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默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連同那聲“自求多福”的嘆息，一同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
小屋殘破，夜風嗚咽著從破開的門窗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血腥氣。左臂的麻痹感在培元丹藥力下緩緩退去，但傷口依舊火辣辣地痛。
更痛的是手背上那兩道烙印——玄月宗的“寒月烙”，焚天谷的“焚心印”，如同兩枚燒紅的烙鐵，時刻燙在靈魂深處。
“追魂印……三千里內如同黑夜火把……長老級的老怪物……”
老默那沙啞平淡的話語，此刻卻如同喪鐘在腦海中反復敲響！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三千里！
這范圍太恐怖了！
天元無極城周邊，乃至更廣闊的地域，幾乎都是兩大宗門的勢力范圍！
留在這里，就是砧板上的魚肉，等著那些老怪物騰出手來，隨手一刀剁了！
逃！必須逃！逃得越遠越好！
逃到他們鞭長莫及的地方！
可哪里安全？人族聚集地？
三千里外或許有，但誰知道那些地方有沒有兩大宗門的爪牙？
通緝令恐怕早已如雪片般飛遍了人族疆域！
這張魔元面具能騙過普通守衛(wèi)和市井小民，能騙過那些修煉了幾百年、手段通玄的老怪物嗎？
老默的話猶在耳邊——別指望一張面皮能永遠遮住追魂?。?/p>
人族的疆域不安全，那……魔物的地盤呢？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一個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磷火，驟然在混亂的思緒中亮起。
——魔墟！魔花之故！
那是流傳在底層冒險者和亡命徒口中的禁忌之地！
據(jù)說在極西之地，越過“葬骨荒原”，穿過“腐毒沼澤”，在那片連陽光都被扭曲魔氣吞噬的絕望廢土深處，存在著一個由古老魔物統(tǒng)治的混亂國度。
那里是生命的禁區(qū)，是流放者的墳場，是連兩大宗門的觸手都難以深入、或者說根本不敢深入的真正蠻荒！
對！就是那里！
只有混亂無序、魔氣滔天的魔墟，才能成為隔絕“追魂印”的天然屏障！
才能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老怪物有所顧忌！才能搏得一線生機！
老子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什么安居樂業(yè)，而是活下去！
像野獸一樣，在更兇險的環(huán)境里，撕咬出一條活路！
決心已定，如同冰冷的鐵水澆鑄在心間。
接下來的兩天，我如同最狡詐的鼴鼠，徹底蟄伏下來。
小屋的破洞被我用泥巴和破布草草堵上，門窗緊閉，只在深夜才悄然溜出，去集市最骯臟混亂、消息也最靈通的角落——臭氣熏天的“爛泥塘”酒館。
頂著那張麻木愁苦的“礦工臉”，縮在油膩骯臟的角落，面前放著一碗最劣質的、泛著酸味的麥酒。
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酒館里每一個醉醺醺的、或高聲吹噓、或低聲密語的片段。
“……魔墟？呸！那鬼地方進去十個能出來半個都算祖墳冒青煙！聽說‘毒牙傭兵團’上次接了趟活，想從‘腐毒沼澤’邊緣摸點‘腐心草’，結果……”
“嘿！老疤瘌，你那破地圖到底賣不賣？給個痛快話！老子要去‘葬骨荒原’碰碰運氣！”
“魔花之故？嘶……那地方邪乎！傳說深處有株通天的魔花，周圍千里都是它的獵場，什么玩意兒進去都變成花肥……”
“最新消息！‘黑風澗’那邊出大事了！玄月宗和焚天谷的弟子死了一片！據(jù)說是被一個化形老魔給滅了……”
聽到“黑風澗”、“化形老魔”，我的心臟猛地一跳，但臉上依舊麻木，只是端起劣質麥酒灌了一口，酸澀的味道在口中彌漫。
消息果然傳開了！而且版本越來越離譜！必須加快速度！
