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怎么還不休息?"白墨輕聲問道,順手掩上門扉。
白晨飛揉了揉眉心:"隴右軍報剛到,吐蕃動向有些蹊蹺。"他抬眼看了看兒子,"你呢?做噩夢了?"
白墨一怔——父親怎么知道?
"你從小就這樣,"白晨飛指了指自己的衣領,"一做噩夢就渾身冒汗,連衣領都能濕透。"
白墨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領口,果然還帶著濕氣,他局促地站在書房中央,突然不知該說什么。
"坐吧。"白晨飛指了指旁邊的胡床,"既然都醒了,陪為父說會兒話。"
白墨乖乖坐下,書房里很安靜,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聲響,透過半開的窗戶,能看見院中那株老枇杷樹的輪廓,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顯得格外孤寂。
"擔心你姐姐?"白晨飛突然開口。
白墨攥緊了衣角:"...嗯。"
"為父也是。"白晨飛罕見地流露出軟弱,"但有些事,即便是為父也無能為力。"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白墨心臟,在他心目中,父親一直是那個能解決任何難題的英雄,如今英雄也會無奈,也會疲憊,也會累。
"父親,朝中那些大臣..."白墨鼓起勇氣問道,"他們?yōu)楹畏且槍ξ覀儼准遥?
白晨飛沒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漆木匣子,從里面拿出一卷泛黃的絹帛。
"看看這個。"
白墨展開絹帛,發(fā)現(xiàn)是一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人名和官職,旁邊還有朱筆批注。他很快認出這是朝中各大世家的關系網——崔、盧、鄭、王...每個姓氏后面都跟著復雜的聯(lián)姻關系和官職升遷記錄。
"這是..."
"朝堂就是一張網,"白晨飛的聲音低沉如大鼓,"我們白家寒門出身,卻手握兵權,就像一只誤入蛛網的飛蛾。那些世家大族世代聯(lián)姻,盤根錯節(jié),怎會容忍一個外人占據要職?"
白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絹帛上的名字,他突然注意到,名單上不少人名都被劃了朱叉,旁邊標注著"貶""死"等小字。
"這些是..."
"這些年被他們斗倒的寒門官員。"白晨飛冷笑一聲,"你以為只有我們白家受排擠?"
晨光漸漸明亮,照在父子二人臉上,卻驅不散書房里的陰霾。
"那陛下呢?"白墨忍不住問,"陛下難道就任由他們..."
白晨飛突然抬手制止了他:"慎言。"他走到窗前,確認院中無人,才低聲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
"喝點吧,壓壓驚,以后這種事多著呢?"白晨飛打斷他,拿出來一瓶酒水扔過去,"這是隴右送來的馬奶酒,你小時候最愛偷喝的。"
酒液入喉,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百骸,白墨看著父親專注擦刀的樣子——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與平日里殺伐決斷的大將軍判若兩人。
"父親,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白晨飛輕笑一聲:"是啊,本以為可以過完年再走,誰知道事與愿違?"他翻轉刀身,檢查刃口,"再者,三日后既要送你姐姐出閣,又要啟程回隴右,總有些事要提前安排。"
白墨注意到父親說的是"回"隴右而不是"去",仿佛那片黃沙漫天的邊關才是真正的家。
"吐蕃使團..."白墨猶豫著開口。
"噶爾·東贊那老狐貍。"白晨飛冷哼一聲,"持著太宗年間的符節(jié)招搖過市,分明是來試探我大唐虛實的。"
"那和親之事..."
"幌子罷了。"白晨飛放下橫刀,目光銳利如刀,"吐蕃贊普赤都松贊野心勃勃,若真想和親,為何同時陳兵十萬于邊境?"
一陣晨風吹過,院外的枇杷樹沙沙作響,幾片花瓣從窗外飄落在石桌上,白墨突然想起昨夜姐姐袖中的匕首,心中一緊。
"父親,若...若吐蕃真來犯,我們能守住嗎?"
