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死命砸在生銹的鐵皮雨棚上。咚咚咚。像一群喝醉的鬼在跳踢踏舞。
吵得人腦漿子疼。我癱在二手破沙發(fā)上。手里捏著一張紙。薄薄的，輕飄飄的，
卻重得能壓斷我的脊梁骨。那是退稿通知。第五十七次了。墨水印著編輯部的名字，
冷冰冰的，像塊剛從冰窖里挖出來的墓碑?！瓣惸壬?，大作經(jīng)審閱，
暫不符合我刊風(fēng)格……”后面那些文縐縐的屁話，我懶得再看。一個字，窮。兩個字，
真他媽窮。房租欠了仨月。房東那張肥膩膩的催命臉，昨天又貼在貓眼上，像塊發(fā)霉的豬油。
冰箱里比我的錢包還干凈，耗子鉆進(jìn)去都得哭著出來。
我摸索著夠到茶幾上那瓶最便宜的劣質(zhì)白酒。瓶口對著嘴，灌下去一大口。燒刀子似的火線，
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燎得五臟六腑都在冒煙。劣質(zhì)酒精的味兒混著屋里的霉氣，直沖腦門。
“操！” 我吼了一嗓子。聲音在空蕩蕩的破屋子里撞了幾下，散了。
連個回聲都懶得搭理我。茶幾腳邊散落著幾本舊書，蒙著厚厚的灰。
搬家時從老家?guī)淼钠萍埾?，一直沒拆利索。我煩躁地一腳踢過去。嘩啦一聲，
幾本舊相冊和雜七雜八的玩意兒滑了出來。灰塵嗆得我直咳嗽。有什么東西滾到我腳邊。
冰涼，硬邦邦的。低頭一看。是枚金屬?；?。黃銅色的底子，蒙著一層灰綠的銅銹。
中間刻著幾個模糊的字——“南川市第一中學(xué)”。邊角磨損得厲害，
像被無數(shù)個毛頭小子在褲兜里粗暴地磨蹭過。南川一中…我的母校。多少年前的事了？
快二十年了吧？這玩意兒居然還在？鬼使神差地，我彎腰把它撿了起來。
銅銹的顆粒感硌著指腹，冰涼粗糙。窗外，
一道慘白刺眼的閃電猛地撕裂了墨汁般濃稠的夜空。緊跟著，一聲炸雷！轟隆——！
震得整個破樓都在哆嗦。頭頂那盞茍延殘喘的燈泡，猛地爆出一團(tuán)刺目的白光！
“滋啦——啪！”世界瞬間被那白光吞沒。一片死寂的純白。巨大的、無聲的力量，
像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身體，猛地一扯！天旋地轉(zhuǎn)。五臟六腑都挪了位。
有什么東西在尖叫。是我的骨頭？還是我的靈魂？白光褪去。
刺耳的、嘎吱嘎吱的噪音灌進(jìn)耳朵。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木頭。我猛地睜開眼。頭暈得厲害，
胃里還在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好幾秒才慢慢聚焦。首先看到的，
是一塊墨綠色的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xué)公式。一個干瘦的中年男人，
戴著眼鏡，背對著我，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聲音嗡嗡的，隔著一層毛玻璃。
空氣里飄蕩著粉塵、汗味，還有一股子…青春期特有的躁動氣息。
廉價消毒水和粉筆灰混在一起的味兒，熟悉得讓人心頭發(fā)緊。我低頭。
自己身上套著一件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布料粗糙，袖口磨得發(fā)毛。胳膊細(xì)瘦，
完全不是32歲男人該有的樣子。我的手……手指修長，指甲蓋修剪得干干凈凈，
皮膚底下透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血管。這是一雙屬于十七八歲少年的手！心臟猛地一抽，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咚咚咚地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拔?！
”一個刻意壓低、帶著點不耐煩的少女聲音，在我左耳邊響起。很近。
溫?zé)岬暮粑踔练鬟^我的耳廓。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一張臉，清晰地撞進(jìn)我的視野。
是她！蘇晚！十七歲的蘇晚！時間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蛘撸谖疑砩系沽髁?？
她扎著高高的馬尾，幾縷不服帖的碎發(fā)垂在光潔飽滿的額頭。
皮膚是那種年輕人才有的、飽滿透亮的白。鼻梁挺直，嘴唇有點薄，唇角天生微微上翹，
帶著點倔強(qiáng)和不馴。但那雙眼睛……沒錯，就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
瞳孔是極深的琥珀色。此刻正懶洋洋地、帶著點探究和明顯的不耐煩，斜睨著我。
像只午后被吵醒、不太高興的貓。她嘴里叼著一支削得很尖的鉛筆。
鉛筆頭隨著她咀嚼的動作，在淡粉色的唇瓣上一點一點。這神態(tài)……太熟悉了。慵懶，散漫，
骨子里卻透著股藏不住的鋒芒。和十年后那個在舞臺上抱著吉他、嗓音沙啞撕裂的搖滾女王，
簡直如出一轍。只是眼前的她，更青澀，更鮮活，
