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尾巷的風帶著股陳腐的土腥氣,卷著幾片枯葉在空蕩的街巷里打著旋。
“一家人嘛,就該整整齊齊。”
向陽叼著根煙,紙皮粗糙,煙灰簌簌往下掉,在他沾滿泥漬的衣襟上積了薄薄一層。
他蹲在后院那片高低不平的小土包前,膝蓋上打著塊灰撲撲的補丁,布料磨得發(fā)亮,能隱約看見底下猙獰的傷疤輪廓。左手握著個長條石塊,石面冰涼刺骨,邊緣被摩挲得光滑圓潤,卻仍帶著些未打磨干凈的棱角,硌得掌心發(fā)紅。
右手撫掌在石面上反復抹呲,動作緩慢而用力,掌心的老繭與石面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原本凹凸不平的表面竟被這雙看似粗糙的手一點點抹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質,在慘淡的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食指關節(jié)微微凸起輕點石面,以指代筆書寫,筆尖劃過的地方留下深深的痕跡。
寫下“狗得兒”三個字后手指頓了頓,指腹在石面上來回蹭了蹭,仿佛在斟酌什么,隨后在其右下角寫上了更小的“常貴”二字,筆畫緊湊,帶著種說不出的倉促。
一共六個碑條插在土包前,青灰色的石條上蒙著層薄薄的塵土。左數(shù)頭兩個入土夯實,碑頂都長了層薄薄的青苔,邊邊角角的雜草又冒出了頭,嫩黃的芽尖頂開泥土,顯然有些年頭。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被風雨侵蝕得斑駁,只能依稀辨認出輪廓。
后四個碑條明顯矮了些,插入土中的部分還帶著新鮮的濕泥,能看出是用了一股子蠻力插進去的,地面被砸出個淺淺的坑,周圍的雜草被攔腰斬斷,斷口處還滲著些汁液,卻仍妄想著繼續(xù)生長。
碑上的字跡分別是:老鐵叔、老六嬸、狗蛋兒-揚坤、狗得兒-向陽、狗蛋兒-常門、狗得兒-常貴。
向陽盯著這些碑條看了半晌,眉頭慢慢蹙起,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妥。他伸出手,手指穿過稀疏的雜草,抓住常門和常貴的碑條,用力一拔,石條帶著泥土被拔了出來,在地上留下兩個洞。把這兩根碑條和揚坤、向陽的調換了下,重新用力插進土里,直到石條穩(wěn)穩(wěn)立住才松開手。
“嗯!畢竟親生的!”向陽輕語道,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
黃皮酒葫蘆的木塞拔開,濃烈的劣酒味沖散出來。清冽的酒液嘩啦啦澆在冰冷的碑前地上,迅速凍結成深色的冰殼。熄滅的煙蒂被狠狠吐在濕泥里,他仰頭灌盡殘酒,喉結如生銹的軸承般劇烈滾動,額角一道青筋凸現(xiàn)。
“怎么還把自己也刻上了?”溫軟的女聲自身后響起,帶著一絲被寒風削尖的顫抖。
向陽沒回頭,將空葫蘆掛回磨損的皮帶,咔噠輕響?!白尠⒗ご顐€伙,”砂礫般的聲音混著酒氣,“他們二老…應該不會在意?!彼┯驳嘏牧伺南ドw上的石粉。
腳步聲踩著枯草靠近。秋雅立在幾步外,發(fā)白的碎花舊棉襖裹著單薄身軀,褪色的小藍花在灰敗背景下倔強綻放。寒風吹紅了她小巧的鼻尖與蒼白的頰,幾縷烏發(fā)掙脫舊頭巾貼在汗?jié)竦聂W角。那雙蒙著水霧的黑琉璃眼眸,清晰地映著向陽傷痕累累的身影。
“唉....坤哥沒留下什么嗎?”秋雅停頓片刻,聲音低了些,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長襖的衣角被捏出幾道褶皺。
聽到這個問題,向陽不自覺地摸向耳后,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層粗糙的皮膚。
“給你這個?!鼻镅艔目诖锾统鲆话撮_封的香煙,煙盒是紅色的,印著“炫赫門”三個字,在這灰暗的尾巷里顯得格外鮮亮。
向陽也沒客氣,接過來,抽出一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打了個響指,火星“啪”地亮起,照亮了他眼底的疲憊。他把煙湊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從鼻腔里噴出,在他面前形成一團白霧,模糊了他臉上的疤痕。
“給我也來一根?!鼻镅派斐鍪郑讣庠陲L中微蜷。
向陽遞煙的動作頓住,抬眼看她,那雙盈滿水光的眸子里是孤注一擲的堅定。
“阿坤…”向陽目光越過她,投向遠處鉛灰天空下猙獰的山影,“差一點…就跑出那群畜生的地盤了?!彼莺萼芰艘豢跓煟瑵庵氐臒熿F從鼻腔噴出,“我到時…雪地里只剩拖痕和凍住的血渣…”
秋雅順著看去,身體一顫。
“秋雅,”向陽的目光落回她臉上,平靜卻穿透,“決定了?”
