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將現(xiàn)。
墨藍(lán)色的天幕正被一道淺淺的魚肚白撕開，空氣里還浸著新春殘留的料峭寒意。
食為天那扇厚重的后門“吱呀”一聲輕側(cè)，探出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色跑堂短褂，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袖口卷著，露出凍得通紅的手腕，上面還沾著些許沒擦凈的油漬。少年名叫常貴，他飛快地掃視了眼巷口，確認(rèn)沒人后，連忙將后門掩實。
雙手往左右衣袖里一攏，指節(jié)因為寒冷微微發(fā)僵，右手下意識地在袖中摩挲著那塊鴿子蛋大小的靈石——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讓他稍稍定了定神。
這才縮著脖子，腳下踩著雙半舊的布鞋，鞋底子薄得能感覺到地面的寒氣，一路小跑著往對面的庫房而去。
要說這食為天，在整個南天離洲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便是在南十字這處小小的商貿(mào)之地，分店的排場也絲毫不輸別處。單看這后廚用具，銅鍋锃亮得能照見人影，瓷碗邊緣描著金邊，便是最尋常的菜刀，也是精鐵鍛造，切起肉來“咚咚”作響，透著股子講究勁兒。
這里的器物，只有奢華與平實之分，從不會在數(shù)量上顯得寒酸。庫房分作左右兩處，隔著條三尺寬的過道。右?guī)煜啾茸髱?，明顯小巧了不止一點，青灰色的磚墻斑駁不堪，墻角還長著幾簇青苔，就像只瑟縮的小雞崽兒，依偎在旁邊那座青磚黛瓦、氣派非凡的左庫旁。
左庫的木門厚重得很，門板上雕著繁復(fù)的云紋，正中間那塊陰陽魚圖案的銅鎖，足有巴掌大小，鎖身上刻著的紋路在微光里泛著冷冽的光澤，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直到“咔”的一聲輕響，常貴用脖頸上掛著的銅鑰匙打開了右?guī)斓拈T禁。他的目光這才戀戀不舍地從左庫的陰陽魚鎖上移開，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下，將鑰匙放回脖頸，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薄繭的手掌——指腹因為常年搬東西磨出了硬皮，虎口處還有道淺淺的疤痕，是去年搬蒸籠時被燙的。
“什么時候我也能去開啟那個鎖……”心里這般想著，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渴望。
在門后掛鉤上隨意拿了件精紋直領(lǐng)大衣套上，他拽了拽衣襟，將自己裹得更緊些，推著輛半舊的三輪小車就往外走去。
來到碎石鋪就的硬土主道，常貴從大衣內(nèi)兜取出塊鵝卵石大小的玉石。玉質(zhì)溫潤，表面似有縷縷流光在紋路間反復(fù)游動，像是有活物在里面穿梭。
將玉石按在車把手正中的凹槽里，隨即，玉石發(fā)出一道月白色的光束，直上一丈高，在晨光里劃出一道柔和的直線。看著天色，怕是還有些時間才能大亮。
常貴踩著車旁的踏板，斜跨上座位，調(diào)整了下車頭的機括，讓扶把向下傾斜了些。他雙手正握車把，拇指自然地抵住把手凹槽，能感覺到玉石的流光順著車把上雕刻的云紋，一點點與凹槽相連。車軸發(fā)出輕微的“嗡”聲，車輪緩緩轉(zhuǎn)動起來，帶著他漸行漸遠(yuǎn)，車轍在未干的泥地上留下兩道淺淺的印記。
“咚！咚！咚！……咚！咚！咚！”不疾不徐的敲門聲，穿過薄薄的木門，傳入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里。
趴躺在床鋪上的赤膊漢子聞聲，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他約莫三十出頭，古銅色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油亮的光澤，胸肌線條分明，每一寸肌肉都像是鐵鑄的一般，只是此刻，那肌肉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
“陽哥！我是常貴??！來收貨了！”常貴喊了一聲，又敲了幾下門，便沒再催促。
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的碎石，一手扶著斑駁的土墻，墻皮簌簌往下掉灰，另一手拿著碎石刮著抬起的鞋幫子。那布鞋的鞋頭早已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絮，此刻更是被淤泥完全包裹，黑褐色的泥巴順著鞋幫往下淌，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泥洼?！霸缰肋@尾巷的路面凍土化得這么快，就換成靴子了?！彼÷曕止局?，眉頭緊鎖，嘴角往下撇，一臉的懊惱。褲腳也沾了不少泥巴，凍得硬邦邦的，走動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嘎吱……吱……”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帶著股鐵銹的澀味，緩緩傳來。
常貴立刻直起身，也顧不上鞋子上的泥巴，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對著門口的漢子快速說道：“陽哥！我就知道還是您最靠譜。常門昨兒去坤哥那收貨，就打了水票，耽擱了貴客的吃食，落了個鞭刑。那叫一個慘呦，背上的皮都開了花，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見他叫喚。”
嘴角那副唏噓的模樣還沒散去，就轉(zhuǎn)身跑向三輪車，車斗里鋪著塊粗麻布，上面放著一大包用黃紙包裹的東西，油紙的邊緣還滲出點點油漬。拎著紙包快步走回來，胳膊因為用力而微微繃緊，手背上的青筋隱約可見。
“陽哥！小弟也沒啥報答您多年關(guān)照的，這是昨兒王老爺席面的備桌佳肴，沒人動過的。掌柜的看我這些年干活麻溜，賞賜了些許，全給您包著了，還請不棄?！彼f著，將紙包往前遞了遞，眼睛里滿是討好的神色。
