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濕氣透過殘破的衣衫,滲入陳石頭每一寸劇痛的皮肉,將他從短暫的昏厥中凍醒。身下厚實的苔蘚吸收了下墜的沖擊,卻也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破布,貪婪地汲取著他殘存的熱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鈍痛,喉嚨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他試著動一根手指,回應(yīng)他的只有撕裂般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麻木。
還活著。
這個認(rèn)知并未帶來絲毫喜悅,只有沉重的負(fù)擔(dān)。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尖叫著抗議,右手指尖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傷口沾滿了苔蘚的碎屑和粘稠的黑色污垢。左臂斷口處的布條被血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肉上。麻木的右腿依舊沉重如鉛。
頭頂上方,那根受創(chuàng)的黝黑藤蔓主根縮在巖縫深處,粘液不再劇烈翻涌,卻散發(fā)出一種更加陰冷的警惕??諝庵袣埩舻哪且唤z奇異腥甜氣息——那屬于“靈氣”的、令凡物本能戰(zhàn)栗又渴望的氣息——淡薄了許多,蟄伏著,如同毒蛇盤踞。
腰間,翠玉小像的光芒不再狂暴,卻呈現(xiàn)出一種極不穩(wěn)定的明滅。綠光時強時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傳遞來的意念混亂不堪,貪婪、驚懼、憤怒……以及一種被強行壓抑的虛弱感。顯然,骨片那股古老波動的沖擊,對這邪物造成了不小的干擾,甚至損傷。而緊貼胸口的布包內(nèi),那片深褐色骨片也沉寂下來,灼熱退去,只余下一種沉甸甸的、如同沉睡山岳般的冰涼。但陳石頭能感覺到,自己與這骨片之間,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的聯(lián)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系住。
兩股異物在他體內(nèi)暫時陷入了僵持,或者說,是兩敗俱傷后的短暫休戰(zhàn)。這給了他一絲喘息之機,也是最后的機會。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脖頸,渾濁的目光再次投向斜上方那塊“三角石”。五尺的高度,此刻望去,如同登天之階??毯鄣闹敢俏ㄒ坏南M?。他必須上去。留在這里,無論是失血、寒冷,還是上方那隨時可能再次暴動的藤蔓,都能輕易取走他的性命。
攀爬的念頭,像沉重的鐵塊壓在心頭。身體殘存的力氣,連支撐他坐起來都顯得奢侈。他嘗試挪動手臂,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苔蘚……
目光掃過身下這片厚實、濕冷、覆蓋著滑膩粘液的苔蘚叢。一個模糊的、近乎本能的念頭,在絕望的泥沼中掙扎著浮起。礦坑里,有時為了在濕滑的陡坡上運送沉重的礦石,他們會用浸濕的麻繩纏繞在鞋底增加摩擦……雖然粗糙,但有時能救命。
他沒有麻繩,只有這具殘軀和身下的苔蘚。
一個瘋狂而卑微的計劃,在礦工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下成形。
陳石頭用尚能活動的左臂斷茬,配合還能勉強屈伸的右肘,如同一條擱淺的魚,在冰冷的苔蘚上極其緩慢地、痛苦地蠕動。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滯澀聲和壓抑的抽氣聲。他艱難地收集著身下相對厚實、沒有被粘液完全浸透的苔蘚塊,用僅存的三根手指和牙齒,將它們撕扯、揉捏成勉強能握住的、濕漉漉的一團(tuán)。
然后,他喘息著,將這團(tuán)冰冷粘滑的苔蘚,一點一點地、極其小心地涂抹在自己麻木的右腿腳掌和腳踝處。苔蘚的纖維粗糙,粘液濕滑,涂抹上去的感覺令人作嘔,但這或許能增加一點可憐的摩擦力。接著,他又撕下更大塊的苔蘚,用牙齒和右手配合,將它們纏繞在右手的傷口上,厚厚的苔蘚包裹住血肉模糊的指尖,既是一種簡陋的“包扎”,也是為了在攀爬時能增加一點與巖石的接觸面。
做完這一切,幾乎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一絲氣力。他癱在冰冷的苔蘚上,大口喘息,意識在劇痛和寒冷的夾擊下?lián)u搖欲墜。翠玉小像微弱的光芒勉強籠罩著他,維持著那根名為“生命”的細(xì)線。
不能再等了。
他再次挪動到“磨盤石”平臺下方,背靠著冰冷的巖壁。這一次,目標(biāo)不再是“三角石”底部的巖縫,而是距離地面約三尺高、一塊相對干燥的、碗口大小的巖石凸起。那是他第一次嘗試攀爬的起點,也是現(xiàn)在唯一可能夠得著的支點。
他伸出被厚厚苔蘚包裹的右手,三根手指的傷口在苔蘚的擠壓下傳來鉆心的痛。他無視這痛楚,將苔蘚包裹的指尖,狠狠抵在那塊巖石凸起粗糙的邊緣,用力下壓!同時,被苔蘚纏繞的麻木右腿,憑借著礦工對肢體角度的本能感知,死死蹬在下方一處微小的凹陷里!
