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頂?shù)臍堬L卷著被劍氣割碎的云霞。獨孤無我單膝重重砸在碎裂的瓦壟上，青衫左肩處，一道寸許長的裂口無聲綻開，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染紅了一小片衣料，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梅。劇痛卻并非來自傷口，而是那寸許寒鋒劃過時，靈魂深處被極致寒意洞穿、真炁被憑空“切開”的巨大空洞感。
他右臂撐地，五指深陷瓦片，指甲翻起亦不自知。
那雙曾燃燒著瘋魔野火的眼，此刻只剩下茫然的灰燼和殘留的空洞。
所有的不甘、狂執(zhí)、戰(zhàn)意，都被那純粹到不容置疑的劍意徹底碾碎、凍結。
身體沉重得如同被萬鈞冰山鎮(zhèn)壓，連抬頭再看一眼那道素白背影的力氣都抽空了，只有粗重的喘息伴隨著肩頭鮮血滴落的輕響，敲打在碎瓦片上。
顧清的手，那玉雕般的手，已攏回素袖。白玉梨花劍格的古劍靜默地歸入那淡銀云紋劍鞘之中，仿佛從未出過一寸鋒芒。
她甚至沒有再看跪在身后的獨孤無我，目光依舊投向樓下漸次點亮的萬家燈火。
只有方才拔劍時帶起的微風，此刻才緩緩拂動她頰邊散落的幾縷烏發(fā)。
暮色更深，將那肩傷染血的身姿襯得愈發(fā)孤寂凄厲。
但就在這片死寂中，一個帶著幾分憊懶笑意的聲音，如同滑溜的泥鰍般擠了進來：
“嘖嘖嘖，我說哪兒來這么大動靜，震得老遠都聽見寶劍龍吟，原來是白云城的高徒和這位……咳，這位玩命的兄弟在樓頂切磋劍意??？”
兩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屋檐的另一端。
當先一人，胡子修剪得如同兩條眉毛，四根眉毛在暮色里也顯得神采飛揚，一身不算嶄新的錦袍，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風流自在。
他狹長的眼睛里滿是促狹的笑意，正是陸小鳳。他目光飛快掃過跪在地上、肩頭染血的獨孤無我，又在顧清那素潔如雪、連衣角都仿佛沒沾過塵土的背影上打了個轉，笑容更深，帶著幾分唯恐天下不亂的味道：
“喲，這不巧了嘛！顧姑娘的天外飛仙果然名不虛傳，看來還是留了情面。不過這位兄弟也夠拼，肩頭掛彩也要試劍白云城絕學，這份執(zhí)著勁兒……嗯，頗有我當年追香帥偷學輕功的風采?。?/p>
可惜香帥沒顧姑娘心善，沒讓我挨這么‘輕’的教訓。” 他特意咬重了“輕”字，眼神瞟向獨孤無我的傷口，又沖顧清擠擠眼，暗示意味十足。
在他身側半步，站著的是一位年輕公子。氣質溫潤，如同山間明月，林下清風。月白的衣袍一塵不染，俊秀的臉上帶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和煦微笑。
他微側著頭，似乎在“傾聽”著樓頂?shù)娘L聲、遠處鼎沸的人聲、還有身邊陸小鳳那夸張的語調。
花滿樓輕輕頷首，笑容溫和如初：“小鳳說話還是這般有趣。樓頂風大，顧姑娘好定力，這位朋友的傷……怕是急火攻心，更需靜養(yǎng)?！?/p>
獨孤無我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陸小鳳那輕佻的玩笑，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在他剛剛被那無上劍意碾碎的自尊心上。
“留了情面”、“心善”、“輕的教訓”——這些詞在耳邊嗡嗡作響，將他敗北的事實襯得無比難堪刺目。
一股帶著血腥味的郁氣猛地沖上喉嚨口！
但就在這羞憤欲絕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精純的溫潤氣機，如同春夜的細雨，無聲無息地拂過他的心神。
正是花滿樓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平和氣息。這股氣息沒有直接撫平他的情緒，卻讓那股即將噴薄而出的戾氣和郁結，硬生生被按了下去！
他劇烈顫抖的肩膀停滯了一瞬，深深垂下頭，喉結滾動，一口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陸小鳳?！?/p>
顧清的聲音依舊平靜，如同結冰的湖面，聽不出情緒。她終于緩緩轉過身，完整的容顏第一次真正落入陸小鳳和花滿樓眼中。
