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哨入手，觸感冰涼而粗糙，帶著一絲屬于逝者的沉重。
墨弦將其湊到唇邊，深吸了一口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空氣。他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那道穿過風(fēng)蝕孔洞的嘯叫。他要模仿的，不僅僅是音高，更是其神韻——那種被風(fēng)賦予的，一往無前的穿透力，和被巖石磨礪出的，蒼涼悠遠(yuǎn)的韻味。
他緩緩吹響。
“呼……”
第一聲，氣息散亂，聲音嘶啞，如同老牛的喘息。身旁的古琴，毫無反應(yīng)，靜默如初。
失敗了。
墨弦并不氣餒。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他調(diào)整著氣息的強(qiáng)弱、唇形的變化，以及手指在骨哨上虛按所形成的氣流阻礙，一次又一次地嘗試。
他的整個心神，都化作了那道穿過孔洞的風(fēng)。他仿佛能感覺到自己正擠過狹窄的巖縫，與粗糙的石壁摩擦，最終掙脫束縛，發(fā)出一聲自由的歡鳴。
洞窟里，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只有那或高或低、或急或緩的哨聲，在不知疲倦地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他吹出第幾百次，也許是第幾千次時。他的口舌早已干裂，肺部也如火燒般疼痛。但就在他精神與肉體都瀕臨極限的剎那，一絲靈光，在他心中閃現(xiàn)。
他福至心靈，將最后一縷氣息，化作一道螺旋狀的氣流，送入了骨哨之中。
“嗚————！”
一聲與那風(fēng)嘯別無二致的清越之音，終于從骨哨中掙脫而出！
這聲音，高亢而不刺耳，悠遠(yuǎn)而不虛無。它在這地底空腔中回蕩，竟引得那些滲水的巖壁，都發(fā)出了輕微的共鳴。
而那張古琴，應(yīng)聲而動！
“嗡——”
這一次不再是微顫，而是通體發(fā)出低沉而喜悅的鳴響，仿佛一位等待了萬年的故人，終于聽到了正確的叩門聲。
一道道無形的聲波漣漪，以古琴為中心，如春水解凍，溫柔地拂過墨弦的身體。那漣漪過處，他身上的傷痛，竟得到了絲絲縷縷的緩解。
緊接著，一篇完整的法訣，化作無數(shù)金色的音符，浩浩蕩蕩地涌入他的神魂，與之前那些殘缺的聲紋符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天籟殘譜·九律吐納篇》，其真正的奧秘，終于向他展露。
這篇法門，徹底打敗了墨弦對力量的認(rèn)知。
它所吐納的，并非天地間的靈氣，而是一切有形無形之“聲”！無論是風(fēng)聲雨聲，還是蟲鳴鳥叫，無論是巖石的振動，還是心跳的搏動，皆可化為修煉的資糧，在體內(nèi)一條名為“聲脈”的奇異經(jīng)絡(luò)中運(yùn)轉(zhuǎn)，最終凝練成一種名為“音元”的獨特能量。
難怪灰燼谷的“靈氣沉默區(qū)”對他毫無影響！對他而言，那日夜不休的瘴氣流動聲、巖石呻吟聲，反倒成了他無意識中最早的“養(yǎng)分”，是他能在這種絕地存活至今的根本原因！
墨弦壓下心頭的狂喜，立刻按照法訣所述，盤膝而坐，五心向天，開始第一次正式的修煉。
他以骨哨吹出引子，那模仿風(fēng)嘯的聲律，如同一個信標(biāo)，牽引著洞窟內(nèi)風(fēng)的低吟、水的滴答，甚至是他自己心臟的搏動聲。他將這些聲音一絲絲吸入體內(nèi)，小心翼翼地引導(dǎo)它們，沿著那條晦澀難懂的“聲脈”運(yùn)轉(zhuǎn)。
一個周天下來，他只覺神清氣爽，感知范圍竟又?jǐn)U大了數(shù)米，對聲音的解析也更加細(xì)膩、精準(zhǔn)。體內(nèi)的第一縷“音元”，如初生的蠶絲，微弱，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韌性與活力。
就在他沉浸于這新生的喜悅中時，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以及隨之而來的，充滿惡意的情緒波動，從坍塌后形成的一處狹窄通道外，悄然傳來。
“嘿，我就知道塌方死不了所有人！里面的，是哪個活下來的倒霉蛋？把你挖到的寶貝都交出來，李爺我，可以給你留個全尸！”
是疤臉李！
礦營里最喜歡欺凌弱小的惡棍之一，一個煉氣二層的底層散修。他在礦難中僥幸逃生，見大陣已破，瘴氣消散，便起了貪婪之心，回來尋寶。
洞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滂沱大雨。雨點砸在巖石上，砸在疤臉李帶來的幾件用來裝東西的破爛鐵鍋鐵盆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混亂噪音。