白晨飛沒有立即回答,他抬頭望向漸亮的天色,眼中閃過一絲白墨從未見過的憂慮。
"墨兒,你可知我大唐立國之初的情形?"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白墨一時語塞。大唐開國已近百年,那些往事早已成為茶樓說書人口中的傳奇。
"高祖皇帝晉陽起兵,平定亂世..."白墨背誦著學堂里學來的歷史。
白晨飛搖搖頭,突然壓低聲音:"那都是給外人聽的故事,真正的歷史..."他環(huán)顧四周,確保無人偷聽,"與仙人有關,更與界外有關。"
"仙人?"白墨差點打翻酒杯。
"不錯。"白晨飛的聲音幾不可聞,"武德元年,高祖被困太原,兵不過萬,糧不足月,一夜,有一白衣人踏月而來,自稱'修士',愿助高祖一統(tǒng)天下。"
"那修士青衫玉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白晨飛的手指輕輕撫過絹書上的文字,"他助高祖連破隋軍十三陣,卻在長安將破時突然消失。"
"這..."白墨難以置信,"史書上為何只字未提?"
白晨飛冷笑:"因為那位仙人離開時與高祖立下兩個約定。"他放下兩根手指,"其一,每十年內需推薦三名修煉天才,到時仙人自會派人來接引;其二,所有人——包括陛下——都不得妄議仙人,更不可奢望仙界。"
"那仙人...給了什么報酬?"白墨忍不住問。
"三部仙術。"白晨飛輕撫玉佩,"據說是修仙筑基之法,高祖將其視為鎮(zhèn)國之寶,定下國策只傳于歷代皇帝。"
"太宗陛下呢?"他強忍不適問道,"他也..."
"玄武門之后,太宗自然得到了那三部仙術。"白晨飛收起玉佩,"但他不是高祖,貞觀三年,太宗秘密召集了七位心腹大臣。"白晨飛扳著手指數(shù)道,"袁天罡、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魏征、李靖,還有...你猜是誰?"
白墨思索片刻:"尉遲敬德?"
"不,是秦瓊。"白晨飛眼中閃過一絲懷念,"這七人都是當時頂尖的智者或武者。太宗將那三部仙術展示給他們,命其參詳其中奧秘。"
"袁天罡最先發(fā)現(xiàn)端倪。"白晨飛繼續(xù)道,"那些術法并非憑空造物,而是調用天地間某種無形之力,房相稱之為'道韻',杜相謂之'靈機',但最終太宗定名為'靈氣'。"
白墨問道:"莫不是《莊子》中說的'天地之氣'?"
"類似,但更具體。"白晨飛點頭,"關鍵在于,魏征提出了一個致命問題——若天地靈氣終有窮盡之日,大唐又該拿什么繼續(xù)履行與仙人的約定?"
"太宗何等英明,立刻意識到危機。"白晨飛的聲音帶著幾分欽佩,"他當即下令,三部仙術列為皇室絕密,不得外傳,同時命那些大臣停止研究,違者以謀逆論處。"
"但有人沒聽令?"白墨敏銳地察覺到父親話中的蹊蹺。
白晨飛嘆了口氣:"天才總是自負的。袁天罡等人暗中繼續(xù)研究,試圖開發(fā)不依賴靈氣的術法,結果..."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輕微,"七人中,五人暴斃,一人瘋癲,只有李靖及時收手,得以善終。"
白墨倒吸一口涼氣:"怎么死的?"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低,白墨不得不前傾身體才能聽清。
"傳聞袁天罡自焚于觀星臺,死前周身環(huán)繞火焰,卻高呼'我明白了';杜相體內爆裂而亡,五臟六腑化作晶瑩碎片;房相最慘,整個人如蠟般融化,卻始終面帶微笑..."白晨飛握緊拳頭,"但他們死時都有一個共同點——流淚,仿佛終于明白了什么,卻為時已晚,但可惜的是并沒有流傳下來。"
白墨背后冷汗涔涔,這些在史書中功成名就的賢臣,竟然死得如此詭異?