目標明確：一份盡可能詳細的、關于“葬骨荒原”、“腐毒沼澤”以及“魔墟”區(qū)域的地圖！
越詳細越好！
尤其是標注出已知的危險魔物領地、可能的路徑、水源地，如果有的話以及……關于“魔花之故”的任何信息！
第三天
深夜，我又把揣著懷里的幾枚元幣和大部分魔晶，這些駁雜的玩意兒在人類世界購買力有限，但在地下交易中反而更受歡迎，再次潛入黑石集最幽暗的角落。
這里沒有招牌，只有一條散發(fā)著惡臭、堆滿垃圾的狹窄死胡同。
盡頭，一扇用厚重、銹跡斑斑的鐵皮包裹的木門，門上只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窺孔。
這是“疤瘌眼”的地盤。
一個在黑石集地下世界經營了不知多少年、專門販賣各種來路不明“硬貨”的老油子。
據(jù)說他年輕時真在魔墟邊緣撿回半條命，臉上那道從額頭貫穿到下巴、如同蜈蚣般的巨大疤痕就是代價，一只眼睛也瞎了，換了個渾濁的玻璃珠子。
有節(jié)奏地敲擊鐵門三長兩短。
窺孔后，一只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
“買路圖，西邊的?！蔽覊褐ぷ?，言簡意賅。
厚重的鐵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濃烈的劣質煙草味和霉味撲面而來。
里面光線昏暗，只有一盞搖曳的油燈。
一個身材矮壯、臉上那道巨大疤痕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的老頭坐在一張油膩的木桌后，那只完好的獨眼如同毒蛇般上下打量著我。
“西邊？哪個西邊？”疤瘌眼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鐵銹，帶著濃重的警惕，
“葬骨？腐毒？還是……里面？”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點了點桌子，意指更深的魔墟。
“都要。”我言簡意賅，將一個小布袋放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里面是大部分魔晶和幾枚元晶幣?！霸皆敿氃胶?，尤其是‘魔花之故’附近的?！?/p>
疤瘌眼的獨眼掃過布袋，又落在我那張麻木平凡的臉上，眼神閃爍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拉開桌下一個沉重的抽屜，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最終，他抽出一卷用暗褐色、帶著干涸血跡的不知名獸皮包裹的東西。
獸皮卷被重重地拍在油膩的木桌上，塵土飛揚。
“喏，就這個了。老子當年用半條命換來的。”疤瘌眼吐出一口濃煙，獨眼緊緊盯著我，“先說好，這玩意兒是十幾年前的舊貨了。
魔墟那鬼地方，地形三天一小變，五天一大變，連他媽石頭都能長腿跑路！上面畫的玩意兒，死了的、挪窩的、新冒出來的，老子一概不管！價錢……這個數(shù)！”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
我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將布袋推了過去。錢不是問題，命才是根本！
疤瘌眼掂了掂布袋，獨眼中閃過一絲滿意，這才慢悠悠地解開獸皮卷的系繩。
一張由某種堅韌皮紙繪制的地圖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緩緩展開。
地圖本身已經非常陳舊，邊緣磨損起毛，顏色暗淡，許多線條模糊不清。
繪圖手法極其粗糙，充滿了原始和野性的氣息。
地圖大致分為三個區(qū)域：
最東邊邊緣，用粗獷的線條勾勒出一些起伏的山巒和標注著“黑石集”、“葬骨邊緣哨站已廢棄”的模糊字樣，這代表已知人族的邊緣地帶。
向西，大片的區(qū)域被涂成令人心悸的土黃色，上面用扭曲的符號和骷髏頭標記，寫著“葬骨荒原”。
其間用更細、更斷續(xù)的線條勾勒出幾條所謂的“路徑”，旁邊用小字標注著“沙蠕蟲巢穴”、“風蝕魔蝎領地”、“流沙陷阱區(qū)”等警告。
