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腥臭的液體,正以一種緩慢而絕望的速度,一點點向上爬升。
先是淹沒了腳踝上被粗糙鐵銹磨破的傷口,帶來一陣燒灼般的刺痛;接著漫過膝蓋,
冰冷黏膩的觸感像無數(shù)水蛭在皮膚上蠕動;然后是小腹,胸口……終于,那污黑的水線,
帶著令人作嘔的油膩和懸浮的、難以名狀的穢物,穩(wěn)穩(wěn)地壓在了我的下巴上。
每一次微小的吞咽動作,都帶著污水咸腥惡臭的滋味沖撞喉嚨。我拼命仰著頭,
后腦勺死死抵住身后冰冷滑膩的水泥壁,讓口鼻盡可能地突出水面,像一條擱淺瀕死的魚。
每一次吸氣都艱難無比,渾濁的空氣混合著濃重的腐敗氣息,沉重地壓進(jìn)肺里。
我強迫自己冷靜,用盡全力對抗著胸腔里那團因窒息而瘋狂鼓噪的恐慌火焰。
“呼……吸……呼……吸……”我在心里默數(shù),
試圖用這單調(diào)的節(jié)奏錨定自己即將崩潰的神智。聲音在死寂的水牢里空洞地回響,更添絕望。
一、二、三……數(shù)到一百,再從頭開始。頭頂,是拇指粗的鋼筋悍然焊成的鐵籠,
隔絕了所有光線,也隔絕了任何渺茫的希望。只有靠近天花板角落一個巴掌大的方形通氣口,
透進(jìn)一絲外面世界渾濁的光,映照著鐵籠粗糲的陰影,像牢獄的烙印狠狠砸在污穢的水面上。
三個月。時間在這里早已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無盡的煎熬。三個月前,
我在國內(nèi)那個逼仄的求職公寓里,對著手機屏幕上一則“緬甸高薪招聘,月入數(shù)萬,
包吃住機票”的廣告,手指微微顫抖。彼時,房東催租的短信一條比一條刻薄,
信用卡的賬單數(shù)字刺眼得如同燒紅的烙鐵。學(xué)歷不高,技能平平,
我如同城市縫隙里掙扎的螻蟻。那則廣告,就是黑暗中猝然亮起的一道強光,
盡管刺眼得不真實,卻足以讓溺水者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抓。簡單得近乎草率的視頻面試后,
對方爽快地支付了機票錢。飛機舷窗外,緬甸的綠色山河在云層下鋪展,彼時的我,
心頭鼓脹著一種近乎眩暈的狂喜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全然不知自己正一頭撞向地獄敞開的大門。工廠里,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窒息。
巨大的、沒有窗戶的倉庫被分割成無數(shù)狹小的格子間,
每個格子間里都亮著一塊冰冷的電腦屏幕??諝庥肋h(yuǎn)凝滯,
混合著汗臭、廉價快餐的油味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絕望氣息。每天十八個小時,
我們被固定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眼睛必須死死盯著屏幕上跳動的信息。
鍵盤敲擊聲如同暴雨,永不停歇。那些精心設(shè)計的話術(shù)腳本,
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膩的語氣發(fā)送出去。
目標(biāo)明確:榨干屏幕另一端每一個可能存在的“客戶”的血汗錢?!案咝健??
那是掛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永遠(yuǎn)吃不到。所謂的“包吃住”,是發(fā)霉的米飯里爬動的米蟲,
是漂著可疑油花的、散發(fā)著餿味的“菜湯”,是幾十個人擠在水泥地上的通鋪,
汗臭和腳臭混雜,悶熱得如同蒸籠。至于薪水?從未見過。主管吳剛那張油膩的胖臉上,
永遠(yuǎn)掛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笑意。“完成業(yè)績再說咯,”他操著生硬的漢語,
手里的橡膠棍漫不經(jīng)心地拍打著手心,“沒完成?哼!”那聲冷哼,
往往意味著接下來地獄般的折磨。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
電擊棍接觸身體時瞬間爆出的藍(lán)色火花和凄厲慘叫,
被強按著頭浸入盛滿污水的大桶直至瀕臨窒息……這些都成了日常的背景音。在這里,
人命比草賤。我曾親眼看見一個試圖逃跑的年輕人被拖回來,吳剛獰笑著,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
用鐵錘生生砸碎了他一只腳的踝骨。骨頭碎裂的脆響和那人撕心裂肺的嚎叫,
至今仍在我噩夢里回蕩??謶窒褚粚雍裰卣衬伒挠透啵×嗣恳粋€毛孔,
也糊住了所有反抗的念頭。每個人都在巨大的精神碾壓下變得麻木,眼神空洞,
如同行尸走肉,只剩下敲擊鍵盤的手指還在機械地運動。絕望如同水牢里不斷上漲的污水,
冰冷、污穢,一點點淹沒我僅存的意識。就在我的精神即將徹底沉淪,
被這無邊的黑暗和屈辱吞噬殆盡的那一刻——“噗!”毫無征兆地,
頭頂那幾盞發(fā)出慘白光芒、二十四小時灼烤著人神經(jīng)的日光燈管,猛地一齊熄滅了。
巨大的倉庫瞬間被濃稠如墨的黑暗徹底吞噬。那是一種絕對的、令人心膽俱裂的黑,
仿佛整個空間都被投入了不見天日的深海溝壑。
前一秒還充斥著鍵盤敲擊聲、主管呵斥聲和壓抑咳嗽聲的喧囂地獄,
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被掐斷了所有聲源,陷入一片死寂。絕對的寂靜比噪音更可怕,
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緊接著,如同被投入石塊的滾油,
死寂被瞬間點燃、引爆!“啊——!”“怎么回事?!”“燈!燈滅了!”“跑!快跑啊!
