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回屋休息后,向陽踏著月光來到前院馬棚。
馬棚寬敞高大,梁柱上掛著幾盞昏黃的燈,光線透過燈罩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料香。偌大的馬棚在白義入駐后,被無形地劃分成了兩塊區(qū)域,原先那匹健壯的黑馬很識趣地蜷縮在犄角旮旯里,腦袋埋在前腿間,時不時警惕地瞟向白義的方向,渾身肌肉緊繃,顯然還沒適應(yīng)這位新鄰居。
哪怕向陽每日都會施展術(shù)法,鞏固附著在白義體表的隔離層,可天生的血脈壓制并非凡品能夠逾越。白義此刻正悠閑地甩著尾巴,銀白的鬃毛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它看到向陽進來,抬了抬下巴,鼻腔里發(fā)出輕微的“嘶”聲,眼神中帶著幾分慵懶和傲嬌。
向陽從納玉中取出一顆上品靈石,靈石散發(fā)著濃郁的靈氣,在昏暗的馬棚里顯得格外耀眼。他將靈石遞到白義嘴邊,白義低頭叼過,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嘴角還殘留著靈石的碎屑。向陽沒有理會它那帶著幾分幽怨的眼神,轉(zhuǎn)身徑直而出——這靈駒雖通人性,卻似總改不了那副嬌生慣養(yǎng)的脾氣。
書院的藏書室位于中院東側(cè),是一座兩層小樓,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門楣上掛著“知微堂”的匾額。藏書室里的書籍包羅萬象,從基礎(chǔ)的修行法門到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從農(nóng)作物種植到星象觀測,雖都只是淺嘗輒止,卻也足夠開闊眼界。向陽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每日都泡在這里,如海綿入水般汲取著知識,方方面面都得到了充足的擴展。
比如關(guān)于逐風(fēng)駒的記載,書中寫道:此獸生而四階,迅捷非凡,卻也只不過是很多大勢力賞賜于下屬的禮品而已。全因它們大概率終身停留在四階,除了代步毫無戰(zhàn)斗力可言。其生性怯懦,據(jù)說早先也曾輝煌過,能御使靈氣之風(fēng),風(fēng)過無痕,可讓敵人粉身碎骨,只不過這份傳承在上個紀(jì)元就已斷絕,如今只剩下奔跑的本能。
時值戌時三刻,夜色已深,街道上的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燈火和偶爾的犬吠。向陽本想去街道閑逛一番,平心靜氣,梳理下近日的修行感悟。行至?xí)赫T,就聽“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門砸開一般。
沒等門楣上的符篆門禁自行感應(yīng)打開,向陽便伸手拉開了厚重的木門。門外,一個小小的身影正雙手抵膝,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布滿了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胸前的衣襟。一股熱氣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顯然是急奔而來,更顯眼的是,他的一只鞋都跑丟了,光著的腳丫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那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約莫十歲,梳著兩個羊角辮,此刻頭發(fā)散亂,臉上還沾著灰。他猛然抬起頭,看到向陽,眼中閃過一絲急切,張口說道:“教習(xí)!不…不…不好了!”
向陽伸出一手,輕輕搭在小男孩的肩上,柔和的炁勁緩緩運轉(zhuǎn),順著他的經(jīng)脈流淌,舒展著他因劇烈奔跑而緊繃的氣血。小男孩的身體明顯一松,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
不稍片刻,小孩喘息平穩(wěn),才開口問道:“小刀別急,什么事?”這小男孩名叫胡小刀,是書院里最調(diào)皮也最努力的學(xué)生之一。
“青衣…要搬走了!”胡小刀急得臉都紅了,小手緊緊攥著拳頭,“外頭多亂??!您能不能幫著說一說……就屬她最努力了,教習(xí)您可別丟了這個學(xué)生!”氣息雖已平復(fù),胡小刀卻依然急得直跳腳,一把抓住向陽的衣袖就不撒手,生怕他不肯去。
“呵呵…”向陽被他逗笑了,“每次練得頭破血流的不是你嗎?怎么這會兒青衣成最努力的了?”他故意板起臉,一番質(zhì)問,倒是把胡小刀問住了。
胡小刀愣了愣,撓了撓頭,臉上露出幾分憨態(tài),卻依舊堅持道:“可…可…可要是書院人越來越少,您不就沒事干了嗎?和院長一樣門都不出,多無聊?。 彼鲋∧?,眼神里滿是祈求,“求求您了,就去說一說嘛,老師!”
說完,他還繞到向陽背后,使出渾身力氣,試圖推著向陽往薛青衣家走。那點力氣對向陽來說,自然是杯水車薪。
向陽心想,反正閑來無事,去看看也好。他一把薅過胡小刀,將一絲炁勁裹挾在他身側(cè),帶著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胡小刀只覺得腳下一輕,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向陽前進,兩旁的景物飛速后退,嚇得他緊緊閉上了眼睛,嘴里卻興奮地喊著:“哇!好快!”
