏般地狂跳起來。那灼熱的聚光燈,此刻似乎也帶上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溫度,烘烤著她發(fā)燙的臉頰。
她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指,冰冷的義甲貼在同樣滾燙的掌心。
臺下的掌聲依舊如雷,臺上的燈光依舊炫目。
但林溪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只剩下那個在喧囂掌聲與刺眼燈光中,偷偷對她眨眼的女孩,和她眼底映著的、比所有聚光燈加起來還要明亮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