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發(fā)現小白菜的葉片泛出墨綠時，清晨的露水里還浮著霜氣。
她蹲在田壟邊，指尖拂過葉片邊緣，那些曾經嫩黃的芽苗，如今已長得巴掌大，葉脈清晰得像繡在綠綢上的紋路。
蘿卜纓子也竄得老高，把泥土頂出了裂紋，隱約能看見底下圓滾滾的輪廓。
“能收了?！彼伦钔鈱拥囊黄先~，指尖沾著清新的草木香。
從撒種那天算起，整整四十天，她熬過暴雨，驅過蚜蟲，守過寒夜，終于等來了第一茬收成?；h笆上的夕顏花已經爬滿了木樁，白色的花瓣在晨霧里半開著，像在替她高興。
她從竹籃里拿出小鏟子，順著蘿卜纓子的根部輕輕挖下去。
土塊簌簌落下，露出半截嫩白的蘿卜，帶著細密的須根，沾著濕潤的泥，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玉。
她屏住呼吸，一點點把土刨開，直到整個蘿卜滾落在掌心——足有拳頭大，表皮光滑，泛著健康的水色。
“真不錯?！币谆坌Φ醚劬Χ紡澚耍烟}卜放進竹籃里，又開始收割小白菜。她專挑菜心掐，那些裹得緊緊的嫩芽，翠綠得能掐出水，掐斷時還能聽見清脆的“咔嚓”聲，帶著股甜絲絲的氣。
太陽爬到竹梢時，竹籃已經裝滿了。蘿卜碼在底下，上面鋪著小白菜心，綠白相間，看著就讓人歡喜。
易慧提著籃子往回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路過溪邊時，特意蹲下來把蘿卜洗得干干凈凈，嫩白的表皮在水里晃悠，像一群調皮的魚。
做飯時，易慧格外用心。她把小白菜心切成細段，熱鍋冷油，快速翻炒，直到葉片變軟，撒上一點點鹽就起鍋，保住了最鮮的綠意；蘿卜則切成滾刀塊，和著姜片慢慢燉，直到湯色變得乳白，蘿卜透著半透明的潤。
兩碗熱菜端上桌時，茅屋里飄滿了食物的香氣。
清炒時蔬翠綠得發(fā)亮，蘿卜湯冒著裊裊熱氣，粗瓷碗雖然樸素，卻襯得飯菜格外有煙火氣。
易慧把筷子擺在李相夷手邊，手心有點冒汗：“嘗嘗看？自己種的，應該……不難吃?！?/p>
李相夷靠在床頭，目光落在碗里的菜上。
翠綠的菜葉上還沾著油星，蘿卜塊在湯里浮浮沉沉，香氣順著呼吸鉆進肺里，帶著泥土的清新和陽光的暖。
他已經三年沒嘗過這樣的味道了——自從碧茶之毒發(fā)作，他的飲食就只剩下苦澀的藥湯和干硬的麥餅，熱食于他而言，幾乎成了奢侈的念想。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拿起筷子。
竹筷在指間轉了半圈，才輕輕夾起一根小白菜。菜心很嫩，筷子一碰就微微彎曲，送進嘴里時，還帶著點鍋氣的余溫，清甜里裹著淡淡的鹽味，竟讓他緊繃的喉頭輕輕動了動。
“怎么樣？”易慧緊張地看著他，像個等著評分的學生。
李相夷沒說話，只是慢慢咀嚼著。菜汁在舌尖散開，沖淡了嘴里殘留的藥味，也沖淡了那些積壓在心底的沉郁。
他又夾了塊蘿卜，燉得軟爛的蘿卜吸足了湯汁，入口即化，帶著點甘洌的甜，像小時候在江南喝到的蘿卜湯。
易慧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吃著，眼眶突然就熱了。
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躺在草堆里，臉色蒼白得像紙，連喝藥都要費盡力氣；想起他夜里毒發(fā)時蜷縮的身影，冷汗浸濕了衣衫，卻連一聲呻吟都不肯發(fā)；想起他幫她釘籬笆時，袖口沾著的泥土，和那句嘴硬的“擋著路了”。
原來那些堅硬的外殼下，藏著的也是一個會被熱食溫暖的人。
“鹽放多了?！彼蝗婚_口，聲音里沒什么波瀾，卻讓易慧猛地回了神。
她慌忙低頭嘗了嘗，確實有點咸。大概是太緊張了，撒鹽時沒控制好量。
她有點懊惱地皺起眉，剛想道歉，卻看見李相夷的嘴角似乎往上彎了彎——那笑意很淡，像水面掠過的風，轉瞬就消失了，卻被她牢牢抓住了。
“我下次少放點鹽?！彼拖骂^，掩飾著眼底的濕意，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李相夷沒接話，只是把碗里的蘿卜湯喝得干干凈凈。
湯碗見底時，他才發(fā)現碗底沉著幾塊姜，是易慧特意放進去的，怕他喝了涼湯不舒服。他指尖碰了碰溫熱的碗壁，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飯后，易慧收拾碗筷時，發(fā)現李相夷的碗沿干干凈凈，連一滴湯都沒剩下。
她抱著碗走到溪邊清洗，看著水里自己泛紅的眼眶，突然覺得那些在田里熬過的烈日、淋過的暴雨、磨破的手掌，都值了。
傍晚時，她把剩下的小白菜和蘿卜捆成小把，打算明天去鎮(zhèn)上賣掉。
剛捆好，就看見李相夷站在籬笆邊，望著田里空蕩蕩的菜壟。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夕顏花叢里，白色的花瓣沾著晚霞的光，溫柔得不像話。
“明天我去鎮(zhèn)上換點米回來，給你熬白米粥?！币谆圩哌^去，聲音輕快，“剩下的錢，還能買兩味好點的藥材?！?/p>
李相夷轉過頭，目光落在她額角那道淺淺的疤痕上——上次被木片砸到的地方，已經長平了，只留下一點淡淡的印，像片小小的月牙。他喉結動了動，低聲說：“路上小心?！?/p>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叮囑她。易慧愣了愣，隨即用力點頭：“嗯！”
夜里，易慧躺在柴房里，聽見茅屋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
她知道李相夷沒睡，或許在看《百草錄》，或許在想別的事。
她摸了摸懷里的錢袋，里面裝著今天賣菜剩下的幾個銅板，雖然不多，卻沉甸甸的。
窗外的夕顏花在夜里全開了，白色的花瓣在月光下泛著銀輝，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易慧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來年的景象——田里長滿了莊稼，籬笆上爬滿了花，茅屋的屋頂修好了，不再漏雨，她和李相夷坐在桌邊，喝著熱湯，說著話，像尋常人家那樣。
茅屋里，李相夷放下《百草錄》，目光落在窗臺上。
那里放著半個沒吃完的蘿卜，是易慧特意留給他的，說夜里餓了可以啃。他拿起蘿卜，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開，帶著陽光和泥土的味道。
他很久沒嘗過“生活”的滋味了。久到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熱食的溫度，忘了花開的樣子，忘了有人在身邊嘮叨的聲響。可這個突然闖進他生命里的姑娘，帶著三分薄田和滿身的韌勁，硬是把那些荒蕪的角落，都種上了希望。
他望著屋頂的破洞，那里漏下的月光落在書頁上，照亮了“碧茶毒”三個字?；蛟S，有些事，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絕望。
至少，明天的白米粥，應該會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