像一枚剛剛從枝頭摘下、還沾著晨露的酸果子。“新來的？”她含混不清地問，
鉛筆頭點了點講臺方向。眼睛依舊沒離開我的臉，上下打量著，
像是在研究一塊新出土的化石。“發(fā)什么呆？老班問你話呢！”她的右手從課桌底下伸出來，
手里攥著一塊用剩的、臟兮兮的粉色橡皮。動作快得我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啪！
”那塊帶著少女指尖溫度的橡皮，不偏不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我的額頭上。有點疼。
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驚濤駭浪般的荒謬感！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再次劈中！
我他媽……真的回來了？回到了2008年？回到了蘇晚十七歲的課堂上？
成了她的……同桌？！講臺上，被蘇晚稱為“老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終于轉(zhuǎn)過身，
厚厚的鏡片后射出兩道嚴(yán)厲的光，精準(zhǔn)地鎖定在我身上?！白詈笈拍莻€新來的！陳默是吧？
”他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站起來！說說這道題怎么解？上來做！
”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站起身。腿肚子有點發(fā)軟。目光掃過黑板。
那是一道立體幾何題，求一個四面體的內(nèi)切球半徑。粉筆字跡工整又冰冷。全班幾十道目光，
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幸災(zāi)樂禍的，等著看笑話的?？諝馑查g凝固了。
這題……對于剛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的我來說，不算難。但問題在于，
我現(xiàn)在頂著的是“高一新生陳默”的殼子！一個高一新生，怎么可能解高三的立體幾何難題？
我下意識地、求救般地看向旁邊的蘇晚。她正低著頭，右手拿著那支鉛筆，
在攤開的數(shù)學(xué)書扉頁上……飛快地畫著什么。線條流暢，充滿了力量感。幾筆勾勒，
竟然是一把狂野的電吉他輪廓！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她完全置身事外，
仿佛講臺上發(fā)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淺笑。老班的臉色更沉了，
鏡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燈：“怎么？不會？還是沒聽見？”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壓力像實質(zhì)性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腦子里一片混亂，
屬于32歲陳默的記憶和眼前17歲的現(xiàn)實瘋狂撕扯。我該怎么辦？裝傻？
還是……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像黑暗中的火花，猛地炸開！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抖，帶著點少年人的遲疑和不確定：“老師……這道題，
用空間向量建系，結(jié)合點到平面的距離公式……好像……能解？”我的聲音不大，
甚至有點虛。但在這針落可聞的教室里，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進(jìn)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嗤笑聲戛然而止。老班鏡片后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驚愕像水紋一樣在他臉上迅速擴(kuò)散開。
他看看我，又看看黑板上的題，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整個教室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蘇晚畫畫的筆尖都頓住了。她抬起頭，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探究，銳利地釘在我臉上。
鉛筆還叼在她嘴里，忘了拿下來。老班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消化這個意外。最終，
他干咳了一聲，揮了揮手：“思路……倒是對。坐下吧。下次注意聽講！別老走神！
” 語氣雖然還硬，但那股子訓(xùn)斥的勁頭明顯弱了。我如蒙大赦，
