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這些事,景明從百星村走到城里也用了一下午的時間。進了城她便直奔百星縣衙,有李澤謙的信物也沒人攔她,一路走到后園的時候,李澤謙正坐在亭子里寫公文。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一見是景明,表情都輕松很多:“恩人處理好那邊的事了?”
景明點點頭,隨意在他對面坐下,李澤謙早放下筆幫她倒了杯茶。
“我走了一下午才到,這也太遠了?!本懊饕豢跉獍巡韬裙?,示意他再倒。
李澤謙又幫她倒?jié)M,才無奈道:“早說叫你在城里住,若你不愿意住在縣衙,便令人給你尋一處院子,你偏不聽?!?/p>
景明搖搖頭:“畢竟有任務在身,還是低調(diào)些好。若是突然住進縣衙,難免引人注意。我這次來是有正事的,取點錢?!?/p>
李澤謙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隨即叫妻子明蓉去房中給她拿:“恩人昨日不是才帶走二十兩?”
景明撐著半邊臉嘆了口氣:“你怕是忘了昨天是什么日子?!?/p>
“什么日子……”李澤謙想了一陣兒,才恍然想起:“這么說,恩人已經(jīng)選了妻?是哪家人?哪家人也不至于用二十兩?!?/p>
他的話落入耳中,下一秒,景明便想起昨日被扶三姑娘咬緊的唇,和那雙攥緊的手。
她仿佛浮萍一般,一定十分憂慮,好在最后是真心實意露出笑容來。
能把她從那個扶財?shù)氖掷锞瘸?,二十兩也不是很虧?/p>
想到這些,她笑笑:“你或許不認識,扶三姑娘。”
“扶三姑娘?”李澤謙回憶幾秒,對這個人還是有印象的,“我認得。前年蓉兒回娘家時突然生產(chǎn),當時還是扶三姑娘出手相救,我原本打算帶些謝禮去看她,卻聽聞她一家人皆是不好相與之人,恐送她的東西落入她家人之手,便派人去問她有什么用得上的?!?/p>
“結(jié)果,她什么都不要,說治病救人本是應該,無需相送什么。如此握瑜懷瑾的女子在我們這兒到底少見,因此我才有印象?!?/p>
景明竟不知他們還有淵源,更意外的是,扶三姑娘竟然會醫(yī)術(shù)?
怪不得曾在她身上嗅到些苦澀的草藥味,原來她也會醫(yī)術(shù)。
李澤謙將她訝異的表情看在眼中,笑道:“聽說扶三姑娘也待字閨中,多年不曾嫁人,想來是為了等和恩人的這段緣分?!?/p>
他慣會說話,景明輕笑一聲:“我們之間能有什么緣分,我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娶她,不過是幫她一把罷了。”
她將前夜發(fā)生的事簡略說過一遍,李澤謙越聽,眉頭皺得越深。
“我曾告知扶三姑娘,若是有什么難處盡可來尋我,想必她并不愿意麻煩,故而才不曾來此求救?!?/p>
景明想起那具細柳扶風的身子,簡直想象不到這一下午的腳程如果讓她走的話,得給她累成什么樣兒:
“可別提了!這么遠的路連我走到這兒都要半日,她那么瘦弱,估計都走不到這里來。依我看,她的瘦并非只是身材好,或許還有點營養(yǎng)不良?!?/p>
李澤謙面色微紅:“恩人……恩人還是如此不羈,這光天化日,怎可議論女子的……”
他這一害羞霎時變成柿餅,景明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有點歉然地笑笑:“抱歉抱歉,下次不說了。”
聊天的功夫,明蓉已經(jīng)抱著一個匣子走過來,將匣子放在她面前之后,坐在李澤謙身邊。
“恩人放在這兒的八十兩都在此,要拿多少?”
百星村人到底形色各異,尤其自己昨天才“一擲千金”要娶扶三姑娘,在其他人眼中指不定怎么覬覦。因此若是所有銀子全都帶回去,若是被人偷了也是可惜,因此景明干脆拿過李澤謙的紙筆開始算。
“嗯……修繕房屋、清理魚塘、買些桌椅板凳、再買幾件新衣裳、脂粉盒、買肉買菜……”
她嘀嘀咕咕寫了一大頁,最后舉到李澤謙夫婦面前:“你們且?guī)臀宜闼氵@些要多少錢?!?/p>
李澤謙大致掃過一眼,越看越對她剛才的說法表示懷疑。
什么雞鴨魚肉,脂粉盒,新衣服,不都是買給扶三姑娘的嗎?這人分明是在為娶新婦做準備,還真看不出她“只是為了幫扶三姑娘”。
他坐直了些,眼神越過紙頁的上緣對上景明的視線:“恩人適才說,娶扶三姑娘不過是為了幫她?”
