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算逃走,她身無分文,恐怕不等出百星山脈,就會被餓死。亦或者好不容易到了城里,也是被人撿去真的做小妾。
如今,她一點點退路,一點點能活下去的可能都沒有了,她只剩五兩銀子了!
許多眼淚掉在地上,母親也在此時回來,她欣喜地回到堂屋里,簡陋的木板不甚隔音,扶三姑娘將他們的對話盡收耳中。
“答應了?!”
“答應了!說是十五兩就十五兩,讓咱們明天就把人送過去!”
“好好好!十五兩也不錯了,總也比其他人給得多!”
幾句話,將扶三姑娘的最后一絲求生欲望也徹底泯滅。
她聽著那兩人興奮地討論那十五兩銀子,又聽著他們逐漸歸于寂靜,然后是三個人如雷的鼾聲。
扶三姑娘滿眼悲涼,抬頭望了一眼月色,一聲不吭地起身,回自己住的雜物間摸了條繩索出來,然后悄聲離家去了人煙稀少的南山。
這條路她每日來回采藥走了無數(shù)遍,因此即便只在微弱月色下走路也并不磕絆,用了和平時相似的時間便走到那片臭魚塘邊。
刺鼻的氣味令她皺了下眉,可一想到用不了幾日,自己的身軀會比這些臭魚還要腐爛發(fā)臭,便也不覺得魚塘如何了。
她是死不足惜的人,只值十五兩銀子,這已經(jīng)算賣出了高價,真是可悲。
扶三姑娘腮邊掛著兩行淚,走到一棵樹下,將手里的繩子拋上枝椏,又打了個結(jié)實的結(jié)。
月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眼中已然沒有半分留戀,盡是尋求解脫之意。素白的手攥住繩索之后,闔眸將下巴套進繩索里,眼尾一滴淚滑落,長嘆一口氣,終究松了手。
腳下朽木被她踢倒,聲音驚醒景明,她警覺地從竹筒里抽出自己藏著的唐刀暮蒼,本打算戳開窗戶上的油紙往外看看是怎么回事兒,豈料才看向窗戶,就險些把她嚇個半死!
這大半夜的,她窗前的大樹上怎么吊著一個人???
還在晃呢?。?!
景明不敢耽擱,徑直推開窗戶就跳出屋子準備施救,是人是鬼的先救下來再說!
本就不頂用的窗戶,被她這一推,連框帶油紙都掉地上了。
動靜大得把正在尋死的扶三姑娘也給嚇了一跳,睜眼一看居然有個人住在這個破房子里,那人還提著一把刀!
這架勢嚇得她都不敢在這兒尋死了!兩只手重新抓住繩索,奈何腳底離地面太高,因此只能胡亂踢蹬。這一掙扎,不甚粗壯的枝椏也發(fā)出斷裂的聲響。
而景明顧不得分辨她是人是鬼,暮蒼出鞘,在枝椏斷裂的同時輕易將繩索割斷,而后丟了刀去扶人。
她緊抱住扶三姑娘的屁股,這扶三姑娘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觸碰,心慌之下,身子一晃,加之景明本來也還沒抱穩(wěn),兩人一同摔在地上。
景明悶哼一聲,不是摔得疼,是被身上這人的骨頭硌的。
怎么有這么瘦的人?她皺著眉想。
扶三姑娘心跳飛快,一時不知該做什么好。月光離開層云,她得以看清自己身下人的模樣。
說是女子,卻多了英氣瀟灑之意;說是男子,又多了溫和柔婉的味道。扶三姑娘從未見過這樣的相貌,比女人風流不羈,卻沒有男人的粗獷橫肉,便不免多看了一會兒。
被硌著的景明可不太好受,她看不清扶三姑娘的面貌,只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帶著些苦澀的藥香。
“你……不然你先爬起來再看我呢?”景明扶著她的肩無奈提醒。
扶三姑娘聞言趕忙起身,心慌之下也顧不得手撐在哪兒了,一時掌心傳來柔軟的觸覺。
她一愣——這人是個女子?
她為何從未在村里見過她?并且……她怎會一個人住在這兒?這不是景龍家的魚塘?
倏爾,她想起自己白天路過景龍家時,聽見圍觀人群里傳出的糾紛聲。
[你大龍哥大方,魚塘邊的屋子也給你住,這些就算是分家給你的!]
分家?
她……她就是今天回來的景明?
她是女人?。?!
許多震驚的真相在這一刻把扶三姑娘的腦袋填滿,渾然不知自己是怎么爬起來的。
景明還不知道人家已經(jīng)窺破了自己的秘密,趁著撿刀的空檔草草束胸,然后進了屋點亮燭火。
早春的夜晚還沒那么暖和,景明小心扶著搖搖欲墜的門朝外頭呆愣的姑娘招手:“進來坐坐?”
扶三姑娘回過神,那人背對著屋子里的燭火,表情看不清楚,但語氣聽上去十分溫和。她剛剛把自己救下,想必不是壞人。
最主要的,她是女人,同為女子,想必不會對自己做什么。
一陣冷風刮過,扶三姑娘瑟縮一陣,心里忽然升起一點微乎其微的希望。
她沉吟片刻,抬步走進屋里。
屋里沒什么像樣的東西,桌椅都是破破爛爛的不說,角落還堆著幾個盆,一個包袱,看上去比剛剛“破產(chǎn)”的扶三姑娘還要窮。
她看著景明把刀重新藏進竹筒里,對她的身份生出更多的揣度。
女扮男裝,還隨身帶著如此駭人的刀,敢只身一人住在這兒,她到底有什么身份?