一屁股跌坐回硬邦邦的木頭椅子上。后背的校服襯衫，瞬間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冰涼地貼著皮膚。心臟還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剛坐下，
左臂就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捅了一下。還是蘇晚。她終于把嘴里那支礙事的鉛筆拿了下來，
握在手里。筆尖對著我，點了點我面前空白的筆記本。她的身體微微朝我這邊傾斜，
帶來一股淡淡的、像陽光曬過的青草混著一點點檸檬洗發(fā)水的味道?！拔?，新來的，
” 她壓著嗓子，聲音像帶著細(xì)小的鉤子，慵懶又直接，“深藏不露??？”她湊得更近了些，
呼吸幾乎拂過我的耳廓，帶著少女特有的溫?zé)釟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瞇起，
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種……狩獵般的興致。
“你剛說的‘空間向量’……” 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筆尖在我筆記本上輕輕劃了一下，
留下一條淺淺的印子，“是打哪兒聽來的？嗯？陳默同學(xué)？”她的眼神太亮，太銳利，
像能穿透我靈魂的X光。我甚至能看清她瞳孔深處映出的、我那副慌亂又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蠢樣。
那點屬于成年人的偽裝，在她這雙十七歲、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
脆弱得像張一捅就破的紙。我喉嚨發(fā)干，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腦子里飛速運(yùn)轉(zhuǎn)，
搜刮著十七歲少年該有的詞匯和表情?！斑馈汀?我抓了抓后腦勺，
努力擠出點靦腆和困惑，“暑假……在我表哥家，他念大學(xué)，好像……聽他提過一嘴？
說挺好用的……” 聲音越來越小，顯得底氣不足。蘇晚盯著我看了足足有三秒鐘。
時間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jì)。她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弧度加深了，像是在笑，
又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極其有趣的東西。然后，她輕輕“哦”了一聲，尾音上揚(yáng)，
帶著點意味不明的玩味。她終于移開了視線，重新拿起鉛筆，
低頭繼續(xù)在書扉頁上涂畫那把電吉他。但我知道，這事兒沒完。我在她那兒，
已經(jīng)從一個“呆頭呆腦的新同桌”，變成了一個“身上有秘密、值得探究”的怪人。
這個認(rèn)知，讓我后脖頸的汗毛，又悄悄豎了起來幾根。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種奇怪的加速鍵，
卻又黏糊糊地向前流淌。我小心翼翼地扮演著“高一新生陳默”，
努力融入這個2008年的世界。諾基亞磚頭機(jī)，油膩膩的食堂飯菜，永遠(yuǎn)寫不完的試卷，
還有身邊這個……像謎一樣的十七歲蘇晚。她上課大部分時間都在神游天外。
有時在課本上畫各種狂野的涂鴉——燃燒的吉他、扭曲的骷髏頭、咆哮的樂隊Logo。
有時在寫一些零碎的句子，筆跡潦草又帶著一股狠勁：“這籠子困不住翅膀！
”“噪音才是解藥！”“虛偽的贊美，去他媽的！”偶爾，她會突然轉(zhuǎn)過臉，
冷不丁地拋給我一個問題?！拔梗惸?，
” 她把一本卷了邊的《通俗歌曲》雜志推到我面前，
指著封面上一個長發(fā)遮臉、抱著貝斯的男人，“你覺得這人……是真有料，還是裝腔作勢？
” 她的眼神帶著審視，像在考我。我瞥了一眼封面。
那是個后來被爆出假唱、抄襲、私生活混亂的所謂“搖滾新星”。我知道他未來的結(jié)局。
我斟酌著詞句：“嗯……臺風(fēng)有點刻意？歌嘛……聽著熱鬧，細(xì)品沒啥筋骨。
像……兌了水的假酒？”蘇晚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
她啪地一下合上雜志，嘴角揚(yáng)起一個毫不掩飾的、帶著贊許的弧度：“行啊你！有耳朵！
比那些只會尖叫的傻子強(qiáng)多了！” 她撞了下我的肩膀，力道不小。有時是在放學(xué)路上。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背著那個碩大的、貼滿各種樂隊貼紙的黑色帆布吉他包，
手里甩著一個廉價的MP3播放器，耳機(jī)線垂在胸前?！奥犅犨@個！
” 她不由分說地把一只耳機(jī)塞進(jìn)我耳朵里。震耳欲聾的失真吉他riff瞬間炸開，
緊接著是主唱撕裂般的、帶著無盡憤怒的咆哮。是十年后一支地下樂隊爆火的歌！
