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濃稠的泥漿,裹著硫磺的刺鼻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悶濁氣味,堵在陳石頭的口鼻里。每一次吸氣,都感覺肺里灌滿了砂子。汗水早就流干了,皮膚上結(jié)著一層黑灰色的硬殼,混著血痂和礦粉。
哐!哐!
右手只剩下三根能用的手指,死死攥著冰冷的玄鐵鎬,一下下砸在面前黝黑反光的礦石上。每次撞擊,虎口崩裂的舊傷都鉆心地疼,震得他手臂發(fā)麻。左臂軟綿綿地垂著,三天前被一塊滾落的礦石砸斷了骨頭,現(xiàn)在腫得老高,火燒火燎地痛。痛,好像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麻木地存在著。
“懶骨頭!沒吃飽嗎?今天這條礦脈挖不出八斤‘黑髓’,都別想上去!等著喂地火吧!”監(jiān)工王疤瘌那破鑼嗓子在狹窄的礦道里炸開,帶著一股子狠勁。他手里的黑皮鞭子甩得啪啪響,像條活蛇,猛地抽在陳石頭旁邊一個動作慢了些的少年背上。
“啊!”少年慘叫一聲,撲倒在地,背上瞬間皮開肉綻。他蜷縮著,疼得直抽抽。
“廢物!”王疤瘌狠狠啐了一口,看都沒看地上的少年,鞭子一指陳石頭,“你!石頭!把他的活兒也干了!干不完,今晚你就和他一起躺這兒!”
陳石頭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掃過地上痛苦呻吟的少年,又迅速低下。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疲憊。他挪過去,默默撿起少年掉落的鎬。加倍的重量壓在斷臂上,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咬緊牙關(guān),把那口血沫咽了回去,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悶哼。
他開始揮鎬。動作僵硬而沉重。每一次抬起都耗盡力氣,每一次落下都牽扯著斷臂,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沒有汗水可流,只有眼角被粉塵刺激得發(fā)紅。
王疤瘌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了。陳石頭繼續(xù)麻木地?fù)]著鎬。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塊必須敲下來的石頭,和下一秒必須揮出的動作。不敢想明天,不敢想贖身(那早就是個破碎的夢),不敢想那半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活著,就是不停地挖,就是不能成為最慢的那個。
最慢的……三天前,那個動作最慢的老礦工,被拖到礦坑中間,當(dāng)眾挨了不知道多少鞭子,凄厲的叫聲在礦道里回蕩了很久,最后變成一具焦黑的殘骸,被扔進(jìn)了不遠(yuǎn)處嘶嘶作響的地火裂隙里。王疤瘌說,這叫“規(guī)矩”。那焦糊的味道,好像還粘在空氣里。
腳下,地面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不尋常的抖動。
陳石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一縮!這種震動,他太熟悉了!
沒等他喊出聲,一股更猛烈、更狂暴的震動如同巨錘,狠狠砸穿了整個礦層!
轟隆隆——?。?!
天旋地轉(zhuǎn)!頭頂?shù)膸r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裂縫瞬間蔓延開來!磨盤大小的石塊裹挾著死亡的氣息,如同暴雨般瘋狂砸落!
“塌了!快跑?。 苯^望的呼喊瞬間被震耳欲聾的崩塌聲吞沒!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側(cè)面狠狠撞來,陳石頭感覺自己像個破口袋一樣被甩飛出去!斷臂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咔嚓!清晰的骨裂聲淹沒在巨大的轟鳴中,劇痛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
黑暗。冰冷。沉重的巖石擠壓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崩塌的巨響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碎石滾落聲和……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陳石頭在劇痛中艱難地睜開眼。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斷臂處傳來的劇痛是之前的十倍!更糟的是,他的下半身被一塊巨大的巖石死死壓住了,動彈不得。冰冷的觸感讓他心里一沉——腿可能也斷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遠(yuǎn)處地火裂隙透出一點(diǎn)微弱的、搖曳的紅光,勉強(qiáng)映照出彌漫的粉塵。
他試著動了動,巖石紋絲不動,反而帶來一陣幾乎讓他昏厥的劇痛。
“水……給口水……”旁邊傳來微弱得像游絲般的聲音。
陳石頭艱難地扭過頭,借著那點(diǎn)微光,他看到了同樣被埋在碎石里的老蔫——那個總想占他點(diǎn)小便宜的老礦工。一塊尖銳的石頭扎進(jìn)了老蔫的肚子,暗紅的血正慢慢洇開他破舊的衣裳。
就在這時(shí),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刮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如同喪鐘,在死寂的廢墟中響了起來。
王疤瘌!他居然沒事!
“王……王頭……救……救我……”老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盡最后力氣發(fā)出微弱的呼喊。
腳步聲在老蔫身邊停下。
“救你?”王疤瘌的聲音里聽不出一點(diǎn)溫度,只有冰冷的漠然,“傷成這樣,救回去也是個廢人了?!?噗!一聲悶響。老蔫的聲音戛然而止。
腳步聲,開始向陳石頭這邊移動。
陳石頭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極致的恐懼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甚至?xí)簳r(shí)壓過了斷臂斷腿的劇痛。他死死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把自己縮成一團(tuán),像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王疤瘌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近,帶著一股濃重的汗味和血腥氣,停在了壓住他的那塊巨石旁邊。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陳石頭能感覺到王疤瘌的目光像針一樣在他身上掃過。
“嘖,壓得夠?qū)嵉摹!蓖醢甜洁炝艘痪洌坪跤媚_踢了踢石頭,“肯定沒氣了?!?/p>
陳石頭心底剛升起一絲微弱的僥幸。
“省事兒了?!蓖醢甜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輕松,“正好,石頭和老蔫‘因公殉職’,撫恤金……又能落袋了。” 腳步聲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哼笑,漸漸遠(yuǎn)去。
死寂重新籠罩。
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陳石頭才猛地張開嘴,貪婪地呼吸著充滿粉塵和血腥味的空氣,劇烈的咳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fā)黑。
他又一次活了下來。
但活下來,意味著什么?被活埋在這不見天日的礦坑深處,斷臂,斷腿,動彈不得。沒有水,沒有食物。只有無盡的黑暗、撕心裂肺的劇痛,和身邊老蔫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
王疤瘌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他的耳朵:“撫恤金……落袋了……”
原來,他們活著是挖礦的工具,死了,也只是別人口袋里的一點(diǎn)錢。
一股比身體劇痛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感,徹底淹沒了陳石頭。他這樣掙扎著活下去,到底為了什么?像蟲子一樣在這地獄里多爬一天?然后變成別人賬本上的一串?dāng)?shù)字?或者就在這黑暗里,無聲無息地爛掉?
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感,如同地獄的火焰,燒灼著他的理智。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老蔫身下那片在微光中顯得格外暗沉的血泊上。
活下去……
怎么才能活下去?
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陳石頭那早已麻木的眼底深處,一絲掙扎的、近乎瘋狂的光芒,在絕望的邊緣,幽幽地亮了起來。他死死盯著那片暗紅,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