起!
心中無聲的吶喊驅(qū)動著殘軀。左臂斷茬死死頂住身后的巖壁,提供微不足道的反推力。全身的力量,在這一刻擰成一股絕望的繩!
身體,在劇痛的撕扯和意志的燃燒中,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離開了冰冷的地面!苔蘚包裹的指尖在巖石上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濕滑的粘液與粗糙的纖維在擠壓下形成了一種詭異的、短暫的摩擦力!被苔蘚纏繞的右腿腳掌,也終于提供了一絲微弱的支撐感!
一寸、兩寸……身體在巖壁上極其不穩(wěn)定地向上蹭動。每一寸的移動,都是對生理極限的野蠻壓榨。汗水混著血水,從額頭滾落,模糊了視線。牙齒深深陷入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肺像破風(fēng)箱般嘶鳴,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的痛楚。
離那塊巖石凸起越來越近。右手指尖的苔蘚在摩擦中開始破損、剝落,劇痛再次清晰傳來。麻木的右腿也開始微微顫抖,支撐力在急速衰減。
夠到了!當(dāng)苔蘚包裹的指尖終于越過凸起的最高點,死死摳住巖石背面的一個微小棱角時,陳石頭幾乎以為自己會立刻暈厥過去。他死死摳住,用盡全身殘存的意志吊住身體,如同掛在懸崖邊的枯藤。
短暫的喘息。目光上移,尋找下一個落點??毯壑敢穆窂皆谀X海中浮現(xiàn)。距離“三角石”還有四尺多。他需要橫移。
沒有時間猶豫。他嘗試移動左手?jǐn)啾?,尋找一個能分擔(dān)重量的支點。斷臂殘端在濕冷的巖壁上摸索,劇痛鉆心。終于,在身體右側(cè)下方,找到一處勉強能抵住的、尖銳的小石棱。
橫移!
右手指尖摳住棱角,身體重心極其緩慢地向右側(cè)傾斜。左臂斷茬的殘端,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勁,死死抵在那尖銳的石棱上!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眼前瞬間被黑暗吞噬,意識幾近潰散!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牙齦幾乎崩裂,硬生生將渙散的意識拉了回來!
身體在劇痛的痙攣中,完成了第一次微小的橫移。
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
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和血肉被擠壓撕裂的悶響。被苔蘚包裹的指尖早已磨穿,鮮血染紅了包裹的苔蘚和下方的巖石。麻木的右腿蹬踏的位置也因反復(fù)發(fā)力而失去了知覺。左臂斷茬抵住的石棱處,布料被磨破,皮肉被尖銳的巖石劃開,新的鮮血汩汩滲出,染紅了冰冷的石壁。
他像一只被釘在巖壁上的、瀕死的壁虎,用殘肢斷臂和頑強的意志,在死亡邊緣一寸寸地挪移。翠玉小像的光芒微弱地閃爍,如同他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胸口的骨片冰冷沉寂,仿佛一塊普通的石頭。
距離“三角石”底部那塊可供攀抓的巖縫,只剩最后一尺!
這短短一尺,卻如同天塹。身體的力量徹底枯竭,劇痛和麻木交織,意識在崩潰的邊緣徘徊。視野里只剩下那塊黝黑的巖石,和巖石底部那道象征著生路的狹縫。
最后的沖刺!陳石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如同野獸瀕死的低吼。右臂僅存的三根手指爆發(fā)出最后一點源自生命本源的蠻力,指甲瞬間翻卷脫落!指尖死死摳向那道巖縫!同時,麻木的右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一蹬!左臂斷茬不顧一切地向前上方甩去,試圖用殘存的臂骨卡住巖縫邊緣!