景明在紙的背面也看見自己羅列的一大堆東西,忽然有點心虛,聲音都不自覺低了點:“……是啊,怎么了?”
明蓉與丈夫?qū)σ曇谎?,指著上頭的字笑問:“若只是為了幫扶三姑娘,為何要準備這么多成親要用的東西?莫說放在百星村,便是放在城里,也是足夠齊全了?!?/p>
景明一頓,想起那個唯恐女兒賣了低價的劉桂,唇角一撇:“她那個娘,甚是勢利眼,只顧把女兒往貴了賣。我這么做不過是故意惡心她,讓她知道,即便是她如此看不上的女兒,也是有人愿意真心相待的?!?/p>
李澤謙不太相信,身子前傾了些:“只是這個理由,便……”
頂不住夫婦兩個熾熱的眼神,景明一擺手招了:“好啦好啦,我就是覺得……那扶三姑娘溫婉柔美,和我從那個嫂子手里搶來的破屋棚不搭調(diào)罷了。況且……她或許一輩子只嫁這一次,如果太草率也是對不起她。”
明蓉得到滿意的答案才重新坐直,掩唇輕笑:“恩人原來是想給扶三姑娘準備最好的,當真有心了?!?/p>
被她這樣一說,好像真的有什么一樣。
景明撓撓臉側(cè)沒再答話,抖抖手里的紙:“快幫我算算要多少錢,我這進城一趟不容易,得全都辦了才妥當?!?/p>
李澤謙聞言多了幾分認真,同明蓉商量過后,取了個最省錢的法子。
“這魚塘我可叫衙役換便裝去幫你清理,每人只需給幾文錢,再包一餐飯便可。至于宅子,我也認得一伙專門幫人蓋新宅子的,我只說你是我大哥,價格必會便宜許多。”
明蓉也算好了其余用物所需的銀兩,用筆寫了還給景明:“至于其余用物,加上蓋房子要用的材料,四十兩足矣。我叫府中管家去采購就是,他素來辦得好?!?/p>
這個價格還在景明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她松了口氣:“一個月之內(nèi)能否辦妥?”
李澤謙點點頭:“多加些人手,一個月之內(nèi)可行。恩人來一次不易,今晚便在這兒住下,至于這些,我叫人去置辦就是。自那年陽山一別,我們?nèi)艘苍S久未見了,今晚暢談一番,明日恩人再騎馬回百星村監(jiān)工如何?”
明蓉聞言也跟著勸:“是啊,當年若不是恩人搭救,我和夫君早已死在陽山,既然來了便住一晚再回,莫要走得那么急?!?/p>
兩人一再挽留,景明只好答應,瞧著李澤謙吩咐了人去采買,又安置好清理魚塘和蓋房子的人。一切吩咐妥當,天色將晚,幾人移步亭中用晚膳。
李澤謙平日不喝酒,今日說起過往便多喝了幾杯,他酒量不好,還沒幾杯便開始拉著明蓉的手稱兄道弟,惹得明蓉一陣低斥。
吃過晚飯,反倒是才喝了幾杯下肚的景明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不知道是年齡到了還是怎么,一睡不著的時候,過去的這幾十年經(jīng)歷就會冒出來,走馬燈一樣在腦子里轉(zhuǎn)。
二十幾年前,那時她還在國內(nèi)頂尖的廚師手下做學徒。
大學她選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烹飪專業(yè),苦學幾年,又切了幾年的墩,總算得來一個掌勺的機會。
可誰知道,手才抓上炒勺,不知怎么就煤氣爆炸。皮膚上的燒灼刺痛感上一秒還叫她痛不欲生,下一秒一醒來卻變成了一個四歲的小娃娃。
她面前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正抓著她的手咬著后槽牙訓斥:“說了多少次不可與旁人一路去河中玩?你是個賤命,若是被你爹發(fā)現(xiàn)是個女娃,連我也要遭殃!”
景明尚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料幾天之后,就被這個女人帶到集市上,尋了個僻靜處,把她以十五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了一個中年人。
那人就是她師父,圣裁司第一任右司,金烏。
金烏將她帶在身邊,教了她十年武藝,十年前忽而身亡,因此她才坐上右司的位置,接過金烏的擔子一挑又是十年。
師父的死有著蹊蹺的意味,景明自從坐上右司的位置便暗中追查,只可惜,查了十年也沒能找到什么線索。與師父的死相關(guān)的人也都死了,好似有無形的手將所有痕跡刻意抹除,令她找不到一點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