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考動員大會的余威,如同深秋一場連綿不絕的冷雨,徹底澆透了南華藝中的每一個角落??諝庵袕浡环N被強行壓縮、繃緊到極限的張力。走廊里步履匆匆的學生們,臉上帶著相似的凝重和焦灼,交談聲壓得極低,話題總也繞不開“統(tǒng)考”、“??肌?、“文化課”、“排名”。就連食堂里排隊打飯的喧鬧,也帶上了一種心不在焉的敷衍。
排練廳里,氣氛更是沉郁得令人窒息。周老師的身影出現(xiàn)得更加頻繁,要求也近乎嚴苛。每一次排練都像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精準度、完成度、情感表達……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放在放大鏡下審視。樂團成員之間的眼神交流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自埋頭苦練的專注,和一種心照不宣的競爭感??諝饫锪魈实模辉偈且魳返墓缠Q,而是無形的硝煙。
林溪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更精確也更窒息的模塊。清晨五點半,宿舍樓尚未蘇醒的寂靜里,她已坐在冰冷的琴凳上,指尖在弦上劃出第一個音符。早讀、文化課、午休時見縫插針的樂理習題、下午的專業(yè)課、傍晚雷打不動的樂團排練、晚自習后獨自在琴房熬到熄燈前的最后一秒……時間表如同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釘死在名為“央音”的軌道上。
疲憊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嵌入骨髓。眼下的青影日益濃重,連帶著唇色也顯得蒼白。然而身體上的倦怠,遠不及心頭的重壓來得磨人。母親每晚例行公事般的電話,內(nèi)容千篇一律:詢問今日練習時長、有無新的突破、打探競爭對手動向(尤其是柳清羽)、強調“一分之差,天壤之別”。父親偶爾接過電話,也只是寥寥幾句“注意身體,別松懈”,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那無形的、名為“期待”的重擔,沉甸甸地壓在她單薄的肩頭,讓她喘不過氣。
只有在深夜,萬籟俱寂,獨自一人鎖在狹小的琴房里時,那根緊繃的弦才敢稍稍松弛一絲縫隙。
此刻,又是這樣一個深夜。
窗外,深秋的夜色濃稠如墨,沒有星月,只有城市遙遠燈火在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下暈染開一片模糊的光暈。寒風呼嘯著掠過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凄厲的嗚咽。琴房里只開了一盞孤零零的臺燈,昏黃的光圈堪堪照亮古箏和譜架的一隅,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拉得細長而孤寂。
攤開在譜架上的,是《青鳥賦》的初稿。
粗糙的五線譜紙上,鉛筆勾勒出的音符還帶著修改的痕跡。古箏沉靜的旋律線如同蜿蜒的溪流,笛子跳躍靈動的華彩則像溪流上空盤旋的青鳥。這是只存在于她和陳箏之間、尚未完全成型的秘密樂章。
然而此刻,林溪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音符上。
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譜面下方那一片空白的、沒有五線譜的留白處。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一滴濃黑的墨汁在筆尖凝聚,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聲,墜落在那片干凈的空白里,迅速洇開一團小小的、化不開的墨跡,像一顆凝固的、沉重的心事。
林溪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古箏冰涼的雁柱上滑過,留下幾道模糊的指痕。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卻無法冷卻胸腔里那團無聲燃燒的、粘稠的火焰。
藝考動員大會上,周老師冰冷的聲音、那些刺眼的百分比、母親電話里永不改變的叮囑、柳清羽在排練時無可挑剔的精準、李薇若有似無的嘲弄……所有冰冷的、堅硬的東西,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然而,比這些更沉、更讓她無所適從的,是那個名字。
是排練廳后門雨夜里,蜷縮在角落的、濕漉漉的、像被遺棄小鳥般的身影。
是秋日祭舞臺上,那道清越的、帶著陽光暖意、精準托住她失控音符的笛音。
是謝幕時,在掌聲與強光中,偷偷對她眨動的、盛滿星辰碎光的琥珀色眼睛。
是傘下狹小空間里,彼此靠近的體溫,和那一聲帶著鼻音的、小心翼翼的“彈得真好”。
更是動員大會上,當“綜合大學”幾個字被周老師冰冷的語調點出時,那個瞬間塌陷下去的肩膀,和死死絞著衣角的、泛白的手指……
陳箏。
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在心頭無聲劃過,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灼熱。
一股巨大的、粘稠的、無處宣泄的情緒,如同被壓抑了太久的暗流,在胸腔里洶涌沖撞,終于在這一刻,在這個只有琴弦為伴的深夜里,掙脫了所有理智的堤岸!
筆尖猛地落下!
