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后一名孩童的手從沉寂的測靈球上滑落，老者拂塵輕揚：
“測靈結束！身具靈根者，五人！”
話音落下，偌大的廣場瞬間被巨大的失落吞噬。幾家狂喜的呼喊在死寂中炸開：
“我兒有靈根了！”
“祖宗顯靈??！”
緊接著，是更洶涌的失望浪潮。無數(shù)落空的嘆息、壓抑的啜泣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愁云慘霧。落選的孩子攥緊剛剛到手、尚帶體溫的二兩銀子，望向高臺上那五人，目光復雜——摻雜著羨慕、不甘，更多的，是茫然無措的鐵蛋站在臺上，將眾生相盡收眼底。那銀子在日頭下閃著微光，像是凡俗夢碎后最后的慰藉。他嘴角揚起！“再也不用回浮柳村了！”心中吶喊。
老者轉向臺上五人：
“楊毅，變異雷靈根；王有才，金土雙靈根；顧峰，四系偽靈根；李勇，土火水中品三靈根；鐵蛋，五系雜靈根。”目光掃過眾人，“去與親眷道別，半個時辰后，啟程回宗！”
話音未落，王有才已如一只昂首的公雞，撲向人群中衣著光鮮的父母，引來一陣殷切的叮嚀和刻意拔高的炫耀笑聲。顧峰、李勇也各有親人簇擁上前，絮絮叨叨，滿是離愁。
唯有兩人，孑然孤立。
一個是靈根驚世卻身披粗布補丁的楊毅。
另一個，則是衣衫襤褸、散發(fā)淡淡酸餿氣息的鐵蛋——那“五系雜靈根”的資質(zhì)，幾乎等同于“無望”二字。
楊毅的目光落在鐵蛋身上，遲疑一瞬，還是走了過去。少年身上混雜的泥塵汗味撲面而來，楊毅卻神色如常：
“你……也無人來接？”
鐵蛋抬起頭，臟污打結的頭發(fā)下，眼睛怯生生的：“俺叫鐵蛋……是個孤兒。”
楊毅心頭一酸，苦笑：“我叫楊毅。差不多，爹娘早沒了，是爺爺拉扯大的……前些日子，爺爺也走了?！?/p>
“??？”鐵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同病相憐，“俺以為……沒人會理俺這種人，又臟，靈根又最差……”
“差？”楊毅指了指自己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褲腳，“看我，不也是個泥腿子？靈根再好，還不是沒爹沒娘沒爺疼？咱們吶，半斤八兩！”
這話像一把鑰匙，瞬間卸下了鐵蛋心頭的自卑與局促。他咧開嘴，露出一個靦腆又釋然的笑容：“嘿……是??！”楊毅也笑了。兩個被命運拋擲的少年，在這仙凡交界的廣場，因相似的孤獨，找到了無聲的共鳴。
半個時辰轉瞬即逝。
拂塵老者腰間儲物袋光芒一閃，一只巴掌大小、雕刻著古樸鳥形的木船憑空出現(xiàn)！
“嗡——！”
輕鳴聲中，木船迎風暴漲！眨眼化作一艘三丈長、一丈寬的巨舟！船身木質(zhì)紋理流轉溫潤光澤，栩栩如生的鳥首高昂，桅桿上大旗颯颯招展，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赫然其上——大衍宗！
強大的靈壓與這憑空造物的奇景，令所有人屏息仰望。
“時辰到！登船！”老者聲如清磬。
王有才等人依依不舍作別家人，在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中走向巨舟。
楊毅看了一眼身旁還有些瑟縮的鐵蛋，伸手輕拍他那沾著草屑的破舊肩頭：“走！鐵蛋！”
鐵蛋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堅定光芒，緊隨楊毅，踏上了那巨大的木鳥船首。
巨舟嗡鳴，籠罩在淡淡的靈光中，緩緩升空。下方的君良城迅速化作棋盤，人群縮成模糊的黑點。
楊毅立于船頭，勁風拂動額前碎發(fā)。他低頭望去，熟悉的城池與人煙漸漸模糊，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抹去。一股前所未有的空曠感襲來，混雜著對未來的迷茫與對塵世的復雜告別。
鐵蛋則死死抓著船舷，指節(jié)泛白，既恐懼于這萬丈高空，又帶著一種掙脫泥淖般的解脫與新奇。他偷偷望向身旁的楊毅——這個第一個向他伸出善意之手的少年，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仙路渺渺，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未知的宗門、莫測的修行，以及各自曲折卻隱約交織的命運。
木鳥化為一道流光，載著五位新弟子，破開長空，直入遠方云霧繚繞的群山深處。
巨舟破開流云，平穩(wěn)翱翔于蒼穹之下。腳下山河如畫，已成過往。
船體中央，王有才用他那身簇新的緞面衣裳，劃出了一道無形的圈子。他與衣著尚算齊整的顧峰、李勇湊在一處，指點著縮小的城池，談論著仙門憧憬——話題核心，總不離他王家少爺?shù)纳矸莺湍请p靈根的“卓絕優(yōu)勢”?？桃獍胃叩男β?，在高空的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們的余光，總是不屑地掃過船頭角落那兩個格格不入的身影：楊毅沉默地望著前方翻涌的云海，鐵蛋則蜷縮在船舷邊，臉色漸漸由蒼白轉向蠟黃。
起初只是輕微的眩暈，鐵蛋用力吞咽，試圖壓下喉頭的翻涌。但隨著舟身一次輕微的顛簸，那不適感驟然加?。?/p>