青絲如墨，襯著那張冰雪雕琢的臉，精致得近乎不真實。
膚白似冷玉，在暮色中也流轉著清輝。眉如遠山含黛，籠著揮之不去的疏離。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澄澈至極，又深邃無比，仿佛兩泓映著孤峰的寒潭。在看清陸小鳳那促狹笑容的剎那，那寒潭深處，似乎有什么難以察覺的東西微微凝凍了一下，宛如水面被極細微的冰碴點過。
她的目光在陸小鳳身上停留的時間甚至沒有超過一次眨眼，隨即就落在了那位月白長衫的年輕公子身上。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可是妙語連珠的陸小鳳，這女人連眼風都不掃他一下！
但花滿樓身上那股令人如沐春風的氣息，讓他硬是調整好心態(tài)，摸著唇上的兩撇胡子，嘿嘿笑道：“正是在下！
還有這位，想必就是名滿天下的花滿樓花公子了。能在此處……”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顧清那清冷無波的聲音，已經(jīng)直接越過了他，清晰地落向花滿樓：
“花家七童。”語氣是一如既往的陳述，不帶疑問。
花滿樓臉上溫和的笑意未變，只是那“視物”的“目光”似乎更加專注地“朝向”了顧清的方向。他微微躬身，姿態(tài)優(yōu)雅自然：“不敢當七童之名。
花滿樓，見過白云城顧姑娘。令師葉城主，劍道孤絕，天下共仰。”
顧清看著他，似乎對這份回應還算滿意。她微微頷首，動作幅度極小，仿佛只是微風拂落了枝頭的雪粉。
那清冷的目光再次掃過陸小鳳——這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純粹的漠然，如同掠過路邊一塊無關緊要的石頭。
陸小鳳四根眉毛都快要擰到一起了。這女人！
他堂堂陸小鳳，風流倜儻名滿天下，在她眼里還不如空氣？
剛才那一眼，簡直比獨孤無我的劍還讓他難受！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再說點什么找回場子——
“陸小雞。”
顧清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冷了三度，清晰得如同碎冰相擊。這一聲稱呼，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定性意味。
陸小鳳：“…………”
四根眉毛徹底耷拉了下來。
花滿樓依舊保持著溫雅的微笑，仿佛沒有聽到顧清對陸小鳳的精準評價，只是適時地用手中的竹杖輕輕點了點腳下的琉璃瓦片。
聲音清脆，在有些凝滯的氣氛中漾開細微的漣漪。
夕陽的殘紅已經(jīng)褪盡了最后的金光，只留下灰紫色的余暉漫染天際。
偌大的醉仙樓頂，碎瓦狼藉間，白衣勝雪、腰懸古劍的顧清淡然而立；青衣染血、沉默跪地、仍陷在劍意震懾中的獨孤無我低垂著頭；
陸小鳳一臉“我好氣但我暫時不想說話”的表情；唯有花滿樓，仿佛自帶一片寧靜的月光，微笑著，似在感受這片喧囂后的殘存劍意與長安城的萬家煙火。
暮色如煙，長安城的喧嚷漸次沉淀。醉仙樓頂?shù)牧鹆橥呱?，獨孤無我死死按著肩頭那處寸許劍痕，血染青衣，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牽動著被那絕世劍意斬開的經(jīng)脈，劇痛鉆心。但那劇痛之下，某種被碾壓殆盡的死寂灰燼里，點點癲狂的火星竟又開始無聲復燃。
陸小鳳無視這尷尬的沉默氛圍，四根眉毛重新活泛起來，對著顧清笑得格外“真誠”，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拍了拍腰間：“顧姑娘！可算是找著你了！
莫急謝恩，咱倆的交情嘛……嘿嘿，上次在六扇門‘救你一命’的事，我可還記著賬呢！”
花滿樓在一旁輕輕咳了一聲，微笑溫潤如常，但那“目光”掃過陸小鳳，意思不言自明：救命之恩屬實，要挾卻也夠無賴。
顧清終于將目光從花滿樓身上移開，落在陸小鳳那張欠揍的笑臉上。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沒有絲毫波瀾，只淡淡道：“陸小雞，話多，無趣?！?她視線掠過陸小鳳，似乎嫌他污了眼前這片夜色，重新投向遠方模糊的宮闕輪廓，“金鵬寶藏，我答應助你尋。”
陸小鳳剛被“陸小雞”噎得一滯，聽到后半句又立刻眉開眼笑：“爽快！不愧是白云城出來的！我就知道顧姑娘重情重義……”
“怎么還不走？”