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還默默無聞！鼓點像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蘇晚邊走邊跟著節(jié)奏用力點頭，
馬尾辮甩動，眼睛里燃燒著純粹的、近乎狂熱的光?！霸趺礃樱俊?一曲終了，
她迫不及待地拔掉耳機(jī)，眼睛亮得驚人，“夠不夠勁兒？這才叫音樂！
把那些虛偽的糖衣炮彈全他媽轟碎！”我看著她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的側(cè)臉，
那毫不掩飾的熱愛和鋒芒，像一把滾燙的刀子，直直地捅進(jìn)我記憶的深處。
和十年后那個站在巨大舞臺上、被萬眾歡呼包圍、眼神卻偶爾會閃過一絲疲憊的女人，重疊，
又分離?！班牛?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干澀，“夠勁兒。
像……燒紅的鐵塊扔進(jìn)冰水里。嘶啦——”蘇晚愣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極其暢快的大笑，
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肮]錯！就是那個聲兒！陳默，你太他媽會說了！
” 她用力拍著我的背，拍得我差點一個趔趄。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我們之間悄然滋生。
是同類相認(rèn)的默契？是靈魂深處某個頻率的共振？在她那些狂野的涂鴉和破碎的詩句里，
在我那些“不合時宜”卻能精準(zhǔn)戳中她心事的點評里。她不再叫我“喂”或“新來的”。
她開始叫我“陳默”。連名帶姓，脆生生的。我看著她?？粗驗橐皇缀酶瓒劬Πl(fā)亮，
因為食堂的爛菜葉子皺眉，因為解不開一道物理題煩躁地揪自己頭發(fā)……那么鮮活，
那么真實?？晌抑溃\(yùn)的陰影，正悄然逼近。像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
那個改變她一生的節(jié)點，快要到了。那天下午，自習(xí)課。教室里彌漫著一種昏昏欲睡的沉悶。
頭頂?shù)睦系跎扔袣鉄o力地轉(zhuǎn)著，嘎吱嘎吱，攪動著黏稠的空氣。蘇晚破天荒地沒有涂鴉，
也沒有寫詩。她低著頭，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名片。硬質(zhì)的卡紙，
邊緣被她的手指捏得有些發(fā)皺。她的肩膀微微繃緊，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和……興奮？
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側(cè)過身，視線掃過那張名片。燙金的字體，在窗外斜射進(jìn)來的光線下，
刺眼地反著光?！靶且珪r代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經(jīng)紀(jì)人：黃斌”下面是一串手機(jī)號碼。
黃斌！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我的太陽穴！
記憶深處那個油滑的聲音、那張?zhí)搨蔚男δ槨⒛请p貪婪的眼睛，猛地翻涌上來！
就是這個人渣！十年后，蘇晚喝醉了，曾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提起過。就是這個人，
在她十七歲這年，用一張“未來巨星”的空頭支票，騙她簽下了一份長達(dá)十年的賣身契！
合同條款苛刻到令人發(fā)指，抽成高得離譜，還綁定了各種霸王條款。簽了約，
他轉(zhuǎn)手就把蘇晚“打包”塞進(jìn)了一個不入流的偶像組合，逼她唱那些甜膩到發(fā)齁的口水歌，
跳著毫無靈魂的舞步。她的搖滾夢，她的才華，在流水線的包裝和壓榨下，
被徹底磨平了棱角，染上了洗不掉的油膩。直到組合解散，
她陷入漫長的解約官司和抑郁癥泥潭，掙扎了好幾年，
才憑借一首自己在地下室錄的、充滿憤怒的原創(chuàng)歌，重新殺回?fù)u滾圈。那幾年的黑暗，
幾乎徹底毀了她！我甚至能清晰地記起十年后蘇晚說這些時的眼神，空洞，疲憊，
像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一股冰冷的怒氣，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手指在課桌底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不行！絕對不行！“喂，
” 蘇晚的聲音帶著點壓抑的激動，打斷了我的怒火。她湊近我，把名片往我這邊推了推，
壓著嗓子，眼睛亮得驚人，“看這個！星耀時代！黃斌！
他說……他聽過我在地下通道瞎吼的那幾嗓子！覺得我特有潛力！想簽我！
”她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微微發(fā)顫，臉上泛著激動的紅暈?！八f……能給我出專輯！
能讓我上電視！能讓我……站在最大的舞臺上！” 每一個“能”字，