"之后幾十年,再無人敢碰那些術法。"白晨飛站起身活動筋骨,"直到高宗年間,直到薜將軍橫空出世。"
"薛仁貴?"白墨驚訝道,"那位三箭定天山的薛將軍?"
"正是。"白晨飛臉上浮現(xiàn)罕見的敬意,"他本是絳州一介平民,卻因緣際會看到了仙術殘卷——據說是當年袁天罡留下的筆記。"
"薛仁貴天縱奇才,竟從殘卷中悟出一條新路。"白晨飛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他發(fā)現(xiàn),既然直接調用靈氣危險重重,何不循序漸進?先強化體魄,待身體足夠強健,再嘗試引導微量靈氣。"
白墨眼睛一亮,急忙道:"這就是武學之始?"
"不錯。"白晨飛欣慰地看著兒子,"不錯,薛將軍將修煉分為四個階段:煉皮如鐵,刀槍不入;煉血如汞,氣力綿長;煉筋如鋼,剛柔并濟,三者融會貫通,便是宗師之境。"
"你已到煉皮后期,進展還算不錯。"白晨飛收回手,"但切記,修煉需循序漸進,不可貪快,薛將軍的《白虎通玄功》雖是基礎,卻最是中正平和。"
白墨想起書院里那些嘲笑他只會"老掉牙功法"的同窗,不由苦笑,他們哪知道,這看似普通的功法,實則是大唐武道的根基所在。
"父親現(xiàn)在是煉筋巔峰?"白墨好奇地問。
白晨飛微微一笑,一掌拍向眼前的石桌,就在即將接觸的瞬間,他的手掌泛起一層玉色光澤,輕輕一按——堅硬的青石桌面竟如水面般蕩起波紋,隨后恢復如初,連枇杷花的露珠都沒震落。
"煉筋大成,剛柔隨心。"白晨飛收回手,"再進一步,便是融會貫通的宗師之境。屆時便可依據畢生所學,編寫自己的功法了。"
白墨敬畏地看著父親,這就是鎮(zhèn)守隴右十余年,令吐蕃聞風喪膽的實力!
"那...父親又是如何知曉這等隱秘,還有仙人下次什么時候再來?"他忍不住又問回最初的話題。
白晨飛的表情瞬間凝重,他站起身,橫刀入鞘,發(fā)出"錚"的一聲清響。
"墨兒,記住。"他俯身盯著兒子的眼睛,"關于'界外'的一切,到此為止,今日所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絕不可讓第三人知曉。"
白墨鄭重點頭,父親從未用如此嚴肅的語氣與他說話。
"至于仙人..."白晨飛直起身,望向已經大亮的天色,"安西城的覆滅,或許就是答案。"
這句話像一桶冰水澆在白墨頭上,安西城——那座幾年前神秘消失的邊城,四萬軍民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座空城和滿地焦痕。
"時候不早了。"白晨飛拍拍兒子肩膀,"去準備吧,今日還要陪你姐姐試嫁衣。"
白墨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父子倆竟聊到了日出三竿,府中已經開始有了走動的聲音,侍女們輕聲細語地準備著早餐。
"父親..."白墨突然叫住轉身欲走的白晨飛,"若...若真有仙人存在,他們會如何看待我們?"
白晨飛背影一僵,沒有回頭,緩緩說道:"螻蟻又如何能揣度到蒼鷹的想法?"說完大步離去,留下白墨一人沉思。
白墨走出屋獨自坐在枇杷樹下,回味著父親講述的秘辛,那些關于仙人、術法和詭異死亡的描述,與他從小聽說的忠孝節(jié)義的大唐歷史截然不同。
"少爺,早膳備好了。"老管家古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姐姐起了嗎?"白墨起身問道。
"大小姐天沒亮就起了,正在繡房修改嫁衣。"古義猶豫了一下,"少爺,老奴多嘴一句,您今日最好別去打擾大小姐。出嫁前的姑娘,心情總是..."