地圖上布滿了各種叉叉和涂抹的痕跡，顯示著繪制者的無數(shù)次失敗和死亡警告。
再向西，一片濃郁的、仿佛用墨汁和污血混合涂抹出的深綠色區(qū)域，標注著“腐毒沼澤”。
這里的細節(jié)更加稀少，只有幾個巨大的、扭曲的樹狀符號和幾個滴著墨點的水洼標記，旁邊是觸目驚心的標注：“瘴癘之母（疑似巢穴）”、“腐毒泥潭（吞噬）”、“噬骨水蛭（群居）”。
幾條更加虛幻、幾乎要斷掉的虛線，如同垂死掙扎的蚯蚓，艱難地穿過這片死亡區(qū)域。
最后，在“腐毒沼澤”的西方，地圖被一大片濃重的、仿佛能吸走光線的深紫色覆蓋，邊緣極其模糊，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跡暈染開。
這就是“魔墟”！深紫色區(qū)域中，只有寥寥幾個更加扭曲、更加詭異的符號：一個形似扭曲城堡的標記。
“旁邊潦草地寫著“骸骨魔城？”。
一個仿佛無數(shù)觸手糾纏的標記“千眼巢？”，還有一個……位于魔墟相對靠中心的位置，被特意用暗紅色的、如同干涸血液的顏料畫出了一朵極其妖異、花瓣如同利齒般張開的花朵輪廓！
花朵下方，用同樣刺目的暗紅小字標注著：魔花之故“極度危險！禁區(qū)！勿近！”。
整張地圖都透著一股絕望、混亂和瘋狂的氣息。
許多地方被涂抹修改，旁邊用更小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添加著諸如“巨巖魔象遷移至此”、“此處新裂開毒氣峽谷”、“黑翼魔蝠群規(guī)模擴大十倍”之類的補充信息，字里行間充滿了繪制者（或許不止一人）的恐懼和用命換來的教訓。
“魔花之故……”我的目光死死鎖住地圖上那朵暗紅色的妖異花朵，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就是它了！這片混亂魔域中，連地圖繪制者都標注為“禁區(qū)”的核心地帶！
雖然危險，但正是這種極致的危險，才可能是擺脫追魂印的唯一希望！
“謝了?！蔽页谅暤?，小心地卷起這張浸染著無數(shù)亡魂信息的獸皮地圖，如同收起通往地獄的請柬。
“小子，”疤瘌眼在我轉身時，突然開口，那只渾濁的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看你花錢買這玩意兒……老頭子多句嘴。進了那片地方，就別再把自己當人了。想活命……就得學著像里面的東西一樣思考?！?/p>
像里面的東西一樣思考？
像魔物一樣？
我腳步微頓，沒有回頭，只是將獸皮地圖緊緊按在懷里，感受著那粗糙冰涼的觸感。
“知道了?！甭曇羯硢∑届o。
推開沉重的鐵皮門，重新踏入外面清冷的夜風之中。
空氣依舊污濁，但懷里那張描繪著死亡路徑的地圖，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殘酷的踏實感。
回到那間散發(fā)著霉味和血腥氣的小土屋。
關緊門雖然破，點燃一盞昏黃的油燈。
我將那張巨大的獸皮地圖小心翼翼地攤在瘸腿的木桌上，就著微弱的光線，如同最虔誠的信徒研讀經文，一寸寸地、貪婪地吞噬著上面每一個扭曲的符號、每一條斷續(xù)的路徑、每一個觸目驚心的警告。
“葬骨荒原……沙蠕蟲……風蝕魔蝎……”
“腐毒沼澤……瘴癘之母……腐毒泥潭……”
“魔墟……骸骨魔城？千眼巢？……”
目光最終定格在那朵暗紅色的妖異魔花標記上——“魔花之故（極度危險！禁區(qū)！勿近?。?。
“勿近？”我嘴角扯起一絲冰冷而瘋狂的弧度，指尖重重地點在那暗紅色的標記上，“老子偏要去！”
油燈的火苗在深秋的夜風（從墻縫鉆入）中不安地跳躍著，將墻上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巨大，如同擇人而噬的魔物。手背上，“寒月烙”與“焚心印”在昏暗光線下幽幽閃爍，如同老怪物們跨越千里投來的、充滿惡意的注視。
前路，是比兩大宗門追殺更血腥、更混亂、更絕望的魔墟。
但至少，方向已定。
接下來，就是像魔物一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