砰!
一聲悶響。身體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三角石”上!
右手指尖終于摳進(jìn)了那道狹小的巖縫,雖然只有一點點,但足夠了!左臂斷茬的臂骨也險之又險地卡在了巖縫另一側(cè)的邊緣!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眼前徹底被黑暗籠罩,意識沉向無底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
冰冷堅硬的觸感將他從昏迷的邊緣刺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以一種極其扭曲、痛苦不堪的姿勢,半掛在了“三角石”的底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深深摳在巖縫里,指骨仿佛已經(jīng)碎裂。左臂斷茬死死卡在另一邊,臂骨與巖石的摩擦帶來鉆心的痛楚。麻木的右腿懸空,毫無知覺。全身的重量,都掛在了這三處支撐點上,搖搖欲墜。
他活下來了。暫時。
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將臉貼在冰冷粗糙的巖石上,貪婪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肺腑的灼痛。
就在他意識模糊之際,緊貼著他臉頰的“三角石”表面,似乎有些異樣?在翠玉小像那微弱綠光的映照下,巖石表面并非純粹的黝黑,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細(xì)微、難以察覺的……紋理?
他勉力集中渙散的視線。
不是天然的巖石紋理!
在他臉頰緊貼的位置下方,巖石表面被一層極薄的灰白色沉積物覆蓋。而在沉積物的邊緣,在綠光的映照下,隱約顯露出**幾道極其纖細(xì)、排列有序的刻痕**!這些刻痕比他之前在巖壁底部發(fā)現(xiàn)的那些原始箭頭符號要精細(xì)、復(fù)雜得多!
陳石頭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沖破胸腔!他強忍著劇痛,微微轉(zhuǎn)動脖頸,讓翠玉的光芒能更清晰地照射到那片區(qū)域。
綠光流淌。
更多的刻痕在微光下顯現(xiàn)!它們不再是簡單的符號,而是一種極其古老、結(jié)構(gòu)繁復(fù)、如同符文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布滿了這一小塊巖石表面!這些文字極小,排列卻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透著一股穿越漫長歲月的蒼茫氣息,與他懷中骨片上的文字風(fēng)格隱隱呼應(yīng),卻又似乎有所不同!
更讓他心頭劇震的是,當(dāng)翠玉小像的綠光流淌過這些古老的符文刻痕時,光芒似乎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波動!仿佛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同時,緊貼胸口的骨片,似乎也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如同沉睡中被什么觸動!
這發(fā)現(xiàn)讓他遍體生寒。這絕壁,這溶洞,這枯骨,這玉像,這骨片,還有這些神秘的文字……它們之間,究竟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這“三角石”上的文字,是警告?是功法?還是……某種陷阱的開關(guān)?
他不敢再看,也無法再看。身體的劇痛和瀕臨崩潰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他只能死死摳住巖縫,卡住臂骨,像一塊掛在懸崖上的破布,在冰冷的巖石上茍延殘喘。
就在他意識再次沉淪之際,頭頂上方,那道遙遠(yuǎn)的、灰白色的天光裂隙處,似乎……亮了一絲?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氣息,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溶洞的穹頂。
這股氣息微弱到幾乎不存在,卻讓下方溶洞深處,那些蟄伏的、散發(fā)著陰冷“靈氣”的藤蔓,瞬間騷動了起來!粘液不安地翻涌,藤蔓本體在巖縫深處微微蠕動,仿佛對這股來自高處的純凈氣息,充滿了本能的敬畏與貪婪!
陳石頭在極度的痛苦和虛弱中,也捕捉到了這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那氣息……與藤蔓散發(fā)出的陰冷腥甜截然不同!它如此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高遠(yuǎn)”與“清冽”?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他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世界。
靈氣……又是靈氣。
他貼在冰冷的巖石上,嘴角扯出一個苦澀至極、無聲的弧度。這屬于仙神的力量,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卻又如同利刃般懸在凡人的頭頂。它滋養(yǎng)著恐怖,也昭示著天塹。而他,只是一個掛在半空、等待腐爛的殘軀。
意識,終于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與劇痛的深淵。只有那摳住巖縫的斷指,和卡在石棱上的臂骨,還在憑著最后一點生命本能,死死地支撐著這具殘破的軀殼,懸掛在絕望的峭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