白墨點點頭表示理解。走向膳廳的路上,他滿腦子還是父親的話。那些死前含淚的天才,他們究竟明白了什么?安西都護府的消失與仙人又有什么關系?還有吐蕃此次來犯...
膳廳里,早餐已經擺好,白晨飛換上了正式的朝服,正在翻閱一疊公文,見兒子進來,他收起文書,示意仆人退下。
"吃完去書院。"白晨飛頭也不抬地說,"我已經派人去告知王夫子,昨日的事既往不咎。"
白墨想說些什么,卻見父親眉頭緊鎖地盯著手中一份加急軍報——那是隴右特有的紅翎急件。
"父親,邊關有變?"
白晨飛收起軍報,神色凝重:"廉殷來信,吐蕃又增兵五萬。"
"不知道。"白晨飛站起身,"但無論如何,三日后我必須啟程,在這之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照顧好你姐姐,還有,你最近這幾個月一直在書院里讀書學習,一會兒去外面看看吧。"
窗外,陽光明媚,枇杷花滿俏,晨霧中的長安城像一幅褪色的畫卷。
白墨站在朱雀大街上,望著稀稀落落的行人,深秋的寒風卷著枯葉從他腳邊滾過,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記憶中這條貫通南北的御道本該是摩肩接踵、萬商云集的盛況——胡商牽著駱駝,新羅使者捧著貢品,波斯舞娘腳腕上的金鈴叮當作響,而如今,只有幾個縮著脖子的行人匆匆走過,連說話都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動什么。
"讓開!讓開!"
一隊士兵騎兵疾馳而過,馬蹄濺起積水,白墨閃到路邊,注意到他們的鎧甲不再光鮮,馬匹也瘦得肋骨分明,領隊的校尉臉上有道新鮮的刀疤,眼神兇狠得像餓狼。
"又調兵了..."
旁邊賣炭的老漢嘀咕一聲,慌忙閉了嘴,白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街角貼著新的募兵告示,紙角已經被風撕破,像塊潰爛的瘡疤掛在墻上。
走過平康坊時,白墨停下了腳步。從前徹夜笙歌的青樓如今大半關門閉戶,只有三兩衣著暴露的女子站在門口,脂粉遮不住眼下的青黑。一個穿綠裙的妓女拽住他的衣袖:"小郎君,進來暖暖身子吧?只要十個銅錢..."
白墨慌忙掙脫,摸到對方骨瘦如柴的手腕,他記得四年前隨父親入京時,這里的花魁娘子一曲琵琶可就要幾兩銀子。
轉過西市,情況更糟,三分之二的店鋪上了門板,開張的也門可羅雀,幾個胡商蹲在空蕩蕩的攤位前,用異域語言低聲爭吵,白墨認出其中一個是賣香料的大食人,兩年他家的玫瑰露引得長安貴婦們爭相搶購,此刻那人愁眉苦臉地守著幾袋干癟的豆蔻,再沒有往日的得意。
"上好的西域寶玉!只要三貫錢!"
一個沙啞的叫賣聲引起白墨注意。攤主是個粟特老人,面前擺著幾塊灰撲撲的石頭。見白墨駐足,老人立刻湊上來:"小郎君好眼力!這是于闐美玉,若在往年..."
