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聽那聲音,透著一股虛浮無力的飄渺感,當真像是大病久久未愈之人所說的。
吉祥緊緊咬住了嘴唇,到底不敢違抗主子的命令,盡管不放心,卻也只得退下了。
年世蘭快步穿過空蕩蕩的內(nèi)室。
延慶殿本就地處偏僻荒涼,伺候的奴才又被遣散了個七七八八,只剩下端妃當年的兩名陪嫁侍女。
白日里冷清,大晚上的則顯得格外陰森。
她在床榻邊站定,用居高臨下的角度,死死的盯著那形銷骨立的身影。
她有許多話想要問,真到了面對面之時,原本恨意、憤怒與悲涼揉雜在一起的復雜心情,卻反而在這一刻平靜了下來。
端妃的面色蒼白地從床上坐起了身子,單薄的背挺得倒是筆直,面對氣勢洶洶的年世蘭,執(zhí)拗而不肯低頭。
“你每次來我宮里,都是這樣的架勢。”
她語帶嘲諷的笑了笑,“不是來砸東西,就是對我打罵發(fā)泄怨氣。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何事?今天是新入宮的嬪妃頭一天可以侍寢的日子,你的心里不好過吧?!?/p>
年世蘭不以為意的一笑。
從前的她的確會不是滋味,何止心里不是滋味,簡直可謂是妒火中燒,眼巴巴在翊坤宮門口等皇上等到天亮。
可惜現(xiàn)在,端妃猜錯了。
上一世的自己恐怕到死也不肯相信,她對皇上癡情至此,原來也會有徹底放下一切情意的那天。
“你的耳報倒是靈通?!蹦晔捞m反唇相譏。
端妃淡淡一笑:“皇上選秀這樣的大事誰人不知,哪怕是我這種纏綿病榻的人也會有所耳聞?!?/p>
“是啊,你現(xiàn)在自是一副病歪歪、吊著一口氣的模樣?!?/p>
年世蘭掃過她慘白如紙的面色,一針見血地說,“可誰知道你這病里又有幾分虛、幾分實?看似閉門不出,身子骨已經(jīng)熬的油盡燈枯了,實際上你沒有一日不曾暗自籌謀,想著如何置本宮于死地吧?”
她一語點破了關(guān)鍵,端妃古井無波的臉上卻依舊沒有什么表情。
唯獨她的瞳孔閃爍了一下,昭示著年世蘭戳中了真相。
年世蘭冷哼了一聲,上輩子被端妃病骨支離的模樣迷惑了,不曾想自己因為掉以輕心,讓她鉆了不止一次的空子,給自己制造了不少麻煩。
“你我之間,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了。我恨你入骨,正如同你也想取了我的性命一樣,有什么奇怪么?”端妃神色淡淡。
年世蘭出奇的沒有像往常那樣破口大罵,用最怨毒話語咒罵她,或者直接把她從床上拽起來掌摑。
她只是平靜的將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冷得透骨:“就在不久前,曹貴人在碎玉軒的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藏有麝香的罐子。你猜冷宮里的那個賤人此刻若還清醒,該當如何?”
端妃一怔,片刻后才從她不著邊際的話題中回過了味來,很快便了然她的意思。
“看來你也有蒙受冤屈的時候,對其中的滋味也該感同身受罷?!倍隋庥兴浮?/p>
類似的暗示的話語,她往常對年世蘭說過不下數(shù)十回。
可惜每次年世蘭都被憤怒支配了所有理智,根本不會聽得進她一個字的解釋。
又或者說,年世蘭已經(jīng)認定了那碗安胎藥是自己蓄意為之,任自己再怎么申辯,她也是不會信的。
“齊月賓,時隔這么多年,本宮現(xiàn)在要你自己親口說,當年那碗安胎藥,究竟是怎么回事?”年世蘭的語氣森寒。
她當然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但是她不能直接說出來。
何況她還想知道的是,向來耳聰目明的端妃,那時候是明知道那碗藥有問題,還心甘情愿地替皇上背了黑鍋,并把仇恨對準了另一個蒙在鼓里的女人么?
如果真是如此,那端妃是非死不可了。
如若不然,她最開始只是稀里糊涂的被皇上利用了的話——
假如端妃這一世自己能想得通放下仇怨,年世蘭倒也不必非要對她趕盡殺絕不可。
重活一回,年世蘭早已經(jīng)看清了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皆是龍椅上那位涼薄無情的帝王。
至于其他人,只要別礙著她的事,她也不是非得不死不休。
延慶殿一時陷入了死寂。
年世蘭頭一次能這樣理智冷靜的說話,連端妃都覺得有些詫異。
二人都死死的盯著對方,誰也不肯退讓。
良久過后,端妃的神情似是松動了些許,她面上浮現(xiàn)起回憶的神色,似是在回想著什么塵封的經(jīng)年往事。
“當年在王府,你與我皆為將門出身,關(guān)系也比旁人更親密些?!倍隋]了閉眼,輕聲道,“聽聞你有孕,我那時其實也是真心替你高興的……呵,說來你也不信罷?!?/p>
她一雙秀眉蹙起,捂著心口咳了兩聲。
而后才繼續(xù)說:“我隔三差五的便熬了安胎藥送到你院里,可是那一日,突然傳來你小產(chǎn)的消息……”
端妃自始至終寂然的神色突然激動了起來。
她一雙眸子亮的嚇人,一點也不像久病未愈的人該有的沉寂:“年世蘭,我可以拿齊家滿門起誓,我當時真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像往常一樣,等小廚房熬好了藥就給你端了過去,我也不知那藥什么時候被人動了手腳,后來等我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一切都晚了,王府里傳出年世蘭小產(chǎn)的消息,所有的證據(jù)都直直的指向她送來的安胎藥。
順理成章的,昔日姐妹相稱的二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
年世蘭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身子還未痊愈就帶著人浩浩蕩蕩地闖進了端妃的住處,逼著她灌了整整一碗紅花。
端妃因為情緒波動而大口地喘息著,蒼白的臉上泛起血色。
她一把抓住年世蘭的手,一瞬不瞬的盯著她:“我如果早就知道那安胎藥有問題——就算我真的存心要害你,我又怎么會愚蠢到親自給你送過去?王府里誰不知曉你的脾氣,像你這樣雷霆手段、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難道我就沒有想到,萬一一朝撕破了臉,我在王府里還能有好日子過么?”
她不能也不敢直接跟年世蘭挑明,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那個被扼殺的男胎,其實是皇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