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字落下的余音還在空曠的殿內(nèi)回蕩,帶著東方宸自己才能察覺的微顫。殿門開啟的縫隙里,灌入一股深秋的寒氣,激得他頸后汗毛倒豎,方才因回憶而殘留的喉間冰冷感似乎又卷土重來。
內(nèi)侍的身影在門口投下細長的影子,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腳步輕得近乎無聲,雙手將那封火漆密封的軍報舉過頭頂,躬身疾行至御案前。
那軍報。
深褐色的硬皮封面,邊緣磨損,沾染著塵土和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驛馬疾馳后的汗腥氣。封口處的火漆印泥鮮紅刺目,清晰地壓著靖北王府的狼頭紋章。像一塊剛從火爐里夾出來的烙鐵,散發(fā)著無形的、灼人的威脅。
東方宸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火漆印上。前世,他就是親手揭開了這封印,放出了那只吞噬殷照臨性命的惡獸。指尖無意識地蜷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嫩肉,尖銳的刺痛勉強壓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悔恨和殺意。
他不能失態(tài)。至少此刻,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不能。
“念?!?/p>
聲音比他自己預想的要穩(wěn),沉沉的,帶著帝王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砸在寂靜的殿內(nèi)。
內(nèi)侍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拆開火漆,抽出里面折疊整齊的素白信箋。紙頁摩擦的細微聲響,在東方宸聽來卻如同刀鋒刮過骨骼。
“臣靖北王蕭銳,叩首泣血急奏:九月廿三,韃靼十萬鐵騎,挾風雪之勢,突襲我北境重鎮(zhèn)雁翎關!關隘告急,烽燧盡燃!守關將士浴血奮戰(zhàn),奈何敵勢浩大,如狂潮怒卷,雁翎關…恐難久持!”
內(nèi)侍的聲音帶著一絲被刻意渲染的悲愴和驚恐,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東方宸的耳膜。
十萬鐵騎…雁翎關…恐難久持…
每一個詞,都與前世分毫不差!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猛地一縮。前世那份被刻意引導的猜忌和帝王權衡的冰冷,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防,再次占據(jù)上風。
他強行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指尖在寬大的龍袍袖口內(nèi),死死抵住冰冷的玉扳指。那玉石的涼意,讓他混亂焦灼的思緒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內(nèi)侍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急切:
“…韃靼主將阿史那摩,兇悍絕倫,揚言…揚言必破雁翎,飲馬京都!邊關將士,聞攝政王昔日威名,皆翹首以盼!言道…言道唯攝政王親率王師,方可挽狂瀾于既倒,退強虜于國門之外!臣…懇請陛下圣裁!”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落下。
“唯攝政王親征可退敵!”
來了!終于來了!這精心編織、直指殷照臨性命的毒刺!
東方宸的呼吸驟然一窒。眼前仿佛又閃過那漫天風雪,閃過殷照臨咳著血倒在雪地里,玄色的衣袍被染成暗紅…那雙清寒的眸子,最后望向?qū)m墻方向時,是何種絕望?
怒火,夾雜著深入骨髓的后怕,轟然沖上頭頂。耳尖不受控制地泛起滾燙的紅,幾乎要灼穿帝王的冷靜面具。他猛地從御座上站起,寬大的袖袍帶翻了擱在筆山上的朱砂御筆。
“啪嗒!”
朱筆滾落在地,艷紅的朱砂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濺開幾滴刺目的紅點,如同凝固的血珠。
內(nèi)侍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冰涼的地磚,大氣不敢出。
殿內(nèi)死寂。只有獸金炭在火盆里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輕微爆響,和東方宸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聲。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幾點朱砂,那刺目的紅,像極了殷照臨心口流出的血。
“十萬鐵騎…唯攝政王可退…”東方宸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壓抑到極致的平靜。他緩緩抬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掃過跪伏在地的內(nèi)侍,仿佛要穿透他的脊背,看到那背后操弄黑手得意的冷笑。
“好,好一個十萬鐵騎壓境,好一個唯攝政王可退敵!”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將那幾乎焚毀理智的怒火和后怕壓回深淵。眼底翻騰的情緒被強行斂去,只余下深不見底的沉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孤狼般的狠厲。
這一次,他不會再被這“催命符”牽著鼻子走!
“即刻,”東方宸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冷硬,不容置疑,“宣召…攝政王殷照臨,入宮議事!”
他倒要看看,這盤以江山為局、以人命為棋的死局,究竟布下了多少殺招!而那個他拼死也要護住的人…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塊冰冷的玉扳指,觸感光滑,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