"這是普通的河卵石。"白墨打斷他,"前年這樣的'玉'只要三十文。"
老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小郎君既知道,又何必說破?"他環(huán)顧四周,壓低聲音:"更何況老朽三個兒子都被征去隴右了,不賣這個,全家都要餓死。"
白墨默然,摸出半貫錢放在攤上,老人怔了怔,突然跪地磕頭,被白墨一把扶住。轉身離開時,他聽見老人壓抑的哭聲。
腹中雷鳴提醒白墨尚未用早膳就跑出來了,他循著記憶找到常光顧的餛飩攤,卻發(fā)現(xiàn)攤主老鄭的攤位縮水了一半,原本八張榆木桌只剩三張,且都空著。
"鄭阿公,一碗餛飩,五個肉包。"
老鄭抬頭,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是白小郎君啊!快坐。"他掀開鍋蓋,白霧騰起,香味卻比記憶里淡了許多。
餛飩上桌,白墨發(fā)現(xiàn)湯色清了不少,肉餡也縮小了一圈,包子皮厚餡少,咬開只有零星幾點肉星,但當他摸出錢袋時,老鄭報出的價格讓他手一抖——比幾個月前貴了三倍不止。
"阿公,長安物價雖高,也不至于..."
老鄭左右張望,彎腰湊近:"小郎君,不是我貪心,而是如今就這價。"他指著面袋,"一斗麥子要幾十文了,豬羊肉更貴,官府還三天兩頭來收'戰(zhàn)時捐'..."
白墨皺眉:"隴右戰(zhàn)事怎會影響長安糧價?"
老人笑得比哭難看:"小郎君可知如今誰在掌控漕運?"他用抹布在桌上寫了個"陳"字,又迅速擦掉,"各大世家的糧倉都堆滿了,就等著到臘月,好賣個天價呢。"
白墨胸口發(fā)悶,陳希烈——那個在朝堂上主張對吐蕃妥協(xié)的戶部尚書,他兒子陳珅前日還在書院炫耀新買的西域寶馬。
"打包三十個肉包。"白墨突然說。
老鄭的手抖了一下:"小郎君,這要..."
"多少錢照算。"白墨將一塊碎銀拍在桌上。
老人的態(tài)度立刻變了,皺紋里擠出討好的笑:"小郎君想知道?我定知無不言。"他一邊麻利地裝包子,一邊低聲道:"聽說各大世家的糧船都停在潼關外不進京,就等著臘月糧荒時...還有更絕的,他們連軍中糧餉都..."
白墨拎著沉甸甸的油紙包離開時,太陽已經爬過坊墻,陽光照在臉上,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城東廢棄的土地廟是白墨偶然發(fā)現(xiàn)的,半年前他追一只野兔到此,才發(fā)現(xiàn)這里擠滿了無家可歸的人。
推開斑駁的廟門,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或坐或臥,看見白墨手中的油紙包,無數(shù)雙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排好隊!每人一個!"白墨提高聲音。
人群騷動起來,卻意外地保持著秩序。一個缺了條腿的老兵用長棍維持秩序,孩子們乖乖站在女人身后,白墨注意到人數(shù)比上月又多了——新面孔中有抱著嬰兒的婦人,也有滿臉煙灰的工匠。
"小郎君。"獨腿老兵一瘸一拐地過來,"我是趙鐵柱,安西軍第三營的,多謝您常派人來救濟我們,不然……"
白墨打量他空蕩蕩的褲管:"你的撫恤金呢?"
"撫恤金?"趙鐵柱笑得猙獰,"都被陳扒皮...啊不,陳尚書家的管事抽了七成'保管費'。"他壓低聲音:"小郎君可知隴右實情?我們一營人斷后,活下來的不到三成,連尸首都..."
"鐵柱叔別說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沖過來,臟兮兮的臉上有道疤,"娘說再亂講會被官府抓走的!"
趙鐵柱摸摸男孩的頭:"小七別怕,這位是白大將軍的公子,是好人。"轉向白墨:"他爹是肅州城的校尉,城破時為掩護百姓..."
"我爹會回來的!"小七突然大喊,眼淚卻掉下來,"他說要給我?guī)罗说膹澋叮?
白墨蹲下身,與男孩平視:"你爹叫什么名字?"