“嗯!”聲音陡然拔高,壓抑的熔巖轟然噴發(fā),“唯一的機會!我要離開!必須離開!”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渴望的火焰灼燒著周遭的寒意。
她猛地踏前一步,枯枝斷裂脆響。
“十多年了!”手臂揮向死寂的墳冢與廢墟,聲音控訴般顫抖,“鄰里都說鐵叔六嬸的恩,你這身骨頭早還干凈了!當初流竄到這鬼地方,鐵叔六嬸看你凍僵在雪窩里,硬省下半碗照影的糊糊把你從閻王殿拖回來!”語速越來越快,洪水決堤,“拉扯了你一把…”
聲音哽咽了,淚珠滾落,砸在凍土上:“常貴常門那兩個崽子…兩歲不到,路都走不穩(wěn)!爹娘沒了,哭啞嗓子憋青臉…全靠你…十一二歲的身子骨,豁命進山刨食!他們呢?!”她狠狠抹淚,布料蹭紅了臉頰,“攀上食為天了!撞見我們,哪次不鼻孔朝天?恨不得把‘尾巷’這塊泥牌子摳下來踩爛!混賬東西!忘了百家飯也有我們一口湯!忘了誰給他們縫開襠褲!”
她大口喘息,怒極反笑,淬毒般譏誚:“就因為混進了‘上流’?”秋雅嗤笑一聲,笑聲里滿是嘲諷。
“呸!這不正街里又傳出一則笑談,說尾巷一雙生兄弟設計來設計去,徒增笑爾。先是二弟獻言食材美味,大哥剛好有渠道;后是大哥悍然搏命,硬是生生咬死二弟。三十六人里就數(shù)他們兩把這十年一大餅吃得最香,真是香??!””
死死盯著向陽古井無波的眼,那死寂般的平靜澆熄了她最后一絲幻想。聲音陡然軟下,絕望地懇求:“你不常說尊重他人選擇嗎?別人的路,別管…”
“跟我走吧!”秋雅上前一步,幾乎貼近向陽,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著煙味飄進他的鼻腔。
“我叔叔也是尾巷出去的,命大,搏出了個前程,還不忘這里的親人。一早就說好了,以你中段武師的實力,怎么也能進他的護衛(wèi)隊,我們就從當年逃脫的小路出去,走得遠遠的?!鼻镅耪f到這,再進一步,一把握住了要給她遞煙的手。
向陽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掌心布滿老繭,指關節(jié)腫大,還帶著些未愈合的傷口,此刻卻很溫暖。她迫切地抬頭看著向陽,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怕他跑了。
雙唇緊抿著,唇瓣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屢屢霧氣在眸中升起,絲絲紅線順著眼白蔓延,那份激動的情緒正對峙著她的理智——她太了解向陽了,知道他一旦決定的事,很難改變。
許久,向陽低頭看著她,看著她明眸里轉動的紅絲,看著她微微露出的皓齒。
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卻像是冰雪初融,在他布滿疤痕的臉上漾開:“抱歉?!?/p>
許久,秋雅像是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握著向陽的手也松了些。
隨即,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后退一步,指著他的鼻子,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你!...你現(xiàn)在就該在那土里!”她一手指向他的碑條,另一手扯著向陽的衣角朝他身后使勁,指甲幾乎要嵌進布料里。
向陽紋絲不動,像座鐵塔。秋雅沒扯動,氣得眼淚直流?!稗D過去!”秋雅吼道,聲音嘶啞,雙手齊上,推著向陽的后背,腳也往向陽腿肚子上踹去。她的力氣不大,踹在向陽結實的腿上,像是隔靴搔癢。向陽也就配合著轉過身,背對著她。秋雅看著他背上那道還未愈合的爪痕,包扎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心里又氣又疼,哭聲更大了:“你好好看看這周遭還有幾戶人家?!好好看看!全是墳冢??!缺你這一座了嗎?!”
指著四周,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在空曠的尾巷里回蕩。
“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叫我們的嗎?”秋雅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在控訴。
“獵狗!他們叫我們獵狗!說我們只會在這片爛泥地里刨食!”
