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林咂吧著煙袋擔(dān)心了一早上，總算瞧見被派去打聽消息的扶強(qiáng)樂呵呵跑回來。
他人高馬大的，邊跑邊喊的樣子好像把腦子丟在半路上一般。
“爹——來了！景明來了！爹——”
扶林皺著的眉總算舒展，長長吐出一口煙：“來便來了，瞧你這樣子，不成體統(tǒng)！”
扶強(qiáng)根本顧不上提不提桶，他快激動得提不上氣來了：“那么多聘禮！那么多人！有嗩吶班子，還有轎子！！”
扶林翹著腳探頭朝他剛才跑過來的方向看，邊看邊皺眉：“說啥呢顛三倒四的……”
他話音還未落，便聽見了嗩吶和鼓聲，不多時，一小隊(duì)人就從轉(zhuǎn)彎處走了出來，走在最前的果然是景明。
扶林震驚地看著那些跟在景明后邊走出來的人：“這……這么多！”
他激動得兩腿發(fā)軟：“強(qiáng)……強(qiáng)子……這是真的？！”
扶強(qiáng)扯住他：“真的！爹！全都是給咱們的！”
父子兩個保持著即將要流口水的笑容老遠(yuǎn)把景明迎住，把這輩子噓寒問暖的話都說盡了，就是不看著景明說，兩雙眼睛黏在那些聘禮箱子上，看似恨不得現(xiàn)在就全都搬進(jìn)自己屋里一般。
“賢婿這一路走來辛苦，快進(jìn)院喝口水?！?/p>
景明瞧著他那虛偽的樣子就不耐，但還是耐著性子周旋幾句，好在有陳英在側(cè)，將扶林徑直隔開。
“景明來接扶三姑娘了，你這一直拉著做什么，還不快把扶三姑娘帶出來？”
扶林這才把眼神收回，連連稱是：“在院里呢！哎呀早就在等了，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他走在前頭大獻(xiàn)殷勤，才喊一聲：“孩兒他娘——景明來接親了——”
下一秒院里的聲音比他更大：“……你找個有錢的老爺，接濟(jì)接濟(jì)，你弟弟過得比現(xiàn)在好多少倍！”
扶林家的墻也不過才到人的肩膀，景明一頓，看向院里的時候，輕而易舉便瞧見正把雞毛撣子舉得高高的劉桂。
“你這個小賤蹄子！”
她眉頭一皺，毫不猶豫一手摁在墻上徑直躍進(jìn)去。
“哎賢婿！”
“娘——”
“景明——”
幾聲呼喊的間隙，景明已經(jīng)落進(jìn)院里直奔雜物間。
眼看雞毛撣子即將落在扶三姑娘身上，忽而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猛地攥住劉桂高高抬起的胳膊。
扶三姑娘有片刻怔忪，喜樂聲傳入鼓膜，睜開眼之后瞧見劉桂手里的雞毛撣子軟趴趴掉在地上。
一朵鮮艷的綢緞大紅花之后，是景明那明顯帶有幾分氣郁的臉。
她的表情不似平時的溫和，反而有許多冷意。
“你是忘了我之前說的話了么？”
劉桂一愣，仰頭看看景明，又看看站在景明身后因?yàn)闆]來得及制止，滿臉臟話的扶林，頓時明白過來，慢半拍回答：“你……你說……”
“我說，若我來娶她的時候，她臉上有半分不高興，或是有一點(diǎn)傷，我都不娶了?？蛇€有印象？”
涉及到銀子的事兒劉桂怎么可能沒印象？她趕忙縮回自己的手：“有！哪能……哪能沒有呢！我……我剛才是想……幫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呢?！?/p>
臨時找來的借口顯得十分蹩腳，景明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寒意，冷笑一聲，看向扶三姑娘：“我只相信她說的?！?/p>
扶三姑娘被她以如此銳利的表情看著，不自覺吞咽一下。劉桂也急切看向她，眼神中滿是威脅的神色，但被扶三姑娘忽略了。
她緊張的心情因?yàn)榫懊鞯牡絹矶饾u緩解，手也不再顫抖，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站起身，回答仍舊毫不讓步。
“您讓我做的事，我無法做到?！?/p>
劉桂氣得生咬牙，但景明和陳英都在這兒，她又不敢太明顯，只能扭曲地賠著笑。
“你想讓她做什么？”景明的視線再度轉(zhuǎn)向劉桂。
劉桂不覺理虧，兩手一叉腰，顯得言之鑿鑿：“就算是你們成親了，她還是強(qiáng)子的姐姐，如何不能幫襯？她這個白眼狼，我和她爹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如今她成家了，理當(dāng)多照應(yīng)弟弟！姑爺你說，是也不是？”