都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這憧憬，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黃斌？
” 我強(qiáng)迫自己開口，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和緊繃，
“星耀時代……沒怎么聽過啊。” 我皺起眉，努力回憶著，
“好像……去年爆出過他們公司壓榨練習(xí)生，逼著人家簽不平等合同，還拖欠工資的丑聞？
網(wǎng)上鬧得挺兇的，后來好像花錢壓下去了？”我故意說得含糊，
但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石頭砸過去。蘇晚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了。那層激動的紅暈迅速褪去，
變得有些蒼白。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光芒閃爍不定，
驚疑、困惑、還有一絲被冷水澆頭后的茫然。“你……你聽誰說的？”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忘了，好像是某個論壇看到的？
標(biāo)題大概是‘扒一扒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心皮包公司’？” 我繼續(xù)胡謅，
語氣盡量顯得漫不經(jīng)心，但眼神緊緊鎖住她的反應(yīng)，“那個黃斌……照片看著就一臉奸相，
三角眼，蒜頭鼻，對吧？嘴角還老往下耷拉著，像誰欠他八百萬似的？
”我精準(zhǔn)地描述著十年后那個黃斌的油膩嘴臉?，F(xiàn)在的他可能還沒那么發(fā)福，但骨相不會變。
蘇晚的瞳孔猛地一縮！她下意識地低頭又看了一眼名片，又猛地抬頭看我，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顯然，我的描述……對上了！她捏著名片的手指，
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那張硬質(zhì)卡片在她手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斑€有，
” 我趁熱打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煞有介事的“內(nèi)幕消息”感，
“我表哥在律所實習(xí)，
他說這種小公司最喜歡坑的就是我們這種啥也不懂、又急著想出頭的小屁孩！合同里全是坑！
簽了就等于賣身！違約金高得嚇?biāo)廊?！想跑？沒門！把你榨干了為止！
” 我模仿著表哥可能的口吻，添油加醋。蘇晚的臉色徹底白了。
她猛地將那張燙金的名片攥緊在手心，指關(guān)節(jié)繃得死白。像是攥著一條毒蛇。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胸口微微起伏著，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極其緩慢地松開手。那張曾經(jīng)讓她激動不已的名片，已經(jīng)皺得不成樣子。她看也沒看，
像丟一塊惡心的垃圾，把它胡亂塞進(jìn)了書包最里層的角落。她抬起頭，看向我。
眼神復(fù)雜極了。有后怕，有慶幸，有被現(xiàn)實當(dāng)頭一棒的沖擊，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依賴。“陳默……”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卸下心防后的疲憊感。她沒再說謝謝。
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緒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就在這時，下課鈴尖銳地炸響！
蘇晚像是被鈴聲驚醒，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太大，帶倒了椅子，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
但她毫不在意，一把抓起那個碩大的吉他包甩到背上?！白撸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她的手心冰涼，還帶著點汗?jié)?，但力氣很大，不容拒絕。
眼神里剛才的脆弱瞬間被一種新的、更加熾熱的火焰取代。“去哪？
” 我被她的力道拽得一個趔趄，茫然地問?！案襾恚 ?她頭也不回，
拉著我就往教室外沖。馬尾辮在腦后激烈地甩動?！皫闳€好地方！”她拉著我，
像一陣風(fēng)，沖出沉悶的教室，沖出嘈雜的教學(xué)樓，沖出死氣沉沉的校園大門。一路狂奔，