疤臉李一手提著一柄銹跡斑斑的砍刀，另一只手則擎著一支用妖獸油脂制成的火把。借著微弱的火光，他看到黑暗深處那個盤膝而坐的瘦削身影，以及旁邊那張雖然無弦，但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的古琴，眼中貪婪之色更盛。
在他看來，一個幸存的礦工，無論是不是瞎子，都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他不知道，這場暴雨，這片喧囂，對一個剛剛踏入音修之道的墨弦而言，是最好的戰(zhàn)場帷幕。
“你想要？”墨弦緩緩站起，臉上沒有絲毫懼色。他體內(nèi)的第一縷音元，正隨著他的心跳，緩緩流淌。
“少他娘的廢話！”疤臉李獰笑著，一步步逼近。他依賴視覺，在這昏暗的環(huán)境下，必須拉近距離才能保證一擊必殺。
墨弦的耳朵，卻在急速地分析著整個戰(zhàn)場。
雨水撞擊巖石的“啪啪”聲，是主旋律。
雨水滴落鐵器的“叮當(dāng)”聲，是高音部。
遠(yuǎn)處雷鳴的“轟隆”聲，是低音貝斯。
而疤臉李自己的心跳聲、腳步聲、呼吸聲，則是這首“雨夜殺機(jī)交響曲”中，最不和諧的噪音。
一個大膽而清晰的計劃，瞬間在他的腦海中成型。
在疤臉李踏入十米范圍的瞬間，墨弦將那枚冰冷的骨哨，再次含在了嘴里。
體內(nèi)的第一縷音元，被他毫無保留地，瘋狂涌入。
他沒有吹出任何能被耳朵聽見的聲音。
他吹出的，是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頻率遠(yuǎn)超人耳極限的——高頻音刺！
這道無聲的音波，如同一根淬毒的無形鋼針，完美地隱藏在暴雨的喧囂交響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向疤臉李。
疤臉李正舉刀欲砍，忽然面色一白。他感覺自己體內(nèi)那運(yùn)轉(zhuǎn)不休的微薄靈力，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失控！靈力不再順著他熟悉的經(jīng)脈流淌，而是如同脫韁的野馬，狂暴地逆行，沖向他的丹田和五臟六腑。
“呃……你……你對我做了什么……”
他驚恐地看著墨弦，話未說完，“噗”地一聲，噴出一大口混著內(nèi)臟碎片的鮮血。緊接著，他全身的皮膚之下，一條條青筋如蚯蚓般扭曲、爆開。靈力逆行，最終在他的體內(nèi)，轟然引爆！
“砰！”
一聲悶響，疤臉李的身體如一個被過度充氣的皮囊，炸成了一團(tuán)血霧，瞬間被瓢潑的大雨沖刷干凈。
雨聲依舊，仿佛什么都未發(fā)生。
墨弦站在原地，靜靜地“聽”著那把砍刀掉落在地發(fā)出的“哐當(dāng)”聲，胸口微微起伏。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心中沒有想象中的恐懼和惡心，只有一種冰冷的平靜，和一種道路被印證的決然。在這吃人的世道，你不殺人，人便殺你。
他緩步上前，在那灘血跡旁，摸索著。
一個底層劫修，身上不可能有什么好東西。他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有沒有食物或者丹藥之類的東西。
然而，他的指尖，觸到了一樣冰冷堅硬、非金非石的物件。
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灰色符箓。
當(dāng)墨弦的感知“掃”過這張符箓時，他“聽”到了令他靈魂都為之一顫的景象。
這張符箓不發(fā)聲，它在吞噬聲音。在他無盡黑暗的聽覺世界里，這片區(qū)域是一個純粹的、令人窒息的“空洞”，一個聲音的絕對禁區(qū)。
他立刻想起，在灰燼谷求生時，偶爾會遭遇一些神秘的黑衣人追殺，那些人行動時悄無聲息，仿佛鬼魅。有一次，他險些被擒，就是因為對方甩出了一樣?xùn)|西，讓他瞬間“聾”了片刻，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
原來，是這種符箓。
一個像疤臉李這樣不入流的散修，絕不可能擁有如此詭異、精妙的東西。唯一的解釋是，這不是他的，而是他從別人身上撿來的。
比如……那個追殺過自己的，神秘的黑衣人。
墨弦握緊了這張**“無聲符箓”**，也握緊了一條冰冷的線索。追殺他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們?yōu)楹我⒁磺信c“聲音”有關(guān)的存在？
他抬起頭，仿佛“望”向了洞窟之外，那片更廣闊、也更兇險的修真世界。
“青羽門……”他想起了礦工們閑聊時提到的，離此地最近的一個三流宗門。
無論如何，必須先找個安身之-所，將《天籟殘譜》的秘密徹底消化。
背起那張無弦的古琴，手持新制的骨哨，墨弦踏著雨水，走出了他獲得新生的搖籃，也走向了充滿未知的，道爭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