赤膊漢子——向陽，伸出雙手接過黃紙包。手掌寬大厚實，指節(jié)粗得像老樹根，手心布滿了厚厚的繭子，虎口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舊傷。
“食為天的佳肴，我這一介莽夫哪有什么挑剔的，有心了。再等會吧。”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磨砂紙在摩擦，說完，便轉(zhuǎn)身回屋走去。
“嘀……嗒……嘀……嗒……”傳入常貴耳中的滴水聲，讓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那聲音是從向陽身上傳來的，鮮紅的血珠順著他后背的傷口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泥水里，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常貴這才看清向陽的模樣，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舉著的雙手僵在半空，微微低下頭，又忍不住抬起頭，目光落在向陽的背影上。向陽的步伐略顯沉重，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是有塊石頭砸下來。他穿著夏日力工常見的貼身粗麻短褲，褲腿早已破損不堪，邊緣撕成了布條，上面印染著一片片或紅、或暗、或發(fā)黑的血漬，層層疊疊，像是地圖上的河流。
不知是這次的貨物實在棘手，還是他那猶如擰巴在一起的鋼鐵般的腿部肌肉上的毛發(fā)，隨著步伐擺動也顯現(xiàn)出鋒芒，將本就羸弱的褲料刮得更破了些。他的腰身“纖細(xì)”，不是瘦弱的那種，而是常年練就的緊實，整個身子微微后挺，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后背上三道爪痕從肩胛一直延伸到腰窩，皮肉外翻，露出里面粉紅色的嫩肉，雖未見骨，卻也觸目驚心。
滴滴鮮血由上端崩裂的豁口再次涌出，染紅了這蒼勁的脊梁，順著肌肉的溝壑往下淌，滴落在地。當(dāng)向陽行至屋內(nèi)，半沒在陰影中的身軀，露出最深那道爪痕的邊角時，在外候著的常貴渾身一顫，像是被冰水澆了個透心涼。那爪痕的邊緣帶著些許焦黑，像是被什么東西灼燒過，讓他仿若看到了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而自己就是那被垂涎的肉糜。
“這……這……這……陽哥！你沒事吧？……那……那個熊掌……掌……有……”常貴的聲音磕巴著，牙齒都在打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得慘白。
沒等他說完，向陽已手提著一個近一米見方的箱子走了出來。那箱子是黑檀木做的，表面光滑，邊緣包著銅角，上面還沾著點點暗紅的血跡，一看就分量不輕。常貴這才定下神，手還有些發(fā)顫，想要接過箱子。
向陽用另一手擋下，他的手臂肌肉賁張，上面的青筋像蚯蚓一樣凸起：“不好拿，給你放到三輪上吧。”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 丁玫摹袆陉柛缌?。”常貴連忙應(yīng)道，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
......
從和向陽揮手告別后，常貴的眉頭就沒松弛過。坐在三輪車上，看著車輪碾過泥濘的路面，濺起的泥巴糊在車斗上，心里像是堵了塊石頭。
這泥濘的路況仿佛也跟他較上了勁，哪怕駛?cè)胝?，平整的青石板路也沒能讓他的心情得到絲毫緩解。腦海里一直回蕩著向陽告別時的情形。
當(dāng)時，向陽從耳背后摘出一支手搓煙，煙卷是用粗糙的煙紙卷的，里面的煙絲參差不齊。他把煙順進(jìn)嘴里，雙指一矬，火星“啪”地一聲亮起，借著那點微弱的火光，能看到他臉上眼角那道長長的疤痕，是頭些年被兇獸抓的。
向陽深吸一口煙，煙霧從他的鼻腔里噴出，在晨光里形成淡淡的白霧。直到煙卷焚盡一半，他才徐徐吐出煙氣，抬頭看了看大亮的晴空，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對著常貴說道：“狗得兒啊……換個出路吧?！?/p>
“狗蛋兒不就是前車之鑒？”他頓了頓，煙卷在指尖燃燒，灰燼簌簌往下掉，“我也才剛回來，還沒來得及給你坤哥上香?！币恢熀芸烊急M，向陽將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狗蛋兒怎么說也是你親哥，不該這么調(diào)侃?！彼麛偭藬偸?，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那笑容里藏著太多的疲憊和無奈，“你也看到了，這傷不知道要養(yǎng)多久。往后另尋他人吧，狗得兒?！?/p>
常貴最顧忌、最不想聽的話，還是被向陽說了出來。另尋他人？他在心里冷笑一聲。這尾巷誰還有向陽這般武力？誰還愿意為那被苛扣得只剩四成的傭金拼命？沒有那回扣的孝敬，馬上的評選，哪怕他那親兄弟狗蛋兒被廢了，他這個任勞任怨、懂事會辦事的跑堂，還能從三十六個跑堂之中脫穎而出，成為管事嗎？
不禁暗自腹誹到：“父母的撫養(yǎng)之恩終是耗盡了嗎？怎得如此薄情！真就人走茶涼了唄？才十幾年而已！”
面對著足比他高一個腦袋的向陽，常貴靜默了許久。他能聞到向陽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還有常年與野獸兇獸打交道的腥膻氣。抬起頭，嘴角牽強地微微一裂，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向陽哥……好些年前我就叫常貴了……別再叫我小名了?！?/p>
“好的！狗得兒，回去吧。”向陽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看著常貴緩緩駛車而去，向陽深深吸了口清晨還略顯寒意的空氣，那空氣里混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轉(zhuǎn)身回走，腳步依舊沉重，嘴里低聲嘀咕了句：“我以前也叫狗得兒來著。”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很快就消散在巷子里。
......
