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冰冷的深淵里浮沉,每一次試圖掙脫,肺腑間撕裂的鈍痛便如鐵索般將他拽回。粘稠的黑暗中,唯有玄七那句“疊翠谷舊路,已著人封死”的余音,如同幽冷的磷火,灼燒著混沌的神魂。
喉間干涸欲裂,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痛楚。
“水……” 嘶啞的氣音,破碎得幾不可聞。
“王爺!您醒了!老天開眼??!” 孫院正嘶啞的哭腔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枯瘦的手顫抖著捧起溫?zé)岬膮?,小心翼翼湊近他干裂滲血的唇縫。
溫潤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管,帶來一絲虛弱的生氣。殷照臨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簾,視線模糊許久才勉強(qiáng)聚焦。依舊是養(yǎng)心殿冰冷的蟠龍?jiān)寰?,明黃的帳幔,孫院正涕淚橫流、布滿疲憊與狂喜的老臉。渾身的骨頭如同被碾碎重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拖曳感。
“王爺,該用藥了……” 孫院正見他眼神稍聚,慌忙轉(zhuǎn)身去端旁邊小幾上一碗尚溫的藥汁。褐色的湯汁在白瓷碗中氤氳著熱氣,濃郁的苦澀彌漫開來。
殷照臨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碗藥,疲憊的眼底一片冰封的死寂。
就在孫院正的手指即將觸到碗沿時(shí)——
他因連日勞累而微微顫抖的手肘不慎撞到了榻邊小幾一角!
“哐啷!”
小幾上堆放的幾本厚重醫(yī)書和一卷攤開的脈案被撞得滑落!書頁紛飛,雪白的宣紙散落一地!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已磨損起毛的素白宣紙,從散落的脈案卷宗里滑出,“啪”一聲輕響,掉在厚絨地毯上,正正落在殷照臨視線可及之處。
紙面朝上。
幾行墨跡,透過薄薄的宣紙背面,其形隱約可見!
那字形……
蒼勁!如斷金切玉!轉(zhuǎn)折處帶著力透紙背的、近乎暴烈的頓挫!一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透過紙背,撲面而來!
殷照臨的瞳孔驟然縮緊!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竄上天靈蓋!這鋒芒畢露、力沉千鈞的字跡……竟與地圖上朱砂標(biāo)注“疊翠谷”的筆鋒,如出一轍!
“咳!” 驚疑如冰錐刺入心脈,他猛地嗆咳,眼前金星亂迸,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冷汗瞬間浸透單薄的寢衣。
“王爺息怒!老奴該死!” 孫院正嚇得魂飛魄散,藥碗脫手砸在地毯上,深褐色的藥汁洇開一片污跡。他手忙腳亂地去收拾散落的書卷,試圖將那張刺目的宣紙掩住。
殷照臨卻猛地抬手,用盡殘存力氣指向地上那張紙!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帶著血腥氣的聲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釘在孫院正瞬間慘白、試圖遮掩的手上!
無聲的威壓,比殿外風(fēng)雪更凜冽!
孫院正渾身劇震,枯槁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著:“王……王爺……這……這是老奴……”
“拿……來!” 殷照臨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gè)字都裹挾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眼底那片冰封的深潭下,翻涌著毀滅般的執(zhí)拗。
孫院正在那目光的逼視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他抖如篩糠地彎下腰,枯瘦的手指如同觸碰燒紅的烙鐵,顫抖著拾起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宣紙。捧著它,如同捧著自己搖搖欲墜的項(xiàng)上人頭,一步步挪回榻前。
殷照臨冰冷的指尖帶著瀕死的微顫,猛地奪過那張紙!動(dòng)作牽動(dòng)內(nèi)腑,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暗紅的血沫濺在素白的紙面上,洇開刺目的污痕。他卻渾然不顧,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折疊的宣紙抖開!
泛黃的宣紙?jiān)谘矍罢归_。
并非奏折,也非軍情。
而是一張藥方!
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如刀似戟的字跡,瞬間刺入眼底!
**“北沙參三錢,麥冬五錢,川貝母(研粉沖服)二錢,三七粉(分沖)一錢,丹參三錢,赤芍三錢,炙甘草一錢。武火急煎三沸,文火慢煨半刻,取汁溫服。忌風(fēng)寒勞頓,忌辛辣炙煿、憂思驚怒?!?*
字字如刀!筆鋒轉(zhuǎn)折處那熟悉的、因力道千鈞而略顯凝滯的頓挫,尤其是“忌”字最后那一筆如刀鋒劈斬般的凌厲拖曳……
**一模一樣!**
與他貼身珍藏多年、從不示人的那張救命藥方上的字跡,分毫不差!
轟——!
一股滅頂?shù)暮夂莺菥鹱×艘笳张R的咽喉!
東方宸!
他不僅知曉疊翠谷的兇險(xiǎn)!
他連這獨(dú)屬于他的、視若性命的療傷古方……都知曉?!
此方乃他少年時(shí)初上戰(zhàn)場、身負(fù)瀕死重傷,于塞外一處荒僻古廟中,偶遇一云游的古怪老僧所贈(zèng)!老僧以炭為筆,書于破布之上,字跡便是這般如刀似戟!他依方服藥,竟奇跡般吊住性命!此后多年,每逢舊傷復(fù)發(fā),此方便是續(xù)命根本!被他謄抄珍藏,視若拱璧,除心腹醫(yī)者外,絕無第三人知曉全貌!
這藥方……這獨(dú)屬于他的續(xù)命符……怎會(huì)出現(xiàn)在這里?!出現(xiàn)在孫院正的脈案卷宗里?!還被用這……這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重新謄寫?!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洞穿、無所遁形的恐怖,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殘破的心脈!他死死攥著那張染血的藥方,指骨因用力而咯咯作響,身體因極致的驚駭與劇痛而劇烈顫抖,眼前陣陣發(fā)黑!
“王……王爺……” 孫院正癱軟在地,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這……這方子……是……是陛下……陛下三日前親手交給老奴的……說……說是翻檢宮中秘檔時(shí)偶然所得……見其配伍精奇,或……或?qū)ν鯛數(shù)呐f傷有益……命老奴……斟酌使用……”
親手交給……
翻檢宮中秘檔……偶然所得……
每一個(gè)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殷照臨的耳膜!
宮中秘檔?他視若性命的藥方,何時(shí)成了宮中的秘檔?!東方宸……你究竟動(dòng)用了何等可怖的耳目,竟連這埋藏于塞外風(fēng)沙中的秘密……都能掘出?!
“噗——!” 再也壓制不?。∫豢跐L燙的鮮血狂噴而出,盡數(shù)濺在那張染血的藥方上!素白的宣紙瞬間被浸透,墨跡與血污猙獰地交融在一起,如同一個(gè)無聲的、殘酷的嘲弄!
他身體重重向后跌去,意識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再次被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吞噬。最后殘存的視野里,是那張被血染透的藥方,如同折翼的玄鳥,飄然滑落,墜入厚絨地毯的陰影里。
孫院正絕望的哭嚎變得遙遠(yuǎn)。
殿外,風(fēng)雪嗚咽著拍打窗欞,聲音凄厲,如同為誰奏響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