"張承業(yè),肅州斥候營隊正!"男孩挺起胸膛,又小聲補充:"他走時說...要是明年開春還不回來,就讓我去太原找姑姑。"
白墨喉頭發(fā)緊,分完包子,白墨坐在廟門檻上,一個小女孩蹭過來,遞給他半塊烤土豆:"哥哥先吃。"
"你叫什么?多大了?"
"招娣,八歲。"女孩吮著手指上的油,"我們是從靈州逃來的,路上弟弟病了,娘把他給了山那邊的王嬸,換了三斤黍米..."
白墨手中的土豆啪嗒掉在地上,易子而食——這個只在史書上見過的詞,此刻血淋淋地攤在眼前。
"王嬸家的小姐姐也病了,"招娣繼續(xù)天真地說,"所以她們把我弟弟..."
"招娣!"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沖過來抱住女孩,驚恐地看著白墨:"童言無忌,貴人別當真!"
白墨想說些什么,卻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所有人都像受驚的兔子般縮進陰影里,連小七都捂住了嘴。
離開破廟時,夕陽將城墻染得血紅,白墨牽著馬緩緩而行,腦海中回蕩著難民們的哭訴。
轉過一處土坡,他看見幾個孩童在挖野菜,其中一個突然歡呼著舉起什么——那是半截人的手指,還戴著生銹的銅戒。
"給我!""是我的!"孩子們爭搶起來。
白墨沖過去一把奪下,孩子們尖叫著逃開,他跪在地上瘋狂刨土,終于挖出一具殘缺的尸骸——是個年輕女子,腹部被剖開,內臟不翼而飛。
"嘔——"他吐得昏天黑地。
暮色四合時,白墨來到渭河邊。河水嗚咽,岸邊新添了幾座無碑的墳,對岸就是燈火漸起的長安城,皇城的輪廓在暮靄中依然巍峨。
"這就是高祖與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
他想起父親講述的貞觀之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胡商牽駝隊絡繹于途,而如今...
水中倒影里的少年面目模糊,白墨突然一拳砸向水面,漣漪碎了一切。
華燈初上時,白墨回到將軍府。老管家提著燈籠在門口張望:"少爺可算回來了!老爺發(fā)了好大的火..."
"姐姐呢?"
"大小姐在祠堂,跪了有一會了。"
白家祠堂燈火幽微,白雪靈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影單薄如紙,聽見腳步聲,她頭也不回:"回來了?"
"姐,我去了城東..."
"我知道。"白雪靈轉過身,眼睛紅腫,"古叔派人跟著你了。"她突然抓住弟弟的手問道:"你明白么?這就是我們拼死要守護的大唐。"
白墨看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最上方是白家始祖的畫像——那位隨太宗征戰(zhàn)的開國將領,目光如炬,仿佛仍在注視著后世子孫。
"父親知道這些嗎?"
"知道,但無能為力。"白雪靈冷笑,"你以為陛下不知道?滿朝朱紫不知道?他們只是..."
"墨兒!"白晨飛的聲音在背后炸響。將軍鐵青著臉站在祠堂門口:"跟我去書房。"
書房里,白晨飛卸下鎧甲,露出滿身傷疤,他遞給兒子一杯酒:"都看見了吧?"
白墨點頭,酒液辣得他咳嗽。
"十年前,我征討吐蕃時..."白晨飛目光悠遠,"見過餓得吃泥土的邊民,薛將軍當場斬了克扣軍糧的督糧官,開倉放糧。"他苦笑:"如今滿朝都是督糧官,該斬誰?"
窗外傳來打更聲。白墨突然問:"父親,我們到底在為誰而戰(zhàn)?"
白晨飛的手停在半空,良久,重重拍在兒子肩上:"為那些土地廟里的人,為餛飩攤的老鄭,為...心里還沒死透的那點念想。"
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畫出道道牢籠般的影子,白墨想起破廟里小七期盼的眼神,想起招娣天真的話語,想起渭河邊那座孤墳。
這個夜晚,某個十幾歲的少年心中,有些東西永遠地破碎了;也有些東西,在鮮血與淚水中悄然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