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報——葉大人邊關來信!”
葉白榆佇立在內(nèi)院,他剛上完早朝回府,身上的紫色朝服還未褪去,抬頭望著晨雪初霽的朗朗晴空,一只麻雀劃過天際,沖進內(nèi)院,降落在院中的榆樹上,抖下縷縷銀粟。
他偏過頭,接過兩封信。不用打開就知道一封是哥哥葉道秋在嘉峪關給他寫的家書,內(nèi)容無非是諸如“一切安好”之類的話,另一封則是孟書理在玉門關給他寫的書信,內(nèi)容除卻報平安就是問他宋妍芝怎么樣了。
書信三月一寫,二人的信也恰巧在同一日送及。
按往日,即使葉白榆對信中內(nèi)容心知肚明,也會當即拆開來看,但此刻他卻并不著急,只是盯著院中黢黑的榆樹干問道:“他……怎么樣了。”聲音還略帶些沙啞與疲憊。
“余老板一切安好?!?/p>
“那便好,退下吧?!?/p>
等到來人退下后,葉白榆才將信封緩緩打開。
葉道秋的信果然還是那么老掉牙,但總莫名能讓葉白榆心安,哥哥駐守邊關十二年,其中辛酸悲苦無人能知,作為家人最期盼的還是哥哥平安無疾,那便是最大的寬慰了。
孟書理的信除卻那些老掉牙的內(nèi)容還提到最近邊關有一伙匈奴精銳部隊蠢蠢欲動,依大將軍之見還需觀望數(shù)日,預備派遣他們這支小隊年后出兵圍剿。
看到此處葉白榆不免心驚。
孟書理在軍中僅任校尉一職,手下兵馬不過幾十人,如何能圍剿得一支匈奴的精銳部隊?
怕是有人存心不想讓他活罷了。
原本憑他的高超武藝足以擔任將軍之位,只可惜當年發(fā)生了些許變故才落得個不如人意的下場。
那是孟書理剛獲武狀元還未上任、葉白榆剛擔任禮部尚書一職還不滿月余也還未迎娶宋妍芝的那個初夏。
那時孟家因大理正大人被查出貪污受賄且金額數(shù)大,闔府被抄,大理正大人處之以死刑,其余人等皆被貶為奴。
此消息一出,頓時惹得滿城風雨,上上下下莫不一片唏噓。
朝堂上,一抹紫色清瘦的背影站了出來,他面不改色、義正言辭,“陛下,關于孟家貪污受賄的處罰,微臣有異議!”
龍椅上的君王上半身不免上前探了探,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哦?愛卿有何異議?”
“回陛下,臣認為孟家郎君孟書理剛獲武狀元,乃國家棟梁之才,且與臣年少時同游,臣深知其保家衛(wèi)國、血戰(zhàn)沙場之夙愿,是以臣認為應將孟郎君發(fā)配至邊關將功補過,方顯陛下之圣明?!?/p>
此言一出,龍椅上的君王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朝堂群臣則是交頭接耳、一片嘩然。
片刻后,同樣一位身著紫色朝服、鬢發(fā)斑白的老臣站了出來——這是當今太傅姓陳,一向與葉白榆不對付,不大瞧得上這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禮部尚書,常覺那人不過是空有一副皮囊,肚子里有幾滴墨水罷了,哪懂得什么為官之道。
“陛下,我大漓王朝律法嚴苛,天子與庶民同罪,是以臣以為此事不應有殊?!?/p>
群臣交頭接耳之聲略大了幾分,不少官員點頭稱是。
陳太傅這一出沒把葉白榆唬住,卻是讓他更剛硬起來。
“我葉白榆敢以官位作保,孟郎君如若守關定當會竭力效忠于陛下,無怨無悔!”
一時間朝堂陷入沉寂,大家都摒棄凝視,眼觀鼻鼻觀心,靜候圣上決裁。
“這孟家郎君實乃精兵猛將浪費不得,依朕看……不如按葉大人所言,派孟書理駐守玉門關吧?!?/p>
葉白榆正色長長拘了一禮,“陛下英明!”
雖這玉門關黃沙漫天、春風不度,但好在圓了孟書理的夙愿,往后能否建功立業(yè)歸來便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孟書理離京那日,葉白榆親自在城外設帳餞別。二人皆酒意闌珊,任憑聒噪的蟬鳴響徹天際。
“此去經(jīng)年,書理需要萬分保重?!?/p>
“謝謝你白榆,將我保了下來,我父親犯的錯我會竭力彌補,畢竟我孟書理可是天下習武第一人,百步穿楊直取敵人首級的預備役呀!”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語穿越時空再次在耳邊響起,兩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孟書理的眼里竟是泛起了淚花,“以后……妍芝就交給你了,你也要好好休息知道嗎,看你瘦的,黑圓圈都重了不少了?!?/p>
葉白榆拍了拍那人的肩,對之一會心一笑,“放心吧,等你將功補過,凱旋而歸之時,我的黑眼圈自然就消了?!?/p>
說著他又將一個包裹遞給了孟書理,“這是妍芝親手縫制的,讓我轉(zhuǎn)交給你?!?/p>
孟書理接過包裹,打開后竟是一件白色里衣,胸口處繡著一朵盛開的紅月季,那月季栩栩如生仿佛散發(fā)著幽香。
“謝謝……”
最后馬蹄揚起的滿天黃沙,越來越遠的背影似一個逗號,訴說孟書理還未完成的故事。
孟書理前腳剛走,葉道秋后腳就從邊關回來,帶回了一個邊關女子,圣上特批他回家娶親,兄弟二人先后辦了婚禮,葉道秋一直待到了八月十六才返回嘉峪關。
——與這兩人一別,竟快六年了。
*
“白榆哥哥!書理的書信!快給我看!”銀鈴般的嗓音伴隨著銀鏈叮鈴作響由遠及近,宋妍芝從東廂一路小跑過來,一把搶過葉白榆手中的書信,一目十行地看著。
“……年后出、兵、圍、剿?!”宋妍芝的眼睛看到這行字時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頓時焦急忙慌地上躥下跳,“怎么辦啊,怎么辦啊,書理不會有事吧?我們明天趕緊去拜拜真武大帝,求求平安吧!”