“地鼠!他們說我們像地鼠一樣,見不得光,只能躲在尾巷里!”
“猴孫!他們把我們當猴孫耍!給點好處就搖尾乞憐!”一聲聲、一句句,她聲嘶力竭地吼著,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們開墾了這片山林蠻荒!耗了多少人的命!多少的艱辛!才填平了這條商道!我們只想在這不安的世道找個安身的棲息地,不用再像以往一樣風餐露宿,暴尸荒野!”
秋雅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
“結果他們踱步而來!要走了商道!像牲口一樣圈養(yǎng)我們!斗不過他們的!別犯傻...別犯傻...”連續(xù)的吼叫費盡了秋雅一身氣力,只能雙手拽著向陽的衣角,弓著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連成串的滴落,砸在向陽的衣角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許久,向陽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祝你平安順利,有傷在身就不送了。再見?!?/p>
秋雅聽到這話,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慢慢松開了手。那雙柔弱的雙手脫離了向陽的背脊,她踉蹌著后退幾步,轉身,一步一回頭地朝著巷口走去,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寂靜的巷尾。
向陽就直直的看著前方,那里荒草遍布,起起伏伏,是一個個無人打理的墳冢,墳頭的雜草長得比人還高。殘垣斷壁層層疊疊,是一個個空室,十室十空,只有風穿過窗欞,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直到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墳冢上,給這片死寂的土地鍍上了一層暖色。星光點點亮起,在向陽居所偏北一里地遠,那曾有段時間是四處唯一的燈火再次熄滅時,他依舊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抹光束從那間屋子的方向射出,打著彎的消弭于荒野之中。
“一戶...”寂靜的夜晚,突兀的兩個字由那依舊矗立著的身影身上傳出,聲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這片土地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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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尾巷,曾有種獨有的肉食,或許是獨有的吧。
早些年,它們突然現(xiàn)身,這里的居民沒一人見過這種奇怪的生物。它們形似蠶蟲,長著四只細細的足,表皮光滑漆黑,深邃得如黑夜中一潭死水,上面有月牙色的條紋糾纏全身,像是誰用銀線在上面繡了圖案。
口器巨大,卻沒有牙齒,也沒有眼睛,體型有家貓大小。無論四季輪替還是風霜雨雪,它們都是晝伏夜出,每個夜晚都能涌現(xiàn)數(shù)百只。憨憨傻傻的,對外界毫無警惕,確切的說是毫無反應。只顧著直挺而立,向著夜空中的月亮盡可能的張開口器,看上去腦瓜子就只剩了一個空心的黑洞,偶爾有點滴光亮在那黑洞里閃爍,像是星星掉在了里面。
大伙都叫它們“噬月蟲”。
在那場抗爭后,餓的眼冒綠光的小向陽,是全巷第一個用其果腹的狠人。
聽旁人說:“當時向陽那個狼哇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也沒拿啥家伙事,看到噬月蟲就撲過去,抓起來就往嘴里塞,一口下去,嚼得‘嘎吱’響。等了十來分鐘,見著沒啥事,才咧開嘴笑,露出兩排沾著黑汁的牙齒,說:‘雞肉味!嘎嘣脆!’”麻溜拿著把豁了口的菜刀,三下五除二的把噬月蟲處理成段,扔進早就燒開的黑鍋里熬制肉湯。
那鍋湯熬得奶白,香氣飄了整條巷,“要不是那一口湯,常貴和常門那兩小崽子,早就隨著老鐵他們走嘍!”
噬月蟲陪著尾巷度過了最難的一年,讓殘余的人緩了口氣。而后,它們又如憑空出現(xiàn)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人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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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漸起,推動著一大片云朵,云朵像棉花糖一樣,緩緩飄過天空,輕撫起高懸的彎月。月光透過云層,灑下淡淡的清輝,似要讓它合上眼簾,別再憂愁下方的死寂。
“嗤...嗤...”突然,幾聲細微的破土聲傳入向陽耳中。他低下頭,借著月光,看到腳邊的泥土在輕輕蠕動,一只小小的蟲子正從土里鉆出來。竟是時隔二十年再次出現(xiàn)的噬月蟲。它的體型比記憶中小了些,表皮依舊漆黑,月牙色的條紋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向陽屈指一攪一抓,動作快如閃電,還未舒展開身軀的噬月蟲就被他擒在手中。他把噬月蟲舉至目下,又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月光照在他臉上,能看到他眼底的復雜情緒,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噬月蟲也沒耽擱了它的本性,在向陽的手指間扭了扭身軀,就撐著脖子向著高空,似是在無聲的吟唱,那份執(zhí)著,帶著種歇斯底里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