穿過一眾燈火通明的茶樓、人聲鼎沸的酒館、鑼鼓喧天的戲院,兩人走街串巷,出了繁華的中心區(qū)。右拐進入平昌區(qū),這里大多是住宅屋舍,樣式整齊劃一,鱗瓦覆蓋的屋頂在月光下泛著銀光,云紋裝飾的屋脊連成一片,巷陌縱橫如棋局,透著一股寧靜祥和的氣息。
“哇!到了到了!”剛一落地,胡小刀就掙脫了向陽的炁勁束縛,興奮地沖向一戶人家,邊跑邊喊道:“青衣!青衣!你看我?guī)дl來啦!”
屋內(nèi)聽到動靜,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小姑娘剛探出頭,就和跑過來勢要破門而入的胡小刀撞了個滿懷。
“哎呦!”“哎呦!”兩人同時叫了一聲,都捂著額頭后退了幾步。
“胡小刀!你叫魂??!”小姑娘氣鼓鼓的,一手摸著腦門,另一只小手攥著拳頭,對著胡小刀的胳膊又來了個錘擊,“疼死我了!”這小姑娘便是薛青衣,性子沉穩(wěn),是書院里為數(shù)不多能坐得住的孩子。
“哎呦!”胡小刀顧不上胳膊上的新傷,趕忙讓開身子,同時往身后一指,興奮地說:“你看誰來了!”
薛青衣抬頭,看到向陽站在不遠(yuǎn)處,立馬站直了身子,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一抱拳,聲音鏗鏘有力地喊道:“教習(xí)好!”她穿著一身淡綠色的短褂,袖口卷起,露出纖細(xì)的小臂,此刻額頭上紅了一片,卻依舊挺直著小身板,顯得格外認(rèn)真。
看著小姑娘一臉認(rèn)真嚴(yán)肅的樣子,向陽有些納悶:自己平時挺隨和的啊,有這么可怕嗎?他報以一個溫和的微笑,邁步進入院落,雙手一拱,開口道:“打擾了?!?/p>
院落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墻角種著幾株月季,此刻雖未開花,枝葉卻很茂盛。薛青衣的父母正從屋里迎出來,薛父穿著一身灰色長衫,面容憨厚,薛母則圍著圍裙,手里還拿著打包用的麻繩。
“哈哈!哪里哪里,向教習(xí)里面請!”薛父連忙還禮,側(cè)身讓開道路。
薛母快步走進廚房,端上一壺?zé)岵韬鸵坏c心,便又進內(nèi)屋繼續(xù)打包行李,動作麻利,顯然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許久。向陽瞟了一眼屋內(nèi),只見幾個大木箱靠墻放著,里面塞滿了衣物和雜物。他率先開口道:“聽小刀說你們打算搬至他處,你也知道,我是從其他鎮(zhèn)子過來的。恕我直言,一路走來,這太平鎮(zhèn)方是名副其實的太平之地。莫非是要前往無雙城定居?那小刀也沒說明白,不知……”
薛父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了一支給向陽,向陽笑著搖了搖頭,說了聲“戒了”。薛父也不勉強,將煙盒放在一旁,自己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向陽也沒催促,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靜待他開口。
這可把蹲在窗外的胡小刀和薛青衣急壞了。胡小刀沉不住氣,用胳膊肘捅了捅薛青衣,細(xì)聲細(xì)語地問道:“你家真的要走???”
薛青衣無奈地嘆了口氣,小聲回應(yīng):“爸爸媽媽也是突然收到了什么傳訊,他們想了很久才決定的。我可是撒嬌了很久,沒用。好像是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小刀!以后沒我罩著你了,別傻不愣登啥都往上沖?!毖η嘁屡牧伺暮〉兜募绨?,像個小大人似的叮囑道,“尤其是向教習(xí)的實訓(xùn)課,都教你多少回了,要懂得變通!”說完,她干脆一屁股蹲坐在墻根,仰頭看起天上的星星來,小臉上滿是不舍。
胡小刀也有樣學(xué)樣地蹲下,一時也不知道說些啥,只是望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
薛父抽完一支煙,躊躇了許久,終于開口說道:“并非去無雙城……而是要去金淵兌洲。此地的好,薛某自然知道,可……怎么說呢,于老夫婦的壽元都快到三個甲子了,而和我等卻都是凡胎肉身……太平鎮(zhèn)沒了于老……”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擔(dān)憂。
“以我對于老的了解,他自然會有安排……”向陽剛想勸慰幾句。
薛父卻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于老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當(dāng)然沒得說,這也……只算其中一點吧。主要是……前幾日收到主家傳訊,四個月前,主家就開始召集各地分支,前往金淵兌洲匯合。這說來話就長了……就說這太平鎮(zhèn),于老的父親是六階稱號大能,你知道吧?”