葉白榆抬手在她額間點了一記,“小姑娘家家的,這么毛毛躁躁,雪地濕滑注意安全,書理的事你放心,我會盡力保他生龍活虎地回來?!?/p>
此話當真不假,方才他確是想好對策了。
宋妍芝歪著腦袋一笑,仍是一身楓紅。
“白榆哥哥,年關將至,寒意卻是更勝,不如我們再用幾張兔皮做些個暖手吧。前幾日可我在庭中又瞧見你用那個快十年的老古董暖手了。你看它兔毛都要掉光了,還灰撲撲的,真不知道那有什么暖和的?!?/p>
宋妍芝嘟著小嘴,數(shù)落著葉白榆莫名的戀舊情懷,預備將那新暖手用紅色絨布做底在繡上花草什么的,必定喜慶十分,正好過年的時候用。
“喜愛罷了?!?/p>
宋妍芝聞言,微蹙著眉,繞著葉白榆來回踱步,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仿佛要從他的臉上尋得些許蛛絲馬跡。轉(zhuǎn)了三圈后,才想明白什么似的,臉上滿是揶揄之色。
“不知白榆哥哥喜歡的是這護手,還是這暖手筒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呀?”
葉白榆抬手遮住她往自己身上四處亂瞟的眼睛,“這暖手是早些年母親同余歲安一同給我選樣、制作的,天底下獨一無二絕無僅有,是以愛不釋手,這番解釋你可滿意?”
宋妍芝驕傲地抬起下巴,“哼,我就知道是這樣?!?/p>
葉白榆在她的腦瓜上又是一記輕拍,扯著嘴角只得強顏歡笑,“好好好,什么事都讓你知道去了。倒是你還好意思說我的護手灰撲撲的,你自己你在院里掛的些紅絲帶,種的紅月季,漆的紅回廊,還有去年春節(jié)貼的滿府都是的紅窗花,一進府,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尚書府正辦著喜事呢?!?/p>
宋妍芝聞言,悻悻搓了搓手,“我這不是見府中過于素凈,沒一點兒人情味,就想著裝飾裝飾,好讓白榆哥哥被繁忙的公務壓得疲憊不堪之時往這院中一望,見到這些喜慶的物什,能放松一下嘛?!?/p>
“話說歲安什么時候才回來見你呀?!?/p>
“……”葉白榆靜默不語。
“你也是這么多年了,也不肯去見人家一面,怕是人家心寒了才一直賭氣不肯見你吧?!?/p>
“……”
又是一陣靜默,過了良久他才抬起頭看著渺遠的高空。
“他會回來的……”他的聲音極低似是喃喃自語,語氣卻是堅定。
“好吧,在院中站久了,著實覺著有些冷了,我就不陪白榆哥哥了,你也早些進屋暖和暖和吧?!?/p>
宋妍芝見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也不多自討沒趣,轉(zhuǎn)身回了東廂。
葉白榆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又恢復往日的淡然,佇立良久才無奈搖頭嘆息,這丫頭真是精力充沛得很,應付她總得費好些精力,真希望孟書理早日歸來,將這丫頭趕緊打發(fā)走了才好。
四下寂靜處,凜冽刺骨的寒風不知其所起,搖搖擺擺與葉白榆撞了個滿懷。
他雖還想佇立片刻,但最終還是被這寒氣敗下陣來,只得轉(zhuǎn)身緩緩走進了西廂。
今早上朝到現(xiàn)在,爐子炭火早已冷卻,只剩下灰白的不帶一絲暖意的碳灰,他叫來一位婢女往爐子里添了木炭,又擺擺手示意來人退下。
片刻后木炭燒得火紅,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他將手縮進那舊暖手,獨自在爐子旁枯坐,點點星火映入他的眼底,明明滅滅。
待到全身都暖和起來,他抽出一只手,在護手上摸了摸,在寒冷的冬季,他的眼底卻化做春水,輕輕蕩漾。
那兔毛暖手外邊的絨毛已經(jīng)掉得有些稀疏了,扁塌塌地壓在皮上,黯淡無光而顯得灰撲撲的,外罩的白色絨布也有些微微泛黃,這些不僅是歲月的手筆,也是主人長期撫摸的留下的痕跡。但上邊繡的綠色榆錢與兩串穿著紅繩的金色錢幣依然鮮艷如新。
那年冬天他收到的時候余歲安跟他說這兔毛是母親挑選的,樣式是兩人一齊商量的,圖案則是余歲安親自繡的,雖遠不比繡娘繡的精細,但也十分活靈活現(xiàn)。
他收到后雖從未說過有多喜愛,但以往的每個寒天他都將這暖手拿出來戴,如今亦是如此。
“當年為了攢齊那一百兩銀子,我可是連我最愛的和田玉骨扇都給當了呢,如今你不留下些什么給我做個念想,萬一我忘了這茬事可怎么辦?!?/p>
他的神情平淡而自然,柔聲地自言自語,似是陷入了一場渺遠而又甜美的夢境。
等身子暖得差不多了,他復又從袖中掏出那兩封書信,思索了片刻,而后走進書房,細細回了。