、桌椅被劇烈撞翻的巨響、混亂的腳步聲……無數(shù)種聲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驟然爆發(fā),
瘋狂地沖撞著倉庫的四壁,形成一片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聲浪。失控了!徹底失控了!
求生的本能像被點燃的野火,瞬間燎原,壓倒了所有被馴服的恐懼。
就在這毀滅性的混亂風(fēng)暴中心,一只冰冷、瘦小、帶著劇烈顫抖的手,
猛地抓住了我同樣冰冷的手腕!那觸感如此突兀,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力量?!案纾?/p>
”一個細(xì)微到幾乎被四周狂暴聲浪淹沒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像一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是童工小索!
那個頂著一頭亂糟糟黃毛、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神卻總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倔強的小鬼!
緊接著,一個細(xì)長、堅硬、帶著銳利棱角的冰冷物體,
被那只顫抖的小手用力地、不容拒絕地塞進(jìn)了我汗?jié)竦氖中?。“跑!快跑?/p>
”小索的聲音被巨大的恐懼?jǐn)D壓變形,尖銳得破音,“別管我!往西!西邊有林子!跑?。?!
!”磨尖的鐵片!冰冷的金屬棱角瞬間刺痛了我的掌心,
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中混沌的絕望!跑!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響,
瞬間點燃了全身每一滴血液!求生的本能從未如此刻般狂暴地席卷了四肢百??!
我猛地攥緊那片代表著渺茫生機的冰冷鐵片,另一只手憑著黑暗降臨前一瞬間的記憶,
不顧一切地摸索向手腕上那副沉重、冰冷、禁錮了我整整三個月的鐵銬!指尖觸到鎖孔,
那鐵片尖銳的頭部被我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捅了進(jìn)去!金屬刮擦著金屬,發(fā)出刺耳的銳響!
“咔噠!”一聲輕微卻如同天籟般的脆響!手腕上驟然一松!沉重的鐵銬應(yīng)聲脫落,
“噗通”一聲砸進(jìn)了腳下的污水里!幾乎在鐵銬脫落的同一秒,
我反手一把攥住了小索那細(xì)得硌人的胳膊!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
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篩糠般的劇烈顫抖!“一起走!”我嘶吼著,聲音劈裂,
完全淹沒在四周的狂潮里。拖著他,像拖著一片在驚濤駭浪中隨時會碎裂的浮木,
憑著對這片地獄空間最后一點模糊的方向記憶,朝著記憶中倉庫巨大鐵門的方向,
用盡畢生力氣撞了過去!混亂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最大的障礙。黑暗中,
無數(shù)失控的人體像沒頭蒼蠅一樣瘋狂沖撞、撕扯、踐踏。我們像兩粒被卷入颶風(fēng)的塵埃,
在洶涌的人潮中跌跌撞撞,無數(shù)次被撞倒,又無數(shù)次憑著那股燃燒生命的狠勁爬起來。
哭喊聲、咒罵聲、肉體碰撞的悶響就在耳邊炸開,
每一次跌倒都感覺會被無數(shù)只腳踩進(jìn)泥濘的地獄深處?!斑旬?dāng)!”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沉重的鐵門似乎是被外面同樣陷入恐慌的人撞開了一條縫隙!
外面暴雨滂沱的嘩嘩聲瞬間涌入!“門開了!沖??!”絕望的人群爆發(fā)出更狂亂的嘶吼,
如同潰堤的洪水,朝著那狹窄的光亮縫隙瘋狂涌去!光!微弱的光!那是自由的氣息!
我和小索被這股狂暴的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沖向門口。
冰冷的、豆大的雨點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帶來一陣刺痛,
卻也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清醒!然而,沖出倉庫的狂喜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
就被眼前的一幕徹底凍結(jié)!
工廠那圈高達(dá)三米、頂端纏繞著猙獰蛇腹式鐵絲網(wǎng)、在雨幕中閃爍著幽幽藍(lán)光的圍墻,
如同一條冰冷的巨蟒,橫亙在面前!圍墻頂端,那圈致命的鐵絲網(wǎng),
在暴雨沖刷下發(fā)出細(xì)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聲,
幽藍(lán)的電弧不時跳躍閃現(xiàn)——高壓電網(wǎng)!唯一的出口,
是正對著倉庫大門的那扇巨大的、包裹著厚實鐵皮的工廠大門!此刻,
它正被一群同樣陷入瘋狂、試圖砸開最后一道枷鎖的人群圍堵著!
鐵錘砸在鐵門上的聲音震耳欲聾!但門,紋絲不動!混亂中,
吳剛那嘶啞、暴戾的咆哮如同炸雷般響起,穿透雨幕和人群的喧囂:“攔住他們!開槍!
給我開槍!一個都不準(zhǔn)放跑!”“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