被看見刀的景明也在思考用什么借口搪塞,半晌,她視線游離:“刀……是我偷的,沒賣出去。”
呵,用的那么順手,用完還又藏起來。偷的?
扶三姑娘無處可坐,只好就站在那兒,既然人家已經(jīng)找了借口,她也不是非要拆穿的那種性格,就點點頭表示自己相信:“多……多謝相救?!?/p>
景明看著她,愈發(fā)覺得奇怪。這人身量婀娜多姿,模樣也是上乘,周身安靜溫和的氣質(zhì)更是吸睛,她怎么不知道這村里還有這樣的人?
并且,她大半夜吊在自己窗邊是做什么?!是不是一會兒出了自己這扇門,還要去更里頭找棵樹打秋千?
如此美人香消玉殞是景明不愿看到的。
這話太冠冕堂皇了,說白了她就是看人家長得漂亮舍不得!于是她打算做一回知心姐姐開導一番,挽救尋短見的少女。
“呃……”景明的語氣面對美人時下意識柔軟許多,“你方才,為何吊在我窗前?”
扶三姑娘因為這句話倍覺赧然:“對不起!我……我不知這屋里……住了人?!?/p>
她在心中懊惱:幸好這人及時出了動靜,不然真吊死在人家窗前,豈不是給人家惹了大麻煩?
景明忍不住又打量她一眼,瞥見她頜下些許的紅痕,心中覺得惋惜,就想勸一勸:“我能問一下你為什么想不開嗎?”
她瞧著她的年紀和自己相仿,在百星村里,這個年紀的人應該都已經(jīng)嫁人了才對,因此猜測:“和夫君吵架了?”
扶三姑娘一愣,難過地搖搖頭。一聲“夫君”令她再度想起自己面臨的窘境,倍覺苦澀。
“我……明日才要嫁?!?/p>
明天要嫁人,今晚就來尋死。景明大概能猜到一點端倪,小心詢問:“那……是因為你要嫁的人,不是你喜歡的?”
扶三姑娘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難道是因為同為女子,所以她才能問的出這樣的話么?女子嫁人,還談什么喜不喜歡的,不都是……隨波逐流,任人挑選么。
“我……誰都沒有選擇的余地,何談喜歡與否?!?/p>
她低落的音調(diào)無端令景明感慨,也是,這地方的女人,確實沒有資格談喜歡兩個字。
她說明天才要嫁,難不成也是因為配闔日?
景明第三次打量眼前的人,無論是模樣還是氣質(zhì),都在她的審美點上。就算拋開長相不論,這份嫻靜顯然也比那些粗壯的農(nóng)婦強出太多。
如果真的非娶妻不可,她愿意的話,顯然比那些五大三粗好多了。
并且她似乎有很強的距離感,一直對自己保持著明顯的距離。如果真的娶她,就算日后同在一個屋檐下,只要互相都守著界限,那或許在捉到刺客之前,就能不暴露身份。
這些念頭在幾個呼吸之中閃過,景明忍不住問:“你明日要參加配闔嗎?”
扶三姑娘沉默許久,在景明思考的同時,心里也在做著自己的打算。聽她這樣問,她鼓足了勇氣抬頭看她:“你……你便是今日回來的景明嗎?”
她需要確定她是不是景明,如果她是,那自己也不是全然沒有生路。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扮作男子,但想必她既然這樣做,一定是需要隱藏這個秘密的,無法娶另一個人為妻。
這樣,她就可以做她的妻子,日后她們或許可以,互不干涉。
細弱的希望如風中跳動的燭火,隨時都要被熄滅。扶三姑娘手心都沁出汗來,緊張地注視著景明的所有表情。
景明點了點頭,不解她為什么忽然問這個:“你認識我嗎?”
扶三姑娘趕忙搖頭,猶豫片刻之后,將自己的處境盡數(shù)道出。
“我……我母親已經(jīng)和扶財說好,十五兩銀子將我嫁給他,明日便要……將我送過去了。”
景明不知道扶財是什么人,可見她抗拒的模樣,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覺皺起眉。
眼前的人仿佛沉默的竹,此刻落寞難過的神情好似被風吹過之后的蕭索,令景明移不開眼。
并非她見色起意,實在是……
她就不相信這么漂亮的一個人坐在對面,眼圈一紅,音調(diào)顫抖,欲語還休地看著自己——
她景明確信自己經(jīng)受過世上最嚴苛的訓練,但仍然很難拒絕想要幫她。
更何況……或許相較于娶其他人來說,娶這個人,要比那些“結(jié)實姑娘”好接受得多。
對的,她想了半宿該怎么拒絕配闔,還沒等想到理由就先睡著了嗨!
如果不是這位姑娘在她窗前上吊,她能一覺睡到天亮,到明天都想不出逃脫的理由。
不過這會兒,倒是多了一個選擇。
景明這人不太會旁敲側(cè)擊,干脆直接問:“若是明天的配闔日,我出價高出十五兩,你愿意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