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甄守財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像只幽魂似的在賈府里晃蕩。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掏空了靈魂,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肚子咕咕叫個不停,但他卻絲毫沒有食欲,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免得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甄守財依舊沉浸在對人生的懷疑中。他像是被抽了線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的動力,每天除了發(fā)呆,就是對著屋頂嘆氣。
這天,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庫房。
連續(xù)七日,甄守財枯坐在賈府幽暗的庫房里,仿佛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往日的精明從他那張布滿油光的臉上褪去,現(xiàn)在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榨干了水分的枯槁,原本總是向上翹著的嘴角也耷拉下來,讓他看起來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藍色儒衫洗得發(fā)白,穿在他那越發(fā)瘦弱的身軀上,空蕩蕩的,仿佛一件靈魂出竅后的軀殼,訴說著他內心的失魂落魄。
他機械地翻動著那些他曾不屑一顧的圣賢書,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齒輪。指尖因為長久的摩擦而變得粗糙泛白,仿佛老樹根般遒勁,卻仍然一遍遍地劃過書頁,似乎想從這些黑白文字里找到一條能讓他擺脫困境的捷徑,一條能讓他重新回到過去那種衣食無憂,被人吹捧的生活的道路。
那雙算計成性的細長眼睛,現(xiàn)在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血絲,眼眶深陷,像兩個被長期廢棄的煤窯,黯淡無光。眼角的皺紋也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開來,昭示著他內心的焦慮與悔恨,以及他對未來的茫然和恐懼。
他讀不進去,更悟不出來。那些他曾經倒背如流的道理,現(xiàn)在卻如同嚼蠟般毫無滋味。他讀著那些勸人向善的句子,只覺得諷刺,覺得自己就像個滑稽的小丑,連騙自己都做不到。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讀的那些書,都讀到了狗肚子里面,早知道有今天,還不如去學門手藝,至少還能糊口,現(xiàn)在卻是什么都不會,只能在這里抓耳撓腮。
某個深夜,雷雨交加,沉悶的雷聲仿佛敲擊著他的心臟,讓他更加煩躁不安。一道銀色的閃電突然劃破天際,瞬間照亮了《論語》攤開的那一頁。甄守財?shù)哪抗庹寐湓?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幾個字上,他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錘子狠狠擊中,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擊了一般,手也跟著抖動起來,險些將手中的書掉在地上。
甄守財攥著《論語》的手突然劇烈顫抖。那句"不義而富且貴"在閃電中亮得刺眼,他慌忙翻過書頁,卻見夾層里掉出張泛黃的地契——正是賈府西郊那片荒廢的演武場。地契背面有稚嫩筆跡寫著:"待學堂建成,當在此練女兵"。
他猛地想起之前,賈金玉曾抱著厚厚賬冊來與他商議變賣祖產。當時自己正盯著她發(fā)間玉簪流口水,全沒注意她眼底跳動的火光。此刻雷聲轟鳴中,那些被自己嗤笑的"敗家舉動",竟都成了布局千里的伏筆。
他僵硬地抬起頭,呆滯的目光透過糊著窗紙的窗戶,望著窗外如同咆哮般的暴雨,雨水瘋狂地拍打著窗欞,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像無數(shù)只手掌在敲打著他的靈魂。他那張蠟黃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眼珠顫抖著,仿佛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東西,內心深處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
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賈金玉說過的話,那些關于理想,關于抱負,關于濟世安民的豪言壯語。他忍不住苦笑一聲,覺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竟然把她當成了一個貪圖富貴的庸俗女子。
“難道……我真的錯了?我真的太看重金錢了嗎?”他抱著頭,痛苦地呻吟著,內心深處充滿了掙扎。
此刻庫房的甄守財正對著《論語》發(fā)抖,豆大的雨點順著屋檐連成晶亮的水簾。他忽然抓起狼毫,在"不義而富且貴"旁批注:"若以匠心造福蒼生,縱是銅臭亦能化作青云梯!"
“或許……或許我還有機會……只要我愿意改變,一切都還來得及……”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而堅定,充滿了希望。
與此同時,在賈府另一間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里,賈金玉正伏案疾書,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她那原本如花似玉的臉上布滿了疲憊,眉宇間緊鎖,仿佛壓著千斤重擔,讓她無法呼吸。
她烏黑的長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卻也暴露了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眶周圍也出現(xiàn)了淡淡的青影,那是連日來熬夜操勞的痕跡。她為了賈府,為了這個家,已經付出了太多的努力。
她穿著一身簡單的素色衣裙,衣裙有些舊了,甚至還能看到一些補丁,衣袖挽起,露出纖細的手腕,手腕上卻布滿了因長期握筆而留下的紅印。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此刻卻沾染了墨跡,顯得有些狼狽,與她平日里精致優(yōu)雅的形象格格不入。
她埋頭于如山的賬簿之中,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撥動著算盤珠子,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可這響聲,卻聽起來格外的孤獨和無助,像一只受傷的小鳥在絕望地鳴叫。
她緊咬著嘴唇,眉頭緊鎖,仿佛在與什么艱難的對手搏斗。她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賬簿上,暈開了墨跡,模糊了數(shù)字。
她原本以為只要變賣家產,就能填補賈府的虧空??伤f萬沒想到,這虧空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無論她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填滿。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夠撐起這個家。
她那雙原本充滿了智慧和堅強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迷茫和恐懼。忽然,案頭一本藍布面的《天工開物》手抄本被夜風吹開,泛黃書頁間飄落張帶墨香的信箋。賈金玉伸手接住時,瞥見書頁腳注處有蠅頭小楷:"此制鹽法若改良蒸餾器,可提純三成"。
筆鋒轉折間帶著算計的凌厲,分明是甄守財?shù)氖舟E。她怔怔望著那行批注,忽然想起去年秋闈時,自己曾將這本農學秘籍借給過他。當時只道是商賈附庸風雅,卻不知他竟真在頁腳記滿改良心得。
窗外雷鳴恰在此刻炸響,閃電照亮她手中信箋——竟是份《松江府女子蠶桑學堂規(guī)劃書》,娟秀小楷里藏著驚心動魄的抱負:"欲設女學三所,教蠶織、算學、兵法,使閨閣亦可建功立業(yè)"。信箋背面還粘著半枚殘破的軍令虎符,暗紅漆印依稀可見"白鹿書院"篆文。
又一道閃電劈開雨幕時,賈金玉看見書頁間夾著張燙金請柬。朱砂勾勒的白鹿踏云紋在黑暗中幽幽發(fā)亮,請柬內頁"誠邀共商學宮改制事宜"的墨跡未干,落款處"白鹿書院山長陸九章"的印鑒泛著紫檀木香。
她忽然想起父親在牢里攥著自己手說的那句:"金玉,咱們家的藏書樓里……藏著改天換地的學問。"窗欞被狂風掀開一角,雨絲濺在規(guī)劃書上,將"女將軍"三個字暈染成模糊的水痕。賈金玉握緊那枚虎符,聽見遠處庫房傳來甄守財沙啞的誦書聲,混著雨打芭蕉的聲響,竟像是千軍萬馬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