扶三姑娘不愿在這些人面前和她爭論，更不想讓景明因她再做出讓步，因此趕在景明回答之前便拒絕得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不會像大姐和二姐那么做，景明的東西只能是她自己的，絕不會因?yàn)槲沂欠鰪?qiáng)的姐姐就帶到這兒來。如果您因此對我不滿，那……大可把我逐出扶家?！?/p>
她說這話的音色略有顫抖，但很堅(jiān)決。一同來接親的人聞言發(fā)出不小的驚呼，只因歷來都只有父母將子女驅(qū)逐的，可卻從未聽說身為一個女兒，主動要求娘家把自己逐出家門的。
陳英看著那具纖細(xì)的身子一時感慨良多，想不到這扶家最有硬骨頭的人居然是扶三姑娘，她倒是拎得清。
如此一來景明眼光也是好的，日后最起碼小兩口一條心，日子想必也不會過得太差。
“這扶三姑娘平日看著孝順，想不到竟然敢說出這話來？”
“我看啊，這扶家也不是省油的燈！”
“就是，那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嫁出去多久了，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偷了婆家的東西拿給娘家，被男人打得半死，也不見這劉桂心疼些?！?/p>
“女兒嘛，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了，這有什么的？”
周遭議論紛紛，景明聽在耳中，唇角多了許多不耐，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把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塞進(jìn)化糞池里好好洗洗腦。
劉桂則順著偏向她的議論聲開始借題發(fā)揮，忽然一大把眼淚就流了下來。
“各位都來評評理呀，這真是沒道理了，我和扶林親手養(yǎng)大的女兒，如今要嫁人就要和我們斷絕關(guān)系了——”
“我們給她吃給她穿，養(yǎng)她二十年，這如今嫁了人就要甩下我和她爹，再也不管了！”
她邊哭邊喊，扶三姑娘皺著眉不知該如何反駁，她本不是能處理這種情況的人，更何況對面是她娘，她更不知該如何爭辯，一時急紅了眼眶。
周圍偏向劉桂的聲音多了起來，景明忍無可忍，拉著扶三姑娘的手把人拽到自己身后。
她見不得如此瘦弱的人被那些看熱鬧的鄰居所吐出來的唾沫星子淹沒，今天她就算沒有因?yàn)榧藿o愛情而高高興興，至少也不該愁容滿面，也不該掉眼淚。
“你說你養(yǎng)她二十年，到頭來就養(yǎng)得如此瘦弱不堪嗎？”
景明沉著語調(diào)質(zhì)問劉桂：“說她成親就打算拋棄你，是因?yàn)橄胱屗袼蠼愣阋粯油禆|西回來救濟(jì)你們，而她拒絕這樣做嗎？”
兩個問題便將她方才的哭訴堵住，劉桂的眼淚都停在臉上，愣了幾秒之后不管不顧地撒潑。
“我命苦啊，我這是養(yǎng)了個什么東西！我和她爹都快吃不上飯了，如今她嫁了人就不管我們——”
扶林瞧她這樣自覺十分丟顏面，拉著臉去拽她，被劉桂誤以為他也來配合演戲，哭得更大聲了，不住哭訴自己日子過得多艱難。
景明被氣笑了，抱著手臂掃了一眼他們明顯比其他人都好的院子，出聲質(zhì)問。
“若說這村里的富戶，你們家也該排得上名吧？嫁出去兩個女兒的聘禮，藥鋪的收入，加上田里的收入，這一年下來怎么也有二十兩。若真因?yàn)槟阋话驯翘橐话褱I就信了你的話，那可真是有夠沒腦子。”
方才還議論紛紛的人這會兒都被掐死了一般不出聲。
想來也是，人家家里又有田，又有藥鋪的。再看看這院子，那八仙桌，過得不知比自己家里強(qiáng)多少倍！還輪得著自己來可憐她劉桂窮了？
被如此揭露，劉桂也裝不下去了，狠狠擦了把淚站起身：“行??！你現(xiàn)在有能耐了，還沒過門就處處胳膊肘子往外拐……”
一直沒吭聲的扶三姑娘忽然打斷她的話：“這句話方才說過一次了?！?/p>
景明一愣，強(qiáng)忍著轉(zhuǎn)過臉去看她的沖動，但沒忍住唇角的弧度。
“好！好?。 眲⒐饸獾醚矍鞍l(fā)黑，一伸手，“既然這樣，那把剩下的十七兩銀子給我！從此以后你就不是我扶家人，我們扶家也沒有三姑娘！”
說到底，不還是要賣女兒？
景明不屑，但痛快把銀子拿出來扔進(jìn)她懷里：“這是你說的話，明日我會去請里正來寫斷親書，你別后悔才好?！?/p>
劉桂捧著這一大堆銀子眼睛都直了，嘴上仍不留客氣：“我們才不后悔呢！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