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拐進(jìn)狹窄骯臟的后巷。空氣里彌漫著垃圾和劣質(zhì)油煙混合的怪味。
最終，她停在一棟廢棄工廠銹跡斑斑的鐵皮圍墻邊。墻很高，上面纏著帶刺的鐵絲網(wǎng)。
“就是這兒！” 蘇晚松開我的手，喘著氣，眼睛亮得驚人，
指著圍墻里面一棟高聳的、布滿灰塵和涂鴉的廢棄廠房?！拔业拿孛芑兀琼?！
”她熟門熟路地找到一處鐵絲網(wǎng)被剪開的缺口，像只靈巧的貓一樣鉆了過去。
然后回頭朝我招手：“快點！磨蹭什么！”我看著她消失在缺口后的身影，
再看看眼前這堵象征著“禁區(qū)”的高墻。屬于32歲靈魂的謹(jǐn)慎在瘋狂拉警報。
但身體里屬于17歲的、被蘇晚點燃的冒險因子，卻蠢蠢欲動。我深吸一口氣，彎下腰，
也鉆了過去。廠房內(nèi)部空曠得嚇人。巨大的、早已停轉(zhuǎn)的機(jī)器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
像史前巨獸的骨架。破碎的玻璃窗透進(jìn)斑駁的光柱，灰塵在光柱里狂亂地飛舞?？諝獗?，
帶著濃重的鐵銹和機(jī)油混合的霉味。蘇晚輕車熟路地找到生銹的消防梯，噔噔噔地往上爬。
鐵梯在她的踩踏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散架。我緊跟其后，心懸到了嗓子眼。
終于爬到頂層。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鐵門。眼前豁然開朗！巨大的、平坦的水泥天臺，
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黃昏的蒼穹之下。視野極好，能看到遠(yuǎn)處城市模糊的輪廓線，
像匍匐在地平線上的巨獸。夕陽像一個巨大的、燒紅的銅盤，
正緩緩沉入西邊灰紫色的云層里，將半邊天空染成一片壯烈燃燒的金紅！風(fēng)！
強(qiáng)勁的、毫無阻礙的風(fēng)！呼嘯著掠過空曠的樓頂，猛烈地灌進(jìn)我的校服外套，鼓蕩起來，
發(fā)出獵獵的聲響！吹散了廠房里那股沉滯的霉味，帶來一種近乎野蠻的自由感！“怎么樣？！
” 蘇晚迎著風(fēng)，張開雙臂，對著落日大聲喊道。她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
但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暢快和野性。馬尾辮被風(fēng)扯得筆直，校服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少女挺拔又單薄的身形輪廓。整個人像是要融化在這片燃燒的天空里。
“太……牛逼了！” 我被這景象和這風(fēng)震得幾乎說不出話，
只能用最直白的詞表達(dá)內(nèi)心的激蕩。蘇晚放下手臂，轉(zhuǎn)過身，
臉上是那種純粹到極致的、近乎透明的笑容。她走到天臺邊緣一個相對避風(fēng)的角落，
那里放著一個半舊的吉他琴盒。她打開琴盒，
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那把……看起來同樣飽經(jīng)滄桑的電吉他。紅色的琴身，
有幾處明顯的磕碰掉漆痕跡，但琴弦保養(yǎng)得锃亮?！敖o！” 她把吉他塞到我懷里，
動作帶著不由分說的信任，“試試！”我猝不及防地接過這把沉甸甸的吉他。
琴頸握在手里的觸感，冰涼而熟悉。一種久違的、源自指尖的悸動，瞬間傳遍全身。這把琴，
后來一直跟著她，直到十年后一次演出事故徹底報廢。我記得它的聲音，
記得它每一處磨損的細(xì)節(jié)?！拔摇?我有點遲疑，“彈得不好。”“少廢話！
” 蘇晚盤腿直接在我對面的水泥地上坐下，仰著臉看我，眼神帶著不容置疑的鼓勵，
“讓你彈你就彈！彈你最熟的！快點！”她像個發(fā)號施令的女王。
夕陽的余暉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邊。我深吸一口氣，樓頂?shù)娘L(fēng)灌進(jìn)肺里，
帶著自由的味道。手指，像被某種沉睡的記憶喚醒，自然而然地搭上琴弦。幾乎是本能地，
撥動了第一根弦。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音符，在空曠的樓頂響起，瞬間被風(fēng)吹散。緊接著，
第二根，第三根……一段舒緩、帶著淡淡憂傷的前奏旋律，從我的指尖流淌出來。
是《加州旅館》的前奏。老鷹樂隊那首不朽的經(jīng)典。十年后，在無數(shù)個醉酒的深夜，
在蘇晚那個堆滿樂器和雜物的凌亂公寓里，這首歌是我們最常播放的背景音。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我低著頭，專注于指板，手指在琴弦上滑動、按壓、勾挑。
生疏感很快褪去，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韻律感重新掌控了指尖。旋律越來越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