“嗯?”向陽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雖知于海不凡,卻沒想到其父親竟有如此修為。
“額……于老性子低調(diào),自然不會宣揚,不過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他父親是六階頂級強者,尊號——無雙真君?!毖Ω笁旱土寺曇?,仿佛在說什么秘密,“百余年前,一桿刻著無雙真君字樣的令旗,從無雙城飛出,落在百里地界外,據(jù)說那是天機閣定制的重寶。隨后,太平鎮(zhèn)便拔地而起?!?/p>
“跟隨而來的,大多是些潦倒的凡人,也有無雙城混不下去的各家族子弟,比如我……呵,要不是父親遺物夜間閃爍,我都不知道我薛家的根在金淵兌洲。只要去無雙城出示信物,從無雙城開始,主家已然安排好了路線?!?/p>
“薛某及內(nèi)人自是無謂去留,只是小女馬上十歲了,不想她就此碌碌一生?!毖Ω缚聪蛭萃獾姆较?,眼中滿是對女兒的期盼。
聽到這里,墻根下的胡小刀看了眼還在數(shù)星星的薛青衣,拍了拍屁股站起身,說了句:“我爸媽快收攤了,我去幫忙,明兒送你!”說完,便一陣風(fēng)似的往街道跑去。
屋內(nèi),薛父娓娓道來,話畢,向陽喝了口已經(jīng)發(fā)苦的清茶,看著薛父期待的眼神,緩緩說道:“恩,自是如此!向某武修出身,之前眼界短淺,在書院惡補了一陣才知道,修行一途,天賦固然重要,機緣也不可或缺。我看青衣炁勁雖行養(yǎng)乏力,可識海神火近幾日隱隱有不點自燃之勢,怕不是我眼拙,錯看了一位術(shù)修天才?!彼闹邪底宰聊?,原來這就是血脈傳承的力量。
“那小刀呢!”薛青衣不知何時從外面沖了進來,顯然是一直傾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此刻她臉上滿是激動,“他這么努力,是不是還沒激發(fā)出什么潛能?雖然……他比我大一歲,可他那么笨,可能就因為這個被忽視了呢?”
剛聽到女兒被贊為天才,薛父已是喜不自禁,此刻也無視了自家閨女難得的失禮之舉,順著她的話,同樣一臉期待地望向向陽。隔壁老胡家的情況他清楚,夫妻倆起早貪黑開著個小雜貨鋪,日子過得并不寬裕,如果小刀能有個好前程,他也會感到高興。
在向陽教的兩三百個孩童里,他最中意的就是胡小刀,這孩子虎喳喳的,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捻g勁。第一天上課,向陽抓了一只饑餓的黑豹幼崽,放入人群中。黑豹雖在他的控制下只能無能嘶吼,卻還是讓一眾孩童四散奔逃。唯有胡小刀,在炁勁化絲如提線木偶般左沖右突,追至薛青衣拉著他奔逃時,他小手一甩,掙脫拉扯,不退反進,嗷嗷叫著就撲向黑豹??上?,這孩子雖有膽氣,卻毫無修行天賦,實在可惜。
第二天清晨,沒等向陽出發(fā)去無雙城,就有一批人趕著一輛大貨車來到書院,車上裝的全是陳年佳釀。為首的是個面生的中年修士,對著向陽恭敬地行了一禮。
向陽看著那滿滿一車酒,不禁直嘆:六階大能果然恐怖如斯。
他和于海夫婦打了聲招呼,牽著白義,還是決定去趟無雙城看看。隨著破階在即,他心中的悸動越發(fā)明顯,總覺得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
出門來到中心區(qū)廣場,只見告示欄前擠滿了烏泱泱一群人,有高談闊論的,有竊竊私語的,還有踮著腳尖努力往里張望的,好不熱鬧。
向陽走到外圍,看到他的人都紛紛停下交談,抱拳問好。
“向教習(xí)早??!”
“呦!難得啊,向教習(xí)這是要出趟門?”
“定下來了!向教習(xí),您快看!”
“恩,早!”向陽一一回應(yīng),隨即問道,“去趟無雙城,這大伙看的是什么?”
人群中一個常來書院接孩子的壯漢很會來事,上前一把牽過白義的韁繩,一邊往前引路,一邊撥開人群,大聲喊道:“來!來!來!讓一讓!讓一讓!給向教習(xí)讓個地瞅瞅!”
人群也很是配合,紛紛向兩側(cè)退讓,讓出了一條通道。
就看那十丈寬的告示欄,早已被清理一空,新貼了一長溜最新告書,字跡工整有力,內(nèi)容卻很是簡短:
定元昭
奉天承運,萬法歸真
極樂谷、太乙教、蒼狼門、泠月宮、天刀武館、煙雨閣、焚我宗七宗共諭
自道衍紀(jì)元以來,魔劫肆虐,天地傾危。幸賴諸宗戮力同心,終使劫數(shù)消弭,靈機復(fù)轉(zhuǎn)。
今,天穹現(xiàn)紫微星耀,地脈涌青蓮瑞氣,人族興隆之兆也。
謹(jǐn)以甲子輪替之期,改道衍為【大昌紀(jì)元】,定【大昌歷】,自甲子年正月初一始,舊歷盡廢。修士當(dāng)順天時、勤修持,丹鼎符箓、劍陣卜筮,皆承新歷。
山河為證,天道共鑒,人道永昌。
向陽站在告示欄前,默讀著告書上的內(nèi)容,心中那股即將破階的悸動與一種莫名的預(yù)感交織在一起,讓他越發(fā)覺得,這太平鎮(zhèn)的平靜,或許并不會持續(xù)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