“嘔——！”
撕心裂肺的干嘔聲后，鐵蛋整個人幾乎癱軟在船舷邊，蠟黃的臉上涕淚橫流，一股刺鼻的酸腐氣息彌漫開來。
“噫——！”
王有才夸張地捏緊鼻子，嫌惡地跳開半步，尖利刺耳的嗓音撕裂了風聲：
“你個骯臟的廢物！要吐滾遠點吐！別在這兒污了本少爺?shù)难?！臭……?/p>
然而，他刻毒的咒罵被眼前更驚人的一幕噎在了喉嚨里！
只見剛剛吐空胃袋、還處于眩暈和虛脫中的鐵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甲板上一小灘混著食物殘渣的穢物。
“我的……我的粥……餅子……蘿卜干！豬頭……肉！” 鐵蛋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那聲音混雜著劇烈的喘息和無法言說的心痛。那是他長這么大，可能吃過的最豐盛、最飽足的一頓早飯！是他全部的念想和慰藉！
巨大的生理痛苦瞬間被一種更原始的、刻進骨子里的饑餓感和對“浪費”的恐懼所壓倒。他竟不顧一切地、近乎本能地掙扎著俯下身，骯臟的手哆嗦著就要朝那灘穢物抓去！指甲縫里的泥垢清晰可見，身體因虛脫和急切而劇烈顫抖，仿佛要撿回的不是嘔吐物，而是他賴以活命的命根子！
“鐵蛋！住手！”
一聲驚怒交加的低吼比王有才的尖叫更快響起！
楊毅的反應快如閃電！他猛地撞開僵在原地的王有才，高大的身影在鐵蛋撲倒前的一剎那死死攔在他與那灘穢物之間！他并非沒有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胃部也因強烈的視覺刺激而翻騰，但他此刻的眼神只有震驚、痛惜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雙手如同鐵鉗，牢牢抓住鐵蛋那只即將觸及污物的手腕，巨大的力量阻止了那絕望的俯沖。鐵蛋掙扎著，喉嚨里發(fā)出不甘的哀鳴，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近在咫尺卻再也無法觸碰的“食物”，渾濁的淚水混著嘴角的涎水一起淌下。
“不能撿！鐵蛋！聽著！不能撿！” 楊毅的聲音低沉而急切，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度，他看著鐵蛋那雙充滿痛苦、卑微和不解的眼睛，“臟！吃了會要命的！咱要去修仙了！以后……以后是要吃香喝辣的！比豬頭肉強百倍！聽見沒？！”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砸在鐵蛋的意識里，試圖將他從這原始而絕望的求生本能中喚醒。鐵蛋被他吼得渾身一震，掙扎的力氣陡然泄去，那股瘋狂的眼神逐漸被巨大的茫然和委屈取代，只剩下身體無法抑制的抽搐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他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軟軟地靠在楊毅支撐著他的手臂上。
船船艙里死一般寂靜。方才還在叫囂的王有才張著嘴，仿佛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忘記了言語，臉上只有一種混合著極度惡心和難以置信的呆滯。顧峰和李勇更是臉色發(fā)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場景本身帶有污染。那股濃重的酸腐味，混雜著難以言喻的視覺沖擊，讓整個空間的氣氛凝固成冰。
船舷另一側，一直閉目盤坐的老者，此刻眼皮倏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刺向船頭。他先是掃過那灘穢物和癱軟在楊毅臂彎里、如同破碎布偶般的鐵蛋，那目光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是鄙夷？是憐憫？或是對這極端卑微的生存狀態(tài)的觸動？無人能猜透。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楊毅身上。
這個穿著補丁粗衣、剛剛還因維護同伴而頂撞他人的少年，此刻正以一種近乎守護的姿態(tài)，強忍著不適，支撐著一個試圖撿食嘔吐物的同伴，用最粗礪卻也最直接的語言試圖點燃對方一絲希望。老者古井無波的臉上，那道極其細微的、剛才因楊毅仗義執(zhí)言而浮現(xiàn)的贊許紋路，似乎更深了一分。他依舊沒有開口，但那眼神，已將這份在極端污穢中迸發(fā)的人性微光，悄然烙印于心。
楊毅感受到老者深沉的目光，但他無暇顧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臂彎里這個瑟瑟發(fā)抖、剛剛經(jīng)歷了尊嚴徹底崩塌的少年身上。他支撐著鐵蛋沉重的身體，警惕而冰冷的目光越過鐵蛋的頭頂，如同釘子般釘在面色依舊陰沉、卻因剛才那駭人一幕而暫時失了氣焰的王有才身上。
云海之上，長風呼嘯。木鳥舟載著這五個命運交織的少年，繼續(xù)駛向未知的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