不再是猶豫的懸停,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力道,狠狠扎進紙頁里!筆鋒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啞的、急促的聲響,如同困獸的嗚咽。
潦草的字跡,帶著一種平時絕無僅有的凌亂和急促,如同決堤的潮水,洶涌地、毫無章法地漫過五線譜下方那片原本潔凈的留白。它們不再是工整的練字,不再是冷靜的筆記,而是內(nèi)心深處最原始、最赤裸的傾訴和吶喊,是被現(xiàn)實重壓碾碎后,從靈魂裂縫中滲出的、滾燙的巖漿。
【……太累了。指尖像灌了鉛,譜子上的音符在眼前跳舞。媽說柳清羽昨天練了十小時……我只有八小時……不夠,遠遠不夠……】
【……央音……百分之三點七……像一座山,壓得喘不過氣。如果……如果考不上怎么辦?不敢想……】
【……排練廳好冷。陳箏今天沒來……她笛子聲部的位置空著……李薇在笑……柳清羽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有瑕疵的樂器……】
【……雨……那天她淋濕的樣子……好小一只……傘那么小……我的肩膀也濕了……冷……但她的手指……碰到傘柄的時候……】
【……《青鳥賦》……她吹那段華彩的時候,眼睛里有光……像真的在飛……】
【……動員會……周老師……綜合大學……她低著頭……手指掐得那么白……疼嗎?……】
【……好想……好想……她吹笛子的聲音……】
【……害怕……害怕她真的……飛走了……】
【……陳箏……】
字跡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混亂。句子支離破碎,語無倫次。情緒毫無遮掩地傾瀉在紙頁上。有對沉重壓力的控訴,有對未來的巨大恐懼,有對旁人目光的敏感脆弱,有對雨夜那短暫靠近的回味,有對舞臺上笛聲的無限眷戀,更有對動員大會上那個低垂身影的心疼……和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清晰定義的、更深沉的恐慌——害怕那只自由的青鳥,最終會飛向與她截然不同的、她無法企及的天空。
“害怕她真的……飛走了……”
這行字被寫得格外用力,筆尖幾乎穿透了紙背。
最后那個名字,“陳箏”,被反復寫了好幾遍,字跡重疊在一起,濃黑的墨跡幾乎糊成了一團,像一個解不開的心結,一個無聲的錨點。
寫到最后,筆尖停頓。林溪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肩膀微微垮塌下來,握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搏斗,與內(nèi)心深處的巨獸。
昏黃的燈光下,那片原本空白的譜面下方,此刻已被凌亂而濃烈的黑色字跡徹底覆蓋。那些潦草的心事,如同暗夜里洶涌的潮汐,無聲地漫過了五線譜的間隙,將原本屬于音樂的純凈空間,染上了濃重而私密的情緒色彩。它們與上方那些代表音符的、理性的線條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充滿張力的、靈魂的圖景。
林溪怔怔地看著那片被自己親手“污染”的樂譜,眼神空洞。一種巨大的疲憊感和隨之而來的、近乎虛脫的空茫感席卷了她。她松開手,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琴板上,滾了幾圈,停在雁柱旁。
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收拾這失控的證據(jù)。
就在這時——
“吱呀——”
琴房老舊的門軸,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林溪如同驚弓之鳥,猛地抬起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門口,站著一個人影。
陳箏。
她顯然剛從外面進來,鼻尖凍得有些發(fā)紅,額前的碎發(fā)被寒風吹得有些凌亂,琥珀色的眼睛里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疲憊和……大概是剛結束文化課補習的茫然。她懷里抱著笛盒,目光有些散亂地掃過琴房,似乎只是習慣性地想在熄燈前找個安靜地方再練一會兒,或者只是……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她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譜架上,落在了那本攤開的、被昏黃燈光籠罩的筆記本上。
落在了那一片被潦草、濃烈、帶著巨大情緒張力的黑色字跡徹底淹沒的空白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空氣停止了流動。窗外的風聲消失了。連臺燈燈泡發(fā)出的細微電流聲都清晰可聞。
陳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定定地落在那片紙頁上。她臉上那種慣有的、帶著點迷糊的疲憊神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里面清晰地映出那些凌亂的字跡,映出那些毫無遮掩的心事碎片——
【……太累了……】
【……害怕考不上……】
【……她淋濕的樣子……好小一只……】
【……她吹笛子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害怕她真的……飛走了……】
【……陳箏……】
每一個潦草的筆畫,每一個破碎的詞語,都像帶著灼熱的溫度,狠狠烙進陳箏的眼底!那些被深埋在沉靜溪流之下的、洶涌的、滾燙的暗流,那些從未被宣之于口的恐懼、疲憊、依賴、眷戀……還有那最深沉的、關于“她”的恐慌……此刻,毫無保留地、赤裸裸地攤開在她的面前!
陳箏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徹底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