行駛中的三輪車突然平穩(wěn)下來，常貴這才回過神，原來已經(jīng)駛?cè)肓酥鞯馈?/p>
青石板路平整光滑，車輪滾動時發(fā)出“轱轆轱轆”的輕快聲響。他趕忙側(cè)身，伸手向車斗里的箱子摸去。絲絲冰寒順著掌心傳入，讓他打了個寒顫，也暫緩了雜亂的思緒。
“后天就是點評日，常門沒了威脅，論功行賞，已沒人能和我并駕齊驅(qū)。冷靜！常貴你可以的！你一定能更進(jìn)一步，成了管事，也就用不上向陽了。到時候，自然讓跑堂的操心雜事。可以的！只要再等兩天！可以的！”常貴在心里一遍遍寬慰自己，像是在給自己催眠。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車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指腹的老繭磨得生疼。不知不覺，在辰時正刻，他回到了右?guī)旆块T前。陽光已經(jīng)升高，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形成一個個明亮的光斑。他叫來四個大塊頭幫廚，那四人穿著油膩的白色褂子，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他們吃力地抬起箱子，箱子的邊角硌得他們胳膊生疼，臉上露出吃力的表情，一步一步往庫房里挪去，準(zhǔn)備處理里面的東西。
常貴拿出車載的玉石，放回大衣內(nèi)兜，又把大衣掛好，仔細(xì)抹平上面的褶皺。他撫摸著精紋直領(lǐng)大衣外側(cè)，蜀繡工藝的“食為天”字樣針腳細(xì)密，顏色鮮亮。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帶著對未來的憧憬，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薄。
“向陽啊向陽，尾巷就是尾巷。必將消亡之地，何來別的出路？這片繁華才是正途，不思進(jìn)取！”他囔囔自語道，聲音不大，卻帶著十足的篤定。換了雙四平鞋，那鞋子是新做的，黑色的鞋面，千層底，踩在地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整理了下衣襟，快步向朱管事的住處走去，腳步輕快，仿佛前方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光明大道。
時值中午，太陽升到了頭頂，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向陽走出房門，身上依舊只穿著那條破短褲，后背的傷口經(jīng)過簡單處理，用布條草草包扎著，但依舊能看到滲出的血跡。
在巷子里穿行，腳下的泥地被曬得有些干裂，走在上面“咔嚓”作響。他駐立在一間破舊的屋舍前，那屋子的屋頂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的椽子，門板上滿是窟窿，用幾塊木板勉強釘著。
推開吱呀作響的門，屋里彌漫著一股霉味和灰塵的味道。翻找了許久，在一個破舊的木箱里，翻出幾件打著補丁的衣服，但都破舊不堪，根本無法蔽體。
“沒那實力，何必執(zhí)拗如此呢？……我記下了。”翻找無果的向陽嘆息道，聲音里滿是疲憊和無奈。他的目光落在墻角的一張破床上，那是揚坤以前睡的地方。
取出一塊暗淡無光的玉石——那是最為廉價的魂玉，玉質(zhì)粗糙，表面還有不少瑕疵。將之放在床鋪上，還貼心地用破舊的被褥蓋上，仿佛這樣就能給逝者一點溫暖。
做完這一切，敞開著房門，轉(zhuǎn)身離去。
陽光透過敞開的門照進(jìn)屋里，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塵埃。一路往返，他經(jīng)過的屋舍竟都是房門大開，卻看不到一絲人煙，只有風(fēng)穿過空蕩蕩的屋子，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哭泣。
整個尾巷，都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仿佛被世界遺忘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