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力的麻痹如潮水退去,留下更深的空洞與刺骨的冰冷。殷照臨背倚蟠龍御案,玄色寢衣裹著單薄身軀,赤足踏在金磚上,寒意滲入骨髓。窗外風(fēng)雪嗚咽,燭火不安跳動,映著他蒼白的側(cè)臉,長睫在眼瞼下投下濃重陰影。
東方宸那句“可閱朕案頭舊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那卷磨損的羊皮地圖靜靜躺在案角,邊緣卷起的一角在光影中無聲召喚。
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探究壓過了肺腑的鈍痛。他扶著冰冷的案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支撐著虛軟的身體,再次站起。一步,一步,踏著刺骨的寒意,終于立在那張象征帝國權(quán)柄的御案前。目光掠過堆積的奏折、朱批的御筆……最終定格在那卷羊皮地圖上。
指尖微顫,觸上粗糙冰涼的羊皮表面。
他深吸氣,帶著決絕,猛地將地圖展開!
嘩啦——
墨線勾勒的北境山川關(guān)隘鋪陳眼前,正是朝堂上粉碎偽報的那張圖。
然而,殷照臨的目光并未停留。
他的視線死死釘在雁翎關(guān)外,一片標(biāo)注著“疊翠谷”的狹長地帶旁——那里,新添了數(shù)行細(xì)密的朱砂小字!
字跡蒼勁!筆鋒如刀劈斧鑿!轉(zhuǎn)折處帶著力透紙背的頓挫,隱隱透出金戈鐵馬之氣!
殷照臨瞳孔驟然收縮!
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
這字跡……這銳利如刃的鋒芒……為何如此熟悉?
熟悉得……令他心口那道舊疤都隱隱作痛!
他猛地想起!前世雁門關(guān)血戰(zhàn)前,他曾收到過一封密報!那密報字跡潦草卻暗藏筋骨,寥寥數(shù)語,點(diǎn)出韃靼可能迂回“疊翠谷”的險招!他當(dāng)時只道是哪位深諳軍機(jī)的無名斥候冒死傳訊,依計布防,險險守住了雁門!可那封密報隨后便毀于戰(zhàn)火,字跡也成了模糊的記憶……
可眼前這朱砂標(biāo)注……這力透紙背的鋒芒!這“疊翠谷”三字最后一筆那細(xì)微的、因用力過猛而略顯凝滯的頓挫!
竟與記憶中那封救命密報的字跡,驚人地重合!
怎會如此?!
那封密報早已化為灰燼!這字跡的主人是誰?為何會出現(xiàn)在東方宸的地圖上?還是用如此醒目的朱砂新添?是巧合?是有人刻意模仿?還是……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劈入腦海——東方宸如何能未卜先知,精準(zhǔn)找出靖北王偽報軍情的破綻?那張西域商隊的證詞……那份韃靼王庭遷徙的密檔……難道……
“咳……咳咳……” 劇痛與驚疑撕扯肺腑,他猛地弓身嗆咳,一手死死撐住案沿,指骨咯咯作響。暗紅的血沫濺落在地圖上,正正暈染在“疊翠谷”旁那片刺目的朱砂之上!
“王爺?!” 殿門被推開,孫院正端著藥碗驚慌探頭,“地上寒涼入骨??!”
殷照臨強(qiáng)行咽下咳意!袖袍如玄翼翻卷,猛地將那幅染血的地圖掃落案下!“哐當(dāng)”一聲悶響,卷軸滾落厚毯。
他倏然轉(zhuǎn)身,背對來人,肩胛骨在寢衣下嶙峋凸起。袖口狠狠抹去唇邊血跡,再回身時,臉上已無波瀾,唯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封沉寂。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冷冷掃過孫院正和他手中熱氣氤氳的藥碗。
“放下?!?聲音沙啞,威壓凜冽。
“是!” 孫院正駭然,慌忙置碗于幾,不敢多言。
死寂重新籠罩。
染血的羊皮地圖靜靜蜷伏于地毯陰影,朱砂字跡在昏光下泛著幽暗的紅。
殷照臨赤足行至窗邊,推開一線——
風(fēng)雪瞬間涌入,撲打在他蒼白的臉上,刺骨的冰冷讓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窗外,是風(fēng)雪肆虐下沉默的宮闕,蟄伏如巨獸。遠(yuǎn)處宮門方向,隱約傳來“帝王”儀仗踏雪遠(yuǎn)去的喧囂余音。
他凝望著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指尖在寬袖中,無意識地、深深掐入掌心那道帶著梧桐碎屑的舊痂。
東方宸……
你手中,究竟握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