顧清直接打斷了他的吹捧，聲音清冷，帶著一絲不容分說的逐客令意味。
“走？”陸小鳳立刻湊近一步，故作神秘地搓著手指，“還差一個頂頂要緊的角色呢！那位‘活膩了專門跟閻王叫板的老朋友’不點頭，我這心里沒底?。〉任鏖T吹雪！”
“西門”二字出口，仿佛有冰冷的劍氣憑空刮過樓頂！
一直死寂般半跪在地的獨孤無我，猛地抬起頭！
他眼中殘余的灰燼被這個名字徹底點燃，化作熊熊烈焰，甚至壓過了肩傷的劇痛！
他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帶著破風箱般的喘息和刻骨的興奮：
“西門……吹雪？！”
不等陸小鳳回答，他又猛地看向顧清，眼神狂熱地在顧清和她腰際那柄素雅古劍之間來回掃視，聲音因急迫而近乎扭曲：
“還有……華山劍宗！岳不群！令狐沖！洛云霓！鐵拳穆清！瘋道人狂九歌！都來了！都是為了金鵬寶藏？！” 他一口氣報出這些名號，似乎這些名字本身的份量就足以證明即將到來的風暴有多猛烈。
陸小鳳“喲”了一聲，摸摸胡子：“你這消息夠靈通??？連鐵拳門的老穆和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瘋道人都知道了？” 他瞇著眼睛瞥向顧清，“顧姑娘，聽見沒？長安城要熱鬧了。龍虎蛇蟲都盯著這塊肥肉呢?！?/p>
顧清臉上依舊看不出情緒，連眼波都未曾為這些名動江湖的名字有過絲毫漣漪。
她只是微微側身，似乎想避開陸小鳳喋喋不休的話頭。
恰在此時！
一股比顧清劍意更為純粹、更為“極端”的寒意，毫無預兆地侵染了這方暮色中的樓頂！
沒有風聲，沒有衣袂飄動聲。仿佛極地最深處的寒流無聲涌來。
眾人猛然警覺，循著那寒意的源頭望去——
醉仙樓連接鄰街那端最高聳、僅余的一處完好鴟吻之上。
不知何時，竟已靜靜立著一道身影。
那人著一身黑衣，衣料在暮色中深沉如墨，卻比最潔白的雪還要刺目。
外面罩著一件同樣質料、微微泛著冷光的黑色斗篷。他的身形挺拔、孤峭，如同一柄懸于絕壁萬仞的黑劍。
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他的臉。
蒼白，毫無血色，如同終年不見陽光的寒玉雕琢而成。五官輪廓深刻而冷峻，雙眉斜飛，嘴唇薄而鋒利，緊抿著。
整張臉沒有任何一絲多余的表情，唯有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冷的。
那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寒冰，正靜靜掃過狼藉的瓦頂，掃過肩頭染血、喘息粗重的獨孤無我，掃過一臉驚喜的陸小鳳，掃過依然帶著溫和笑意、微微頷首的花滿樓……
最終，這凍結萬物的目光，毫無避諱、亦無任何波瀾地，落在了那素衣如雪、背負古劍、身姿孤冷的顧清身上。
那目光似乎不含任何探究或評判，只是純粹的“注視”。但被他這樣“注視”著，連顧清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都似有冰屑無聲凝成！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萬梅山莊主人！
劍中之神！
西門吹雪！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是這方天地間唯一恒定的寒冷核心。
被他目光觸及之處，連陸小鳳都不自覺收斂了笑容，連花滿樓臉上的溫潤都似乎被逼退了幾分，更遑論剛剛燃起戰(zhàn)意的獨孤無我，幾乎在那目光掠過的剎那，連呼吸都本能地屏住了！
狂風吹過樓頂，帶起他黑色的斗篷一角，獵獵作響。
西門吹雪的目光只在顧清身上停留了那極短的一瞬，便收了回去，依舊望向遠處暮靄沉沉的天空，仿佛這樓頂?shù)囊磺卸寂c他無干。
只有那存在本身所散發(fā)出的極致孤高和冰冷劍意，無聲地籠罩著每一個人，讓任何多余的言語都成了褻瀆。
就在這片凝固到令人窒息的冰冷寂靜里。
西門吹雪薄薄的嘴唇微動，吐出一個字。
“嗯?！?/p>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清晰無比，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如同敲在寒冰上的玉磬，將陸小鳳方才那句“等西門吹雪”的余音徹